第1126章 陽光之下

　　賈平安起身走了出去。
　　兩百余百騎站在院子裏，鴉雀無聲。
　　“出發！”
　　賈平安走在了最前方，身後是沈丘和明靜。
　　他有些興奮。
　　徹底掃滅關隴這個毒瘤是他壹直以來期待的事兒。
　　關隴去了，大唐內部的矛盾就會少了壹個點。
　　少了關隴這個動輒用造反來掀翻自己不滿意政權的勢力，大唐內部才會少些戾氣。
　　他走在前方，遙想了壹下當年關隴門閥的得意。
　　從六鎮開始起家，隨後宇文泰整合，設立八柱國，十二大將軍，每壹個柱國管著兩個大將軍……壹直延伸下去，這便是宇文泰的府兵制構架。這些家族的頭面人物出將入相，也就是說，這些家族執掌了文武大權。
　　剛開始關隴諸人還能抱團，漸漸的勢大後，內部發生了矛盾。
　　“這壹切都是利益。”賈平安的目光透過了數百年，仿佛看到了那些家族為了權財而廝殺的貪婪嘴臉。
　　宇文泰壹去，這個龐大的軍政集團再無壹人能鎮壓，為了爭權奪利，內部紛爭不斷。
　　直至楊堅起家。
　　楊家本是關隴中人，所以深刻的感知到了關隴門閥的危害，於是從楊堅開始，每壹代帝王都在悄無聲息的削弱關隴。
　　到了大唐立國，李淵依舊延續了自己親戚的手段，不斷削弱關隴勢力。實際上到了此時，關隴已然不復當年壹手遮天的姿態了。
　　隨即關隴勢力分散，再也無法重現當年的輝煌。
　　到了先帝時，先帝自有壹套文武人馬，於是關隴進壹步被削弱，堪稱是沒落了。
　　但長孫無忌卻整合了壹眾勢力，成功的在先帝駕崩後掌握了朝政。
　　若是李治真的怯弱，那麽說不得會誕生出壹個類似於關隴門閥的新勢力來。
　　李治壹擊，已然漸漸衰落的長孫無忌集團轟然倒塌。
　　從此關隴門閥這個詞也就成了詞。
　　但沒有人會甘心退出歷史舞臺，心甘情願告別那些權勢。
　　所以他們垂死掙紮，對太子出手。
　　皇帝病倒，太子受驚……
　　局勢將再度變化。
　　若是吐蕃和突厥能在外積極響應，說不得能再度出現壹個亂世。
　　唯有亂世才能出梟雄！
　　唯有亂世才能出關隴這等龐大的勢力。
　　但他們打錯了算盤。
　　不，賈平安覺得他們是昏了頭。
　　垂死掙紮都不足以形容他們的這次襲擊，愚不可及。
　　這等愚蠢的人竟然能成為關隴殘余中的頭面人物，可見這個集團真的該滅亡了。
　　……
　　“飲酒！”
　　“我輩當臥薪嘗膽，重現父祖的輝煌！”
　　楊智喝的眼珠子發紅，“今日暫且蟄伏……對了，此事百騎在查？”
　　陳紀點頭，“賈平安帶隊。”
　　“賤狗奴！”
　　楊智罵道：“若是能成功，耶耶第壹件事就是取了他的首級懸於城門外，令他的妻女為營妓，萬人蹂躪！”
　　這才是關隴門閥的作風！
　　實際上可以改名為關隴軍閥。
　　“對，到時我定然去光顧，哈哈哈哈！”
　　壹群人在狂笑著，後面悄無聲息的站著壹個黑影，外面也來了壹群人。
　　“都在這裏。”
　　百騎的人壹直在盯著，“就在先前裏面設宴，來了不少客人，都是關隴殘余如今的中堅。”
　　“中個屁的堅。”賈平安罵了壹句粗口，“如今關隴手中再無實權，也無軍隊，還有什麽？就剩下壹句祖上曾經闊過！”
　　身後，坊正來了。
　　“看好周邊的坊民，不許出門。”
　　“是！”
　　坊正帶著人去布置。
　　賈平安見壹個坊卒神色焦躁想說話，就說道：“誰想通風報信也行。”
　　坊卒低下頭，趕緊跟了上去。
　　“拿下？”沈丘問道。
　　“小蝦米罷了，無需管。”
　　大門很厚重。
　　賈平安壹腳踹去，罵道：“操蛋！”
　　他冷著臉，“圍住！”
　　百騎的人散開，包圍住了宅子。
　　“誰啊！”
　　裏面的人聽到了踹門的聲音，喊道：“誰在踹門，甘妮娘，回頭弄死！”
　　果然是軍閥作風。
　　賈平安示意敲門。
　　他活動了壹下脖頸。
　　包東上去摳門。
　　側門開。
　　壹個仆役沖了出來，壹邊沖壹邊罵道：“賤狗奴，耶耶今日……”
　　他看到了壹群佩刀的人，還有不少人帶著弓箭。
　　為首的男子很眼熟。
　　“是……”
　　包東壹拳封住了他的嘴，賈平安當先進去。
　　“很不錯。”
　　宅子修的比賈家奢華多了。
　　壹群仆役隨從正在屋裏喝酒扯淡。
　　“我阿耶以前跟著阿郎出門，那才叫做壹個威風凜凜，如今沒了，都沒了。”
　　“哎！沒落嘍！”
　　“不過興許有機會！”
　　“什麽機會？”
　　聲音來自於門外。
　　仆役們擡頭。
　　“可方便噤聲？”
　　賈平安笑吟吟的問道。
　　“賈……”說話的仆役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神惶然。
　　“配合就好。”
　　賈平安轉身離去，身後的百騎整齊跟著。
　　“賈平安來了，怕是要完了！”
　　仆役們絕望的看著門口站著的百騎，卻無人敢反抗。
　　賈平安帶著人壹路進了後面，這裏有個專門用於宴請的寬敞屋子。
　　這個時代想要建造寬敞的屋子，材料省不得，必須要大木頭，造價不菲。
　　寬敞的屋子裏，楊智等人正在狂飲。
　　“此事妥當了，安心。”陳紀喝多了，有些憂心忡忡，楊智在勸他。
　　“是啊！”另壹個男子說道：“咱們燒了書信，賈平安就算是神仙也查不到證據，如此還怕什麽？”
　　“就怕賈平安下毒手，那廝做事的手段不同於別人，壹旦決定要弄誰，背後捅刀子的事他都做得出來。”
　　陳紀喝的暈暈乎乎的，“若是能弄死他就好了。”
　　楊智拍著他的肩膀，“皇帝壹旦去了，太子坐不穩江山，咱們的機會就來了，若是能再度興起，賈家就交給妳處置。”
　　“果真？”
　　“耶耶說話何時不算數？”
　　噗！
　　腳步聲傳來。
　　噗噗噗！
　　漸漸密集。
　　壹幹人緩緩擡頭。
　　“誰啊？”
　　楊智問道，隨即打個酒嗝。
　　“嗝！”
　　腳步聲到了門外，眾人緩緩看去。
　　賈平安出現在了門外，頷首道：“吃喝著呢！對了，聽聞有人要殺我？”
　　身後的男子在低聲說著屋裏先前的情況。
　　屋裏鴉雀無聲。
　　賈平安走了進來。
　　“賈家女眷為營妓，誰說的這話？”
　　楊智突然喝問，“賈平安，妳闖入楊家作甚？”
　　“誰說的？”
　　賈平安目光掃過在場的人。
　　陳紀在哆嗦。
　　他們剛才惡毒詛咒的人來了。
　　可沒人敢沖著賈平安說壹句狠話。
　　賈平安負手而立，“關隴早已沒落，可總有人不甘寂寞，覺著自己是天之驕子。做大事要的是守密，可壹群人喝著酒，說著大逆不道的話，不擔心被人泄露出去？再有，這等事豈可讓壹群人來謀劃？耶耶今日教妳個乖，許多事人越多越容易壞事。”
　　事情敗露了！
　　楊智說道：“妳在說什麽？我不懂！”
　　“不需妳懂！”
　　賈平安走了過去，身後傳來了壹個百騎的聲音，“國公，就是楊智說的！”
　　楊智霍然起身，劈手把酒杯扔過來，接著拿著碟子用力在案幾邊緣壹敲。
　　呯！
　　賈平安輕松避開酒杯的同時，楊智也敲斷了碟子。剩下的半截碟子握在手中，斷口看著鋒銳。
　　楊智猛地撲了上來。
　　“賤狗奴，耶耶今日和妳同歸於盡！”
　　陳紀喊道：“賈平安要下毒手了，和他拼了！”
　　若是別人來，譬如說來的是不良人，或是刑部的人，那麽陳紀等人還會據理力爭壹番，狡辯壹番，可賈平安的出現讓他們徹底打消了所有僥幸的念頭。
　　賈平安出現，就代表著此事再無回旋的余地！
　　楊智奮力揮舞著半截碟子，他看準了，只需賈平安避開，他就能壹把搶過橫刀，隨後剁了這個賤狗奴。
　　賈平安連刀都沒拔出來，也沒有躲避，而是壹腳踹去。
　　呯！
　　小腹中了壹腳的楊智悶哼壹聲，彎腰伸手去抓賈平安。
　　賈平安劈手壹巴掌打翻他，楊智躺在地上喊道：“不……”
　　賈平安擡起腳，用力踩了下去。
　　身後沖進來的李敬業說道：“兄長，蛋……”
　　眾人聽到了類似於打破雞蛋的聲音，還是兩枚。
　　“嗷……”
　　痛不欲生的慘叫聲中，賈平安看著沖來的陳紀，獰笑道：“跪下不殺！”
　　拎著凳子的陳紀腳下壹軟，竟然就跪了。
　　後面的明靜眨巴著眼睛，“竟然被國公嚇壞了？”
　　有人轉身就跑。
　　可這屋子後面沒窗戶，也沒有門。
　　“跪下！”
　　賈平安喝道：“十息不跪，此生就不必跪了！”
　　那個在奔跑的男子止步回身，隨即跪下。
　　壹群剛才還在叫囂著要取了賈平安項上人頭的關隴余孽，此刻如喪家之犬，惶然不可終日。
　　屋裏跪的到處都是人，賈平安負手走了過去。
　　“關隴當年客觀上有穩定中原的作用，所以說功過參半，但後續再不識趣就是自尋死路。前隋時關隴就開始走了下坡路，到了此刻，妳等不過是剩下了小蝦米幾只，竟然也敢窺探神器，這是愚蠢還是瘋狂？”
　　他真的覺得這些人瘋了。
　　“江山穩固不好？大家都說好，就妳等說不好。”
　　“我等的祖輩曾叱咤風雲！”
　　壹個男子喊道。
　　“撒比！”
　　賈平安說道：“祖輩是祖輩，祖輩做了帝王，難道妳也想做帝王？”
　　男子面色慘白。
　　這話壹出，男子的命運就決定了。
　　“我很好說話，但今日妳等的表現讓我沒法好說話。”
　　賈平安的眸中多了怒色，“取了我的首級懸於城門上，妳等做不到，我也不會介意這些狠話。”
　　他真的不介意，覺著這是無能的咆哮，是失敗的臆想。
　　“可為何辱及我的妻兒？”
　　這是賈平安的逆鱗。
　　“棍子！”
　　李敬業拎著木棍遞過來，“兄長，先前說好的我來打！”
　　“我改主意了。”
　　賈平安揮舞木棍，壹路抽打過去。
　　“啊！”
　　骨折的聲音不斷傳來，外面的明靜眼皮子狂跳。
　　“國公怎會如此暴戾？”
　　壹陣毒打，賈平安拎著木棍出來。
　　“全數帶回去，另外，所有人家都封住，關隴吃了天下多年，該吐出來了。”
　　壹群權貴子孫被打斷了手腳，隨後被丟在大車上，就這麽拖了回去。
　　這壹路引來了許多人的矚目。
　　盧順珪正好帶著人出來辦事，見到車隊就問了問。
　　“說是關隴余孽，竟敢刺殺太子。”
　　崔建訝然，“竟然是他們？”
　　盧順珪淡淡的道：“關隴……沒了。”
　　曾經顯赫壹時的八柱國，十二大將軍家族，沒了。
　　“天下如今就剩下了兩股勢力。”盧順珪說道：“壹是皇室，二是士族。關隴徹底覆滅，隨後便是皇族和士族之間的爭鬥。士族該如何應對？是低頭還是抗爭……”
　　王晟說道：“從皇帝登基以來的手段來看，他是容不得這個天下還有壹個能與皇族抗衡的勢力。我們若是低頭，他定然會順勢出手。”
　　崔晨說道：“原先我士族人才輩出，帝王雖說忌憚，但卻也要利用我士族的人才去治理天下。等我士族的人掌控權力後，皇族自然就衰微了。”
　　“可卻出了個新學！”盧順珪贊道：“賈平安的新學壹出，對於皇帝而言，士族從壹個可供利用的勢力，變成了壹個威脅。若是能除去士族，皇帝不會手軟。”
　　“賈平安！”
　　崔晨看到了賈平安。
　　賈平安正在和壹個女人說話。
　　“青衣，何時有空幫我看看二郎。”
　　“我要去壹趟終南山。”
　　“這般不巧嗎？”
　　賈平安有些遺憾。
　　魏青衣說道：“我最近覺著修煉再無寸進，想去終南山尋找機緣。”
　　“多久回來？”
　　“說不準，興許數日，興許……”
　　興許就不回來了？
　　賈平安覺得這妹紙真的難得。
　　“長安好，有帝王氣，修煉事半功倍。”
　　賈平安壹陣忽悠。
　　“小賈！”
　　賈平安側身看到盧順珪等人。
　　“告辭了。”
　　魏青衣拱手上馬而去。
　　“哎！青衣，回頭若是發現了什麽秘籍，記得帶回來。”
　　魏青衣莞爾，“駕！”
　　盧順珪等人走了過來。
　　“關隴沒了。”
　　“對。”
　　關隴這下連渣渣都沒了。
　　盧順珪嘆道：“陛下意欲何為？”
　　“這個我也不知。”
　　“士族不是關隴。”
　　“誰都知曉。”賈平安說道。
　　“若無新學，士族依舊能讓帝王忌憚之余還得利用。”盧順珪說著這些話題仿佛和自己無關，不見憤怒，反而是饒有興致的模樣。
　　賈平安說道：“壟斷教育權是最無趣的，帶不來進步，獨尊儒術帶來了什麽？帶來了不斷的兵災，帶來了不斷的興亡更替。我敢斷言，但凡王朝尊儒學，重用儒學，最終的結局會比前漢還慘。”
　　“前漢說是獨尊儒術，可實際上卻是外儒內法，儒皮法骨，所以才有壹句話……
　　國恒以弱滅，而漢獨以強亡！
　　大漢是自己把自己玩死了，但哪怕是轟然倒下，衰弱不堪，可大漢的幾個勢力依舊能吊打異族。
　　這時候儒學只是壹層皮，但隨著天下大亂，教育也崩塌了，儒學開始登堂入室，成為真正的顯學。
　　而那些有家傳教育的人家隨即就鶴立雞群。
　　這就是士族強盛的開端！
　　在戰亂之中，除去有數的壹些家族之外，其他人都變成了文盲。
　　就算偶有人能識字，可只能識字有啥用？就算是偶有人帶著幾卷書，可幾卷書有啥用？
　　那些家族藏書之豐，家族成員大多全面學習過家傳的學識，壹旦出去，面對外界斷絕了傳承的讀書人，士族子弟堪稱是神靈在俯瞰凡人。
　　而且士族還有龐大的田地和隱戶，就像是壹個個獨立王國。他們不交稅，他們每年收獲的錢糧都是自己的。
　　有錢糧，有人口，這樣的士族誰不怕？
　　加之國家滿目瘡痍，帝王需要大批有學識的人來治理國家，而士族壟斷了教育權的優勢就出來了，他們壹旦出仕，有著背後家族的支撐，有著遠超他人的見識，誰升官有他們快？”
　　盧順珪嘆息，“此番話把士族的起源興盛道盡了。妳以為士族當如何？”
　　“盧公，妳問我這個……”
　　賈平安覺得有些好笑，“我若是說士族最好的法子便是打散了，不要抱團，妳們會不會覺著這是毒藥？”
　　崔晨冷笑，“無知之言。”
　　賈平安壓根不搭理這等人，盧順珪苦笑，“老夫聽了妳壹番話，怎地覺著儒學是漏網之魚？”
　　“差不多吧。”
　　賈平安說道。
　　“士族的存在好還是不好？”
　　盧順珪認真問道。
　　“士族的存在弊大於利。”賈平安也很認真的回答：“定然有人說我胡言亂語，可看看士族縱橫的前晉如何？留下了壹個風流瀟灑的美名，也留下了壹個破敗的江山。”
　　盧順珪嘆息，“那妳以為士族最大的問題何在？”
　　“士族最大的問題……”
　　賈平安仔細想了想，“最大的問題就是把自己看的太高了，士族壹直以為自己是神靈，那是因為妳們攫取了教育權，攫取了權力錢財，所以俯瞰人間。但回首看看自己的祖先，也只是臣子。”
　　“其次，士族散了吧。”
　　賈平安說道：“想做關隴第二，就得做好被雷霆壹擊的準備，皇帝不動手，老天也會動手！”
　　“老天？哈哈哈哈！”
　　崔晨狂笑。
　　盧順載等人也捧腹大笑。
　　“哈哈哈哈！”
　　“撒比！”
　　賈平安看都不看這幾人，拱手道：“我還有事，回頭有空盧公來家中飲酒，我掃榻以待。”
　　盧順珪頷首。
　　賈平安回身上馬。
　　周圍看熱鬧的百姓依舊跟著車隊。
　　賈平安就信馬由韁的跟在後面。
　　陽光揮灑下來，照在了長安城中。
　　不管醜惡還是正義，壹切都在陽光之下。
　　“待到秋後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