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8章 得償心願

　　楊氏被人簇擁著出來，門子蹲在邊上，捂著臉落淚。
　　嗯？
　　楊氏問道：“這是為何？”
　　門子捂著臉起身，“老夫人，牙痛。”
　　他看了賈平安壹眼，心想晚些等老夫人回來我再告狀，到時候還不是我說什麽就是什麽？
　　楊氏目光轉動，賈平安上前，“見過老夫人，咦！老夫人今日這怎地看著……不對啊！”
　　他看著楊氏的臉。
　　這是七十多的老婦人，自然沒有那等避諱。
　　楊氏壹楞，“什麽不對？”
　　賈平安皺眉：“我從未和老夫人見過面，但卻知曉老夫人今年七十多了吧，可這……這怎地看著就是四十許人的模樣？莫非是阿姐的姐姐？”
　　楊氏壹怔，然後不禁就笑了起來。
　　她本就驕傲於自己的容顏不老，可往日家中人的誇贊都聽的麻木了，不外乎就是老夫人看著年輕，看著白嫩之類的話。怎地？老娘是白玉豆腐不成？
　　賈平安開始的誇贊也很套路，但最後壹個靈魂提問卻讓她心情大快。
　　——莫非是阿姐的姐姐？
　　後世那些男女帶著兒女出門時最喜歡被人這種誇贊。
　　——老哥，這妳弟弟？這妳妹妹？
　　——妹紙，這妳妹妹？這妳弟弟？
　　這番話在後世也有些爛大街的意思，但架不住這是大唐啊！
　　楊氏的臉上多了光彩，親切的道：“妳是……”
　　“老夫人叫我小賈。”
　　楊氏微微頷首，隨即上車。
　　老太太段位不低啊！
　　若是換個人，定然就倍加親切，可楊氏親切是親切了壹下，隨即就面色平靜，可見是個有段位的老妖精。
　　苗鳳就跟著老夫人上了車，掀開車簾看了賈平安壹眼。
　　這女人的臉也是微胖，不過和自家娃娃臉沒法比。
　　所謂情人眼裏出西施，賈平安覺得這個女人長得壹般。
　　但她的眼神有些太過肆無忌憚了吧？
　　賈師傅自覺俊美，可這個女人的眼中全然沒有壹點欣賞之色也無所謂，但怎麽是厭惡。
　　我得罪她了？
　　不能啊！
　　這是賈平安第壹次和楊氏見面，這個女人更是從未見過，怎麽就突然生出了厭惡情緒來呢？
　　難道我是天然拉仇恨的好手？
　　賈平安胡思亂想著，隨後上馬，伴隨著車隊出發。
　　此刻晨光熹微，長安城中的行人漸漸多了起來。
　　“武陽侯！”
　　壹群騎兵迎面而來，將領勒馬拱手。賈平安不認識，就拱手微笑。
　　“武陽侯可還記得上次在離宮發水災時拉了我壹把？”
　　這個將領看著很是自來熟，滔滔不絕的說了壹堆敬佩感激的話。
　　車隊自然而然的就停了。
　　馬車裏，楊氏聽到那將領說賈平安如何的大無畏，如何的果斷，不禁微微頷首。
　　所謂兼聽則明，這個道理她還是懂的。
　　小賈竟然這般出色嗎？難怪媚娘對他這般好。
　　同車的苗鳳面色微變。
　　在武士彟去後，楊氏和武媚母女娘過的頗為艱難，身邊就苗鳳這個侍女得力，壹直就在洪湖水浪打浪。若非武媚在宮中翻身，楊氏也就是個破落戶。
　　可架不住武媚翻身了啊！
　　所謂壹人得道，雞犬升天。楊氏也跟著翻身了，住大宅子，家中仆役越來越多……
　　作為她身邊的老人，苗鳳自然也水漲船高，在家中下人面前說壹不二，堪稱是楊氏最為信任之人。
　　可不知從何時起，家中就多了許多傳言。
　　什麽昭儀在感業寺艱難，幸而遇到了武陽侯此人，所以認為姐弟。
　　楊氏在家不怎麽管事，寡居回娘家的武順母子三人知曉避嫌，也不會對家事指手畫腳，家中事苗鳳能壹言而決。宮中的昭儀就算是想指使什麽，也得通過她來實施。
　　這就是壹方諸侯啊！
　　苗鳳喜歡這樣的日子，可當賈平安這個小老弟冒泡後，她有些不安和嫉妒。
　　但賈平安壹直沒露面，她覺得還好，至少不會影響我的日子。
　　直至昨日得知了賈平安將會護送楊氏去大慈恩寺，她的情緒才炸了。
　　這個男人壹旦摻和了家中的事，那我作為壹個仆役……還有我什麽事？
　　但凡嘗過了權力的甘美之後，罕有人願意放手。
　　“老夫人，該走了呢，免得誤了時辰。”
　　苗鳳悄然上眼藥——看看，這人說是護送老夫人，可卻和人當街扯淡。
　　楊氏搖頭，她不急，順帶了解壹下賈平安更好。
　　“武陽侯，大恩不言謝，改日壹起飲酒，順便壹起聯床夜話。”
　　喝酒可以，聯床夜話就免了吧。賈平安微笑道：“客氣了。”
　　天臺山離宮山洪暴發的那壹夜很亂，賈平安也不知道自己順手救過誰，和將領說了半晌，依舊不明所以。
　　馬蹄聲遠去，賈平安點頭，車隊繼續出發。
　　那人他不知道是誰，所以他只能壹直在打哈哈。在他看來尷尬，可在別人的眼中就是謙遜。
　　晚些到了大慈恩寺外面，楊氏下車，見賈平安在觀察著周圍，神色警惕，心中就更滿意了幾分。
　　越是老人，就越喜歡這等穩重的年輕人。
　　她七十多歲了，什麽沒見過？先前賈平安和那人談話，分明就沒把救人的恩情當回事，可見為人確實是不錯。
　　大氣，敞亮！
　　媚娘的眼光不錯，認的這個阿弟不錯。
　　她剛想進去，賈平安說道：“老夫人且慢。”
　　苗鳳看了他壹眼，“還有什麽？”
　　賈平安沒搭理她，“這剛下車，最好穩壹穩，好歹收拾了心情，才好去見佛。”
　　老年人坐車時間長了難受，身體有些麻，這時候原地站壹會兒，等身體血脈漸漸恢復更好。
　　但賈平安巧妙的換了個說法，讓楊氏不禁覺得年輕人就是周全，“也好。”
　　苗鳳想哭，心想這人怎麽說什麽老夫人都歡喜呢？
　　知客僧來了。
　　“見過老夫人，見過武陽侯。”
　　眾人跟著進了大慈恩寺。
　　楊氏在嘆息，“先前來大慈恩寺，沒人搭理，走累了就在地上坐壹會兒，餓了就吃壹口自家帶的幹糧，渴了就忍著，如今……”
　　當初她是破落戶，如今連和尚都曉得她的女兒要做皇後了，換了個臉嘴。
　　這等感慨傷神。
　　賈平安說道：“這不就是苦盡甘來嗎？”
　　“是啊！”
　　楊氏看了他壹眼，微微頷首，眼中多了笑意。
　　這人越發的得老夫人歡喜了！
　　苗鳳心中焦躁，扶著楊氏說道：“老夫人，這是昭儀的福氣呢！”
　　楊氏看了她壹眼，眼中的歡喜少了些。
　　壹路禮佛，賈平安就在殿外等候。
　　知客僧今日專門陪同，也在外面。
　　二人大眼瞪小眼，無話可說。
　　晚些楊氏出來，問道：“我最近總是夢見亡夫，也不知是為何。法師可在？”
　　這是求見之意。
　　知客僧搖頭，“法師在翻譯經文，不見客。”
　　苗鳳皺眉，“老夫人今日專程來大慈恩寺，就是想求見法師。還請通稟。”
　　她不知道玄奘閉門不見客的壹大部分原因就是避嫌，不想和那些權貴交往，所以覺得這個和尚太倨傲了。
　　知客僧堅定的搖頭，“法師有規矩。”
　　玄奘的威望……怎麽說呢！長安城中，大概除去皇帝就是他了。當他圓寂後，堪稱是萬人空巷去送行，由此可見壹斑。
　　什麽楊氏，在玄奘的眼中不過是壹個老婦罷了。
　　他當初進出宮禁，打交道的可是皇帝和宰相。
　　苗鳳惱火，低聲道：“大慈恩寺這般，讓人為難。”
　　貴人的仆役，連威脅都說的這般隱晦，壹般人妳聽不懂。
　　但知客僧顯然懂了，那臉壹冷，“對不住了……”
　　哎！
　　賈平安嘆息壹聲，拉了知客僧過去，“給法師說壹聲吧，就說是我請見。”
　　知客僧看了那邊的楊氏壹眼，“武陽侯妳知道的，法師不會見這等人。”
　　“我知道，不過此事有好處。”
　　見壹面，阿姐心中對玄奘自然多壹些好感，如此皆大歡喜。
　　玄奘對他不錯，那麽就用這個來償還吧。
　　知客僧恢復了微笑，隨即進去。
　　“回去吧。”
　　楊氏本就是佛家的信仰者，見不到玄奘，不禁為之黯然。
　　賈平安說道：“再等等吧。”
　　苗鳳心中惱火，“老夫人累了。”
　　“等等總是好的。”
　　苗鳳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想到他先前和知客僧單獨嘀咕，就心癢難耐。
　　可賈平安促狹，我就不說為啥，急死妳！
　　“老夫人累了，且歇壹歇再走。”
　　他令侍女去裏面弄了蒲團來，墊在臺階上，請了楊氏坐下。
　　楊氏覺得妥帖，坐下後，就問了賈平安的情況。
　　等得知他當初差點被活埋時，楊氏也不禁驚呼。
　　“最後到了長安，進了百騎。”賈平安回想前塵往事，不禁唏噓不已，“禁苑巡查也是我的事，在感業寺裏，我就發現阿姐獨來獨往……”
　　壹番話，讓楊氏不禁落淚，“媚娘原來這般煎熬嗎？可憐。她也不和我說。”
　　和妳說了有啥用？
　　父母對子女是報喜不報憂，子女對父母同樣如此，都想把最好的歲月留給自己的親人，讓他們無憂無慮。
　　“虧了妳了！”
　　楊氏拉著他的手，眼淚婆娑的道：“若是早知道媚娘在感業寺裏如此艱難，我……我……”
　　妳什麽妳？
　　妳什麽都幹不了。
　　賈平安有些別扭，心想為啥都喜歡握手呢？
　　他不經意間看了苗鳳壹眼，見她眼中全是嫉妒，不禁暗樂。
　　原來這個女人對我的厭惡全是來自於嫉妒？
　　不，是威脅！
　　可我要威脅她什麽？
　　管家權？
　　我特麽吃飽撐的去管家。別說武家，就算是讓我去管皇宮也不樂意啊！
　　這個女人是小人之心了。
　　但她顯然深得楊氏的信任，擔心我奪取了這份信任。
　　人就是這樣，獨占欲發作時，恨不能自己在意的那人只信任自己。
　　賈平安心中壹哂，故意說道：“老夫人，家中如今可還好？”
　　果然，苗鳳的眼中多了焦慮。
　　賈平安真的想捧腹大笑。
　　楊氏點頭，“好著呢！我如今不大管事，整日就是禮佛，或是看看書，轉轉……”
　　果然是好享受。
　　我要不要把這個女人氣個半死呢？
　　賈平安說道：“家中的管事可穩妥？若是不妥，回頭我進宮，勸阿姐從身邊派壹個人出來。”
　　楊氏壹驚，“宮中的人不好出來吧？”
　　呵呵！
　　那是別人。
　　“別人不好出來，老夫人的事，自然方便。”
　　人不管多大，那份被認可的心永遠都是少年。
　　楊氏心中舒坦了，笑的倍加慈祥。
　　苗鳳雙拳緊握，緊張的不行。
　　“雖然如此，可還是不要給媚娘增添麻煩了。”
　　楊氏心滿意足的起身，“如此就回去吧。”
　　苗鳳覺得自己逃過壹劫，就過來扶著老夫人。
　　“妳的背怎麽濕透了？”
　　賈平安輕聲道。
　　什麽？
　　苗鳳下意識的伸手去摸……沒有。
　　我被他騙了！
　　我就從未見過這等缺德的人！
　　苗鳳看了賈平安壹眼，眼中幾欲噴火。
　　氣，就對了！
　　賈平安笑吟吟的。
　　知客僧疾步而來，近前笑道：“法師剛好有空，老夫人，還請跟著貧僧來。”
　　楊氏本已斷了見到玄奘的念想，此刻聽聞能見壹面，不禁激動的道：“好好好。多謝了，多謝了。”
　　對於虔誠的信佛者來說，見玄奘壹面，大概就是見到佛本身差不多。
　　苗鳳看了賈平安壹眼，心想先前他和知客僧嘀咕了許久，難道是他說動了知客僧？
　　晚些眾人去了後面。
　　玄奘站在外面，神色平靜。
　　“法師！”
　　楊氏這壹刻只覺得整個人都平靜了下來，世間的榮辱都被拋之腦後。
　　玄奘微微頷首。
　　“人去了，親人還在，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心定，則無思，無邪……進而無懼。思慮越多，越生煩惱。而思慮來自於欲望……”
　　楊氏虔誠行禮，“老身知曉了，多謝法師。”
　　她微微低頭，恭送法師。
　　可卻看到玄奘走了下來。
　　苗鳳恭謹的行禮，心想這輩子能這麽近距離的見到法師壹次，也算是有福氣了。
　　“見過檀越。”
　　“見過法師。”
　　楊氏擡頭回身。
　　苗鳳擡頭回身。
　　玄奘微笑道：“上次之事貧僧聽聞了，出家人不可貪婪，就算是供奉也當有節制。”
　　上次賈平安去清查隱戶，壹家夥捅了馬蜂窩，被和尚們群起而攻之。
　　賈平安笑道：“我並未害怕。”
　　玄奘贊賞的道：“心中無私，則無需害怕。”
　　他並未提及自己派人去斡旋的事兒，讓賈平安不禁暗自欽佩。
　　“春天來了。”
　　玄奘看著角落的壹抹嫩綠，眼中多了些柔色。
　　他壹心想離開長安這個漩渦，回歸家鄉，可如今看來再無壹絲可能。
　　賈平安說道：“法師，其實……心安之處便是故鄉。”
　　玄奘口宣佛號，眼中多了歡喜。
　　他壹直受困於此，心中倍感茫然和糾結，多番自我派遣都無用，為此和先帝，以及當今皇帝多次提出請求，可依舊無用。此刻賈平安壹句話就讓那些糾結破開了壹條縫隙。
　　“可去坐坐？”
　　楊氏在邊上已經聽呆了。
　　她只求見玄奘壹面，可連武媚都不能答應，氣得她茶飯不思。今日能見自然是意外之喜，可如今看來，竟然是賈平安的功勞。
　　這個年輕人竟然和法師如此親近？
　　和法師親近的人，自然不會是奸惡之徒。
　　等聽到玄奘邀請賈平安去坐壹坐時，楊氏下意識的道：“多謝了。”
　　知客僧看了她壹眼，心想這是邀請賈師傅……
　　楊氏赧然。
　　玄奘莞爾，“壹起去。”
　　眾人進了靜室，隨即有人送上清水。
　　楊氏近乎於虔誠的喝著，影響到了苗鳳，讓她覺得這便是帶著神秘作用的水。
　　賈平安和玄奘低聲說著些事兒，卻和佛法無關。
　　和尚也是人，但玄奘在佛門的威望太高，壹般人也不敢和他說什麽八卦。
　　賈平安說了些外面的事兒，聽的玄奘不住的微笑。
　　“大唐如此，當有盛世。作為方外人，貧僧在此也時常為大唐國運祈禱……”
　　苗鳳不禁壹驚，脫口而出道：“方外人不該是不管俗世的嗎？”
　　“無禮！”
　　楊氏的眼中多了厲色。
　　玄奘莞爾，“無礙！”
　　苗鳳戰戰兢兢的請罪。
　　賈平安說道：“和尚是方外人。佛法無邊，可人有邊。這人既然是大唐人，自然要壹損俱損，壹榮俱榮。”
　　玄奘目露異彩，“佛法無邊，可人有邊。檀越此話頗具佛性啊！”
　　後世有雲：科學無國界，可科學家有國籍。
　　楊氏贊道：“這話極妙。”
　　晚些，眾人告辭。
　　玄奘送他們出去，楊氏惶然說道：“不敢，不敢！”
　　大娘，他是送我啊！
　　妳這個……
　　賈平安心中好笑，回身道：“多謝法師。”
　　玄奘頷首，“妳以後若是無事，可來尋貧僧。”
　　從此他和賈平安便不是什麽利益關系，而是朋友。
　　出了大慈恩寺，楊氏心中歡喜，就去了宮中。
　　武媚聽到母親求見，就頭痛的道：“今日去了大慈恩寺，這是沒見到法師，來尋我的晦氣？”
　　周山象勸道：“昭儀，此事奴以為還是好生相勸才好。”
　　妳說了半晌全是廢話！
　　邵鵬看了周山象壹眼，微微搖頭，“昭儀，老夫人喜愛孩子，晚些讓代王出來，只需壹番童言稚語，保證什麽怒火都沒了。”
　　好主意！
　　武媚點頭，“讓五郎來。”
　　“阿娘！”
　　李弘壹來就熱鬧了，武媚交代了壹番，李弘點頭，然後出去站著。
　　“我要做男兒！”
　　他站的越發的穩當了。
　　楊氏來時，李弘行禮，她笑吟吟的摸摸外孫的頭頂，然後急匆匆的進去。
　　身後的邵鵬壹臉懵逼。
　　周山象惱火的道：“妳說老夫人定然會喜歡，看看，就是看了壹眼，摸了壹下代王的頭就進去了。妳這是什麽餿主意？”
　　咱也不知道啊！
　　“媚娘！”
　　這聲音急火火的，武媚捂額，“阿娘，慢些！”
　　我準備好了，妳開始噴吧。
　　可楊氏看著卻是頗為高興，不，是興奮。
　　武媚壹楞，剛想問，楊氏說道：“今日不但見到了法師，還和法師說了許多話。不，是聽法師說了許多話。”
　　武媚愕然，“見面……”
　　是阿弟吧。
　　但說了許久話，這個不能吧？
　　玄奘壹心就想把那些經文翻譯出來，哪有那個天竺時間陪誰說話？
　　“是呢，妳不知道，法師對小賈頗為親切，就像是友人壹般。”
　　平安竟然和法師有如此交情？
　　武媚心中歡喜，“阿娘今日可算是得償心願了？”
　　“是了，我今日算是得償心願了。”
　　“那可還責怪女兒嗎？”
　　“我何時責怪過妳？”
　　“哈哈哈哈！”
　　殿內壹陣大笑，外面的人面面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