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6章 武陽公舍滴好

　　“請客，還是在長安食堂？”
　　書信裏寫的很是客氣，大抵就是久慕賈平安的文名，明日在長安食堂設宴，請賈平安光臨。
　　落款是盧順義。
　　“盧順義……”狄仁傑沈吟著。
　　老狄，妳才多大，竟然要搜索硬盤才能想起此人。
　　狄仁傑想起來了，“此人名聲不小，範陽盧氏中，以他的經學造詣最深，許多人想求師於他，可卻尋不到門路。他請客……平安，看來來者不善吶！”
　　“我是善者嗎？”
　　賈平安笑道：“正好給長安食堂帶些生意。”
　　狄仁傑眸中多了些沈郁，“他們來了，便是要重整旗鼓，在朝中再度執掌權柄。平安，不能再讓世家門閥操控壹國了。關隴門閥雖說被陛下沈重壹擊，可依舊在。山東士族雖說看不到關隴那等野心勃勃，可妳要知曉，山東士族同氣連枝……”
　　這是五嶽劍派？
　　“這等世家大族聯手掌控朝政，比之關隴也不遜色。”
　　這不就是黨派嗎？
　　關隴壹黨，山東士族壹黨，其它在野黨也不少。
　　關隴上位後，掌控天下數百年，改朝換代輕而易舉。山東門閥只能屈居其下，但高官顯貴層出不窮……
　　關隴喜歡掀桌子：狗皇帝，妳特娘的竟然敢剝奪我們的利益？來人，造反，換壹個皇帝！
　　山東門閥卻喜歡潤物細無聲，用滲透的方式漸漸掌控大局。
　　但他們都有壹個共同點。
　　——天下興亡關我屁事！
　　在他們的眼中只有家族，平日裏在家族中苦讀，學習處世為官之道，這個像是修仙。隨後出了家族為官，這個就是試煉……有人煉到築基期、有人煉到金丹期、有人元嬰期……最牛逼的能修煉到出竅期（宰相）。
　　“淡定。”
　　……
　　長安城中的某個宅子裏，幾個年齡從三十多到五十多的男子正在飲酒。
　　為首的男子四十余歲，神色從容，從容的讓人不由自主的想去信任他。這便是盧順義，範陽盧氏的人。
　　下首瘦的和竹竿似的男子叫做王晟，他的對面，面帶微笑，顯得頗為矜持的男子叫做李敬都。
　　“帖子已經送去了，不過那賈平安敢不敢赴約倒是不好說。”盧順義笑了笑。
　　“皇帝對我等山東士族不冷不熱的，家裏此次讓咱們來長安，也是想打個頭陣，讓長安官民知曉，我等山東士族依舊底蘊深厚。”王晟緩緩說道：“要想打好頭陣，老夫以為首要是國子監……”
　　李敬都矜持壹笑，“對。關隴門閥壹群胡人作亂，攪得天下烏煙瘴氣的。如今我等來了，便該用經學來告訴長安，告訴天下，學問，當以我等為尊！”
　　盧順義頷首，“國子監的助教們若是論學問，怕是連我等的弟子都不如。唯有算學不同，據聞賈平安在裏面弄了個什麽新學，離經叛道，教授什麽星辰大海……可笑。”
　　王晟淡淡的道：“不學經學終究是野狐禪，用不了多久就會自然消亡，盧公何必動氣？”
　　“明日，待老夫看看那個猖狂的年輕人。”盧順義舉杯。
　　……
　　宮中。
　　吃了晚飯，帝後趁著涼快，在外面散步。
　　李治晚飯吃多了些，此刻有些不舒服。
　　他按照李淳風教授的法子，壹邊踱步，壹邊輕輕揉著小腹肚臍周邊。
　　“山東士族的人來了。”
　　李治悠悠地說道：“範陽盧氏的盧順義為首，都是經學大家，往日朕就算是請，也請不到宮中來教授太子，如今卻壹起出現了。”
　　武媚的眼中閃過鋒芒，“長孫無忌壹夥倒了，這些人便粉墨登場，可當初咱們孤立無援時他們在何處？就壹個英國公在苦苦支撐。如今卻蜂擁而至……這還是風評頗好的山東士族？至為無恥！”
　　“媚娘妳卻是偏激了。”李治淡淡的道：“這等大勢之爭，從未有無恥之說，有的只是……”
　　他嗤笑壹聲，“有的只是勝敗。”
　　武媚點頭，“平安曾說過壹句話，自古爭棋無名局，大概也是這個意思。”
　　李治覺得差不多了，準備回去。今夜他會獨眠，二人隨即分手。
　　武媚剛走出幾步，就被李治叫住了。
　　天已經黑了，燈籠照的周圍明晃晃的。
　　李治說道：“看朕這個記性，百騎先前來報，那些大儒明日請賈平安赴宴。”
　　武媚想壹把掐死他！
　　把這事兒拖到最後才說，說完就跑……這是皇帝？
　　“請客？”武媚冷冷的道：“鴻門宴吧。壹群人欺負平安壹人，老家夥們顏面也不要了，果然無恥。邵鵬。”
　　“奴婢在。”
　　小賈竟然要去舌戰群儒？
　　邵鵬不禁暗自激動。
　　“明日妳去看看。”武媚淡淡的道：“若是那些人過火，便出面呵斥。”
　　什麽山東士族，遲早有壹日都會風吹雨打去。
　　……
　　第二日，狄仁傑早早起了，妻子問他，“夫君為何這般早？”
　　“平安今日要去和山東士族壹晤，怕是有些兇險。我昨夜想了許久，想到了些應對的法子，得趕緊告訴他。”
　　“哎！平安早上要跑步，給我輕便的衣裳和鞋子。”
　　他的妻子猶豫了壹下，“夫君妳沒跑過……”
　　狄仁傑躊躇滿誌的道：“我身強力壯，這個不會差。”
　　賈平安出來了。
　　“平安！”
　　狄仁傑也跟了出去。
　　“懷英妳這是……”
　　老狄竟然也想跑步？
　　“我也跟著跑跑。”
　　狄仁傑本想跑到半路再說自己的想法，可才將跑了數百步，他就開始拉風箱了，覺得肺腑都要炸裂了。
　　“嗬嗬嗬……”
　　他雙手扶膝，覺得自己輕視了跑步。
　　賈平安跑了壹圈回來，狄仁傑招手，“有事和妳說。”
　　賈平安減速，狄仁傑羨慕的看著他那流暢的小腿曲線，想想自己那粗壯的小腿……哎！羞於見人啊！
　　“我昨夜想了許久，那些人宴請妳的目的不會是想說什麽好話，我斷定他們是想示威。山東士族最喜歡的便是這等手段……在這數百年間，山東士族用這等所謂的先禮後兵的手段，懾服了不少對頭。他們尋妳，多半是想從國子監入手，而算學便是攔路石。”
　　“震懾算學，震懾新學，如此，他們便先聲奪人，隨後怕是會有些人進國子監教授學生。”
　　“這是想擴大山東士族的影響力。”賈平安的想法也是如此。
　　“平安，今日妳去，若是他們果真如此，妳千萬別低頭，不過也不可太沖動……”
　　老狄這也太穩健了吧？
　　不過想想後來他出任阿姐的宰相，壹邊是阿姐壹夥人，壹邊是李唐壹夥人，沒有這份穩健，怕是早就心力交瘁了。
　　吃完早飯，老大猶豫許久，才過來說道：“阿耶，阿娘說妳今日要去赴宴？”
　　“對。”賈平安揉揉他的頭。
　　“阿耶我要去！”兜兜最喜歡熱鬧了，歡喜的舉手。
　　這兩個孩子存心的吧？
　　“妳們太小了些，這等場合不適合。”
　　今日必然是唇槍舌劍，孩子們聽的懵懂，但等翻臉時，卻不會太平。
　　賈平安先去了兵部。
　　“任相回來了。”
　　任雅相的臉頰總算是有了些肉，精神了不少。
　　“辛苦妳二人了。”
　　任雅相敏銳的發現了賈平安和吳奎之間的不對勁。
　　“任相，正好我這邊有事要告個假，妳看……”
　　任雅相笑道：“這幾日怕是把妳憋著了吧，去吧。”
　　吳奎默然。
　　賈平安出了皇城，隨即去了平康坊。
　　他當然不會那麽早去長安食堂，就在平康坊裏溜達。
　　如今的平康坊比他剛來長安城時繁華了許多，逆旅、青樓、酒樓、酒肆……這裏便是長安城的娛樂中心。
　　他去了鐵頭酒肆，鄭遠東正在外面散步。
　　“武陽公。”
　　他笑了笑。
　　二人扯了壹會兒淡，賈平安就走了。
　　沿著中軸線緩緩而行，身後，徐小魚和段出糧緊緊跟著，警惕的看著左右。
　　上午的風吹起來就像是情人的撫摸，輕柔，讓人倍感愜意。
　　兩邊的青樓喧囂了壹夜後，此刻格外的安靜。門外有不少嘔吐物，甚至還看到了幾只鞋。
　　吱呀！
　　樓上有人開窗戶，壹個頭發亂蓬蓬的女妓睡眼惺忪的探頭出來，打個哈欠，然後嘴巴張著……
　　“啊……武陽公？”
　　賈平安擡頭看去，卻是不認識。
　　女妓此刻張開嘴，頭發亂糟糟的，看著頗為狼狽。
　　“武陽公……”女妓招手，喜笑顏開，“可要上來，奴掃榻以待。”
　　大清早就開車，賈平安搖搖頭，“我還有事。”
　　女妓遺憾的擺擺手，“武陽公，奴……不要妳的錢。”
　　妳要我也不給啊！
　　不對，是不要錢我也不嫖。
　　前方就是長安食堂，賈平安回身就看到了幾個中年男子。
　　這些人氣度不凡，瞇眼看著他。
　　王晟說道：“老夫也時常去青樓，美人在旁，隨即才思泉湧，豈不快哉。不過老夫每次去都得給錢，遇到那等當紅的女妓，還得多收老夫壹些。可武陽公卻能空手入青樓，看來乃是青樓的恩客。”
　　我空手進去，也得留下些東西。女妓們如狼似虎般的想讓我留下些紀念，退而求其次就想讓我留下幾首詩。
　　李敬都突然說道：“盧公，要不換個地方？”
　　LSP。
　　賈平安倒是無所謂，反正都是針鋒相對，若是來點音樂歌舞豈不更妙？
　　“隨意。”
　　李敬都看著矜持，可卻是個老嫖客，雖然剛到長安，卻也知曉些名妓。
　　“聽聞上雲樓有個名妓，身懷絕技，更是才華了得，諸位，如何？”
　　於是眾人壹路往上雲樓去了。
　　上雲樓早上是歇業的，但李敬都卻輕松的敲開了門。
　　“老夫姓李，後面的二位壹個姓王，壹個姓盧。別廢話，把大堂空出來，再讓那名妓出來，讓老夫稱量稱量。”
　　夥計飛也似的上去尋到了老鴇。
　　“三個中年男子，說是姓李、王、盧，氣勢不凡。”
　　“山東士族？”
　　老鴇眼睛壹亮，“他們要來？”
　　夥計點頭，“還指名要冬至。”
　　老鴇愁眉苦臉的：“冬至如今越發的不愛出來了，偶爾出來也是有了新歌。罷了，前幾日見她好似琢磨出了壹首詩，我去試試。”
　　賈平安等人在大堂坐下，此刻並無其他客人，竟然格外的冷清。
　　“哎喲！”
　　老鴇驚呼壹聲，“諸位貴客，奴來遲了。”
　　李敬都矜持壹笑，“快些上了酒菜，另外，那位名妓何在？”
　　老鴇福身，“馬上就下來。咦！武陽公？”
　　賈平安笑了笑，擺擺手，示意她別玩那壹套。
　　賈平安每次去青樓，老鴇們都親熱的不行，恨不能把身體擠進他的身體裏。
　　老鴇眼珠子壹轉，知曉賈平安應當是要和這幾個山東士族的人談事兒，不方便打擾。
　　酒菜上來，賈平安吃過早飯，拿起壹杯酒喝著。
　　“來了來了，冬至來了。”
　　眾人擡頭，王晟笑道：“李公妳說的名妓，且看看是否名副其實。”
　　下樓梯的聲音細微，晚些，冬至出現。
　　桃花眼多情嫵媚，桃花腮勾人心魄，紅唇壹抹，讓人禁不住生出尋幽探勝之念。等她下了樓梯後，只是走了兩步，眾人不禁贊道：“好壹個尤物！”
　　水蛇腰款款擺動，臀也跟著扭動……
　　盧順義在看著賈平安。
　　賈平安神色平靜，甚至是輕松。
　　故作鎮定？
　　李敬都招手，“好壹個美人，來來來，陪老夫飲酒。”
　　冬至福身，“多謝客人眷顧，不過奴早已不陪酒了。”
　　李敬都愕然，旋即笑道：“長安果然妙不可言，連壹介女妓也頗為不凡，有趣，有趣！”
　　冬至的眼睛突然壹亮，喜滋滋的走來。
　　她看似走的王晟這邊，王晟呵呵壹笑。
　　“李公，老夫卻之不恭了。”
　　他是趙郡李氏的人，少年便以好學揚名，及長更是學問非凡。壹個女妓罷了，面對這些山東士族的名士，不動心才怪。
　　所謂文采風流，文人不只是文采要風流，人也得風流。
　　李敬都苦笑，“罷了，此次卻是輸給了妳。”
　　盧順義微微壹笑，“今日妳與王公之間倒也成了壹段佳話。”
　　二名士爭名妓，王晟先拔頭籌！
　　冬至繞過壹個案幾，突然往左邊去了。
　　咦！
　　王晟輕咦壹聲。
　　冬至喜滋滋的走到了賈平安的身前，福身，然後坐在賈平安的身側，歡喜的道：“先前老鴇去尋奴，說是來了貴客，奴心想上午能來什麽貴客，沒想到竟然是武陽公來了……許久未見，武陽公看著越發的不凡了。”
　　她看了老鴇壹眼，低聲道：“對了，武陽公，妳許久未曾進出青樓，長安城中不少新晉的名妓都說妳名不副實呢！”
　　“隨意她們說。”
　　從百騎出來後，賈平安就很少上青樓，覺得沒意思。
　　李敬都和王晟見冬至小鳥依人般的在和賈平安竊竊私語，心中雖說不至於為此惆悵，但卻頗為不自在。
　　但畢竟是老鬼，不過壹瞬，便又言笑晏晏。
　　“聽聞武陽公學問了得？”
　　李敬都矜持地笑道：“我等家傳經學多年，不敢說超越前人，卻也不差別人。如今我等到了長安，便是想在國子監謀個職務，把家傳的經學教授給那些學生……”
　　果然，和賈平安與狄仁傑事先想的壹樣。
　　王晟幹咳壹聲，“聽聞國子監中有個算學？”
　　“算學早已出了國子監。”
　　賈平安的強硬顯然並未出乎他們的預料。
　　王晟看了盧順義壹眼，說道：“老夫在家時，時常聽聞長安如今有壹門學問叫做什麽……新學，乃是武陽公傳襲而來。其間有天文地理。老夫敢問武陽公，新學乃是壹門什麽學問？”
　　盧順義放下酒杯，眼中多了威嚴。
　　李敬都跪坐在那裏，雙手放在膝上，目光銳利。
　　這是威壓之意！
　　邵鵬剛尋到這裏，壹進來就看到了這等肅殺的陣勢。
　　賈平安淡淡的道：“新學乃是經世之學。”
　　“哈哈哈哈！”
　　三人相互對視壹眼，然後齊齊大笑。
　　這是輕蔑之意。
　　盧順義出動了，他沈聲道：“先聖創立儒學至今千余年，多少大賢為之殫思竭慮，妳那等所謂的新學，弄了個什麽經世之學的名頭，可在老夫看來，不過是沐猴而冠罷了。”
　　驚！
　　冬至坐直了身體，擔憂的看著賈平安。
　　邵鵬目光炯炯，覺著這三個老鬼過分了。
　　開火了？所謂朋友來了有好酒，豺狼來了有獵槍……賈平安早就做好了準備，神色壹冷，嗤笑道：“妳等所謂的家學如何……魏晉之後乃是亂世，各等教育皆廢，讀書從學堂轉到了家中。妳等的家族傳承了經學，於是便獨占鰲頭，漸漸形成了所謂的山東士族。”
　　“可妳等的家族這些年來做了些什麽？”賈平安譏諷的道：“妳等最出色的成就便是靠著龐大的實力與朝中抗衡，於國何益？我來問妳等，於國何益？”
　　皇帝對山東士族的厭惡和警惕比關隴那些人也不遑多讓。如今正在醞釀壹件事兒，便是嚴禁山東士族中的某些家族通婚……這是想釜底抽薪，漸漸把這個抱團的集團給瓦解了，可惜沒卵用。
　　呯！
　　冬至面色微白，手中的酒杯跌落在地上。
　　武陽公竟然……他竟然怒斥了山東士族的名士！
　　邵鵬面色微變。皇後擔心阿弟被山東名士欺負，便讓他來保駕護航，可賈平安壹番話，竟然慷慨激昂的讓人無可反擊。
　　於國何益！
　　門閥制度的存在，便是這些家族維系自己家族萬世永昌的手段。只要門閥制度在，他們的子子孫孫都會是人上人。
　　王朝會毀滅，但他們的家族卻能安然無恙。等新朝建立後，這些士族抱團的龐大力量依舊能讓新朝的帝王為之低頭，隨後……再壹次的輪回。家族永存，國家輪回。
　　“憑什麽！？”
　　賈平安坐的筆直，怒斥道：“前漢獨尊儒術之後，儒學門徒便壟斷了官僚，為何？就是因為讀書不能普及，誰家的儒學了得，誰家便是累世公卿，這便是世家門閥的雛形。果真是妳等家族得力？不過是妳等壟斷了儒學的教育罷了。”
　　“所謂經學，只是妳等家族牟利的工具。”他鄙夷的道：“所謂名士，在我看來，不過是沐猴而冠罷了。”
　　“舍滴好！”
　　眾人為之側目，壹看卻是壹個年輕男子在門外大聲叫好。
　　年輕人被眾人看著，不禁心中發毛，但想了想，依舊漲紅著臉再喊了壹遍：“武陽公舍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