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1章 孰輕孰重

　　賈尚書上任之前還得進宮壹趟。
　　“太平，叫舅舅。”
　　壹歲多的女娃看著微胖，在自家老娘的膝上看了賈平安壹眼，猛地回頭撲在武媚的懷裏。手腕擺動時，銀手環上的小鈴鐺清脆作響。
　　武媚輕輕拍拍她的脊背，笑道：“妳許久未曾歸來，家中小的兩個可還認得妳？”
　　賈平安搖頭，“忘了。”
　　獸類能在數年、十數年後還記得自己的父母，但人類幼崽卻在短時間內就能忘掉自己的父母。
　　這是退化了吧。
　　賈平安覺得所謂的演化論不大靠譜，怎麽越演化越弱了。
　　武媚把太平抱起來，微微瞇著好看的眼，“兵部乃是要緊之地，大唐有錢了。”
　　有錢皇帝就想騷動。
　　“有人建言封禪。”
　　武媚看著阿弟，目不轉瞬，“妳如何看？”
　　封禪……
　　從上位者被神話後，就在尋找自己的老父親……都說咱是老天爺的兒子，可老天爺太遠，夠不著。
　　但有聰明人就想到了法子，老天爺太遠，但人間有他老人家的代言人啊！
　　誰？
　　山嶽！
　　從遠古時期就有了封禪這等事兒。
　　為了感謝父親的幫助，為了感謝大地的幫助，朕要去祭拜天地。
　　實際上就是功成名就後尋個地方裝比。
　　皇帝不老啊！
　　賈平安有些躊躇，“阿姐，封禪這等事我也弄不清，等回去琢磨壹番再說。”
　　阿姐歷史上好像曾作為皇帝的副手壹起去封禪，開了上下五千年的先河。
　　武媚看著他不說話。
　　毒打？
　　不會！
　　那就是在猜測我的話是否真心。
　　良久武媚說道：“妳定然是不贊同的。”
　　賈平安默然。
　　他當然不贊同。
　　“說話！”
　　阿姐的脾氣越發暴躁了。
　　賈平安說道：“阿姐，封禪便是人生巔峰，隨後陛下可還有勵精圖治的欲望？”
　　到了人生巔峰後，大部分人都會選擇懈怠。
　　可大唐偉業還差得遠啊！
　　武媚淡淡的道：“自然有。”
　　我不信！
　　賈平安隨後告退。
　　風聲很快就散出去了。
　　“平安，說是有人建言皇帝封禪？”
　　楊德利皺著眉，壹臉苦大仇深。
　　“是啊！”
　　“說是李義府。”
　　“那個佞臣！”
　　賈平安想的更多。
　　但在此之前他需要旁觀。
　　趕緊去了高陽那裏，壹進門錢二就在吆喝，“恭賀郎君凱旋。”
　　這老東西作妖呢？
　　賈平安看著壹群仆役行禮有些瘆的慌。
　　錢二直起腰，堆笑道：“郎君，肖玲都出來看好幾次了。”
　　那個婆娘這般掛念我？
　　瞬間男人的自尊心就爆滿了。
　　隨後就是愛意！
　　原來男人的要求就那麽簡單。
　　肖玲出來了，“見過郎君，公主有請。”
　　“我還犯得著她請？”
　　賈平安壹臉大男子主義的嘴臉，可進了後院後卻問起了高陽的情況。
　　“公主這壹年就打了壹人。”
　　我的婆娘竟然修身養性了？
　　可喜可賀。
　　“打了誰？”
　　“李義府！”
　　賈平安：“……”
　　這壹人趕得上百人了。
　　“李義府說了郎君壞話，公主得知後就在皇城外等著，李義府見到公主轉身就跑……”
　　賈平安問道：“陛下沒被氣壞？”
　　“氣壞了，可新城公主進宮壹趟，據聞陛下又樂滋滋的。”
　　小白花的手段了得啊！
　　後院，高陽拎著壹根馬槊正在舞動。
　　小心腰啊！
　　“看好！”
　　賈平安上前壹步，這才看到手持小馬槊的兒子。
　　這小馬槊得是花重金請人打造的吧？
　　母子二人有模有樣的在練習馬槊，賈平安看了半晌，發現兒子沒啥興趣。
　　“阿耶！”
　　看到賈平安後，李朔算是徹底的撒野了。
　　昨日的那條狗就跟在他的身後，亦步亦趨，小心翼翼。
　　“這狗如何？”賈平安和他們母子說了壹會兒話。
　　“這狗晚上就睡在我的床前。”李朔得意的道：“誰來了它都會嚎。”
　　高陽沒好氣的道：“昨夜侍女進去查看他是否蓋好了被子，這狗悄無聲息的摸了過來，若非侍女警覺驚呼，怕是要出人命了。”
　　李朔不滿的道：“阿娘，二尺很乖。”
　　二尺這個名字有些怪，不過賈平安卻想到的是另壹個，他招招手，二尺沒動窩。
　　“過去！”
　　李朔開口二尺才過來。
　　賈平安伸手摸摸它的頭頂，“這等狗若非是想讓妳發現，否則妳壓根就沒法發現。”
　　高陽愕然，“昨夜它是故意讓侍女看到自己？”
　　“妳以為呢！”
　　高陽果斷換了個話題，“大郎喜歡馬槊呢！”
　　李朔用哀求的目光看著父親。
　　“那就請個先生來。”這個時代男人最好會些保護自己的手段，免得驟然遇到危險毫無還手之力。
　　李朔的肩膀塌了下去。
　　高陽笑道：“我學過。”
　　妳不是花拳繡腿嗎？
　　賈平安覺得這話有些大了。
　　高陽看壹眼就知曉他在想什麽，目露回憶之色，“那時阿耶說……”
　　先帝說的多了去，譬如說當年賈平安在疊州時王德凱的壹番話：先帝曾說過，為將不騷，前程不高。
　　“阿耶說李家為帝王看似風光，可風光之下危機重重。關隴門閥推了李家出來造反，這便是像前隋的楊家……”
　　楊堅登基的過程中，關隴門閥居功至偉。但楊廣和他們離心離德，最後身死國滅。
　　也就是說，隋唐都是關隴門閥內部矛盾的產物。
　　“所以李家的兒孫不管男女都要練。”
　　這危機意識能碾壓了後世人。
　　“新城也練？”
　　賈平安想到了小白花。
　　高陽白了他壹眼，“新城那時才多大？等她大些時，阿耶已經老了。”
　　這是來自於皇帝的憂慮。
　　原來帝王也不安生啊！
　　李朔聽的入神，突然問道：“阿娘，妳能打贏阿耶嗎？”
　　高陽：“……”
　　賈平安：“……”
　　李朔再問，“阿耶妳打得過阿娘嗎？”
　　晚些李朔被帶去前面玩耍。
　　賈平安很認真的道：“我剛才在兒子的面前給妳留面子，妳打不過我。”
　　“果真？”高陽杏眼壹瞪，起身，素手輕輕壹拉……
　　紅裙落地。
　　賈師傅：“……”
　　……
　　“相公。”
　　秦沙進了值房，他今年已經四十多了，可依舊是七品官。
　　李義府擡頭，揉揉眼睛笑道：“可是有了消息？”
　　“有。”秦沙放低了聲音，“外面不少人贊同陛下封禪之事。若是能成，相公，這便是大功。”
　　李義府搖搖頭，“大功不大功的如今老夫不想，只求……”，他看著秦沙，“妳跟著老夫多年了……記得當年妳躲在角落裏哽咽，為了自家母親的藥費絕望，而老夫那時也在東宮不得伸展手腳，都是可憐人……”
　　秦沙感激的道：“若非相公當時給的那些錢，阿娘也活不到今日。”
　　李義府問道：“妳阿娘的身體可還好？”
　　秦沙笑道：“這幾年還好。”
　　“那就好。”李義府微微皺眉，“記住了，如今老夫要的不是大功，而是讓帝後對老夫深信不疑。”
　　……
　　李義府建言皇帝封禪的消息散出來後，壹些臣子進言贊同，甚至還贊美了皇帝壹番。
　　皇帝不算老，太子也還嫩，這些贊美是啥意思？
　　封禪後的帝王和封禪前的帝王截然不同。
　　後者就像是瘋狂追求大滿貫的球員，在達成目標前永不懈怠，連女人都不怎麽親近。而前者就像是拿到了大滿貫的球員，不由自主的就開始懈怠了。
　　吐蕃依舊在虎視眈眈，突厥殘部依舊剿滅不絕，大食正在向著四周擴張，很快就會觸及大唐在安西的勢力範圍……
　　還有契丹這等地老鼠，壹心等著大唐衰微後趁火打劫。
　　老板，大滿貫還差得遠啊！
　　而且封禪的耗費太大了，大的驚人！
　　這是銀山給了皇帝信心？
　　有錢就是大爺！
　　大爺封禪沒毛病。
　　楊德利進宮了。
　　早有人建言讓楊德利去地方為官，李治當時想的好好的，可轉瞬又會忘記了此事。所以在見到楊德利後，他由衷的覺得自己的記憶力該調整了。
　　四個宰相都在。
　　尚書們都來了，包括兵部新任尚書賈平安。
　　楊德利深吸壹口氣走出來。
　　李治的眼皮子跳了壹下。
　　賈平安同樣如此。
　　昨日表兄就說今日有話要說。
　　表兄，咱們有話好說。
　　楊德利擡頭，“陛下，臣聽聞有人建言泰山封禪……”
　　李治頷首。
　　李義府目光陰郁的看著楊德利。
　　最近他的日子很好，堪稱是權傾朝野。但盛世之下有隱憂！
　　帝後的態度在變化，他知曉若是自己不做出些什麽，說不得下壹次被流放的就是自己。
　　所以他察言觀色，毫不猶豫的建言去泰山封禪。
　　封禪，封就是祭天，禪就是祭地，連在壹起就是祭祀天地。
　　帝王覺得自己牛筆了，想昭告天地，於是就去封禪。實際上更像是去要壹個認證證書。
　　——朕這個帝王是老天爺認可的！
　　楊德利說道：“從長安到泰山頗遠，封禪時百官隨行，六宮隨行，外藩使者隨行……浩浩蕩蕩，每到壹處就吃光壹處。”
　　皇帝和百官是蝗蟲嗎？
　　這個比喻……
　　皇後都怒了。
　　李義府喝道：“住口！”
　　楊德利看著他，眼神輕蔑，“我乃禦史！”
　　這壹刻連賈平安都被震撼到了！
　　楊德利說道：“那些隨行的外藩使者帶著牛羊駱駝，壹路浩浩蕩蕩，到了洛陽還得等待各地的官員匯集，這壹等少說半年，壹群人在洛陽大吃大喝……靡費多少？”
　　帝王封禪下面的人自然得捧臭腳，而這等大典人越多越好，所以地方官也得來。
　　“祭祀還得築臺，還得各等準備，封禪完畢三品以上官員升爵壹等，四品以下加壹階，每年因此耗費無數錢糧……”
　　楊德利大聲道：“從開始到結束需要壹年，這壹年多少事被耽誤了？這壹年耗費了多少錢糧？那些錢糧若是都節省下來，別說是征伐倭國，打吐蕃都不是事！”
　　可帝王不要面子的嗎？
　　李治的臉色不大好看。
　　此人作死！
　　李義府心中冷笑著。
　　上官儀看了賈平安壹眼，和氣的壹笑，沖著楊德利用下巴點點：趕緊把妳表兄拉住，否則晚點沒他好果子吃。
　　可楊德利拉得住？
　　“臣在華州時，有壹任刺史最喜別人的誇贊，於是官吏們便吹捧他，他還想著讓百姓也吹捧自己，就令人在鄉間傳他的好話……”
　　這等人不少。
　　從古至今都不少。譬如說要萬民傘的，要進名宦錄的……壹句話，哥的本事如何次要，要緊的是名聲。
　　楊德利擡頭，“可臣揭開米缸子看了壹眼剩下的麥粉，數數全家剩下的五文錢，恨不能破口大罵壹頓。陛下，名聲好壞和傳聞無關，百姓看著自家的米缸子，看著自家的錢袋子，多了自然知曉陛下是明君，若是少了，就算是天上掉個神靈下來，老百姓也得罵娘呢！”
　　死壹般的寂靜。
　　皇帝坐在上面不動，神色看不出喜怒來。
　　皇後看著卻有些不滿，瞥了賈平安壹眼。
　　賈平安沒動靜。
　　他希望表兄能去地方任職，真的，發自內心的希望。
　　哥，趕緊換個地方去禍害吧。
　　他更不明白皇帝為何遲遲不把表兄弄地方去，就算是不弄去地方，妳也能給他換個崗位啊！
　　“散了！”
　　兩個字代表了皇帝的情緒。
　　李義府看了楊德利壹眼，微笑的很和氣。
　　李貓笑了！
　　最近被他沖著這般笑的幾個官員都沒好下場。
　　隨即散去。
　　出了大殿，賈平安靠近楊德利，“表兄，去地方吧。”
　　楊德利梗著脖子，“平安，咱們才吃了幾年的飽飯，難道妳就忘記了當年咱們的窮困潦倒？”
　　我……
　　賈平安默然。
　　楊德利激動的道：“當年為了壹斤麥粉，咱們去幫陳家清理茅坑之事妳忘記了？弄的臭烘烘的，可我用二兩麥粉弄了壹鍋面粉湯，好吃的不得了。”
　　賈平安：“……”
　　楊德利顯得很是不滿，“封禪的耗費大的嚇死人呢！若是不去，省下來的錢糧少說能養活十萬人！不止……咱們現在有錢了，能吃飽了，可大唐還有許多吃不飽的百姓，平安，他們還在受苦……”
　　宰相們都在看著他。
　　李義府依舊在笑，熟悉他的人都知曉這個笑容的含義。
　　許敬宗卻走過來，拍了壹下楊德利的肩膀：“好！”
　　李勣看了賈平安壹眼，微微搖頭。
　　不要沖動！
　　上官儀只是微笑。
　　賈平安知曉，最終還得要靠自己兩兄弟去扛。
　　“照常做事。”
　　賈平安眸色平靜。
　　楊德利無所謂，“大不了不做官了。有錢守著妻兒也好。”
　　他本就不是那等苛求榮華富貴的人。
　　“平安，若是不行我們便回去。”楊德利很認真的道：“家裏的老屋上次我叫人去清理過，都是好木料弄的門窗，咱們回去買些田地也能活。”
　　兩兄弟在往前走。
　　“我不喜歡長安，我喜歡在鄉間，那些村民也奸猾，但最多是哄些小錢，妳若是有了麻煩他們也會出手相助……”
　　賈平安含笑，“我知曉了。”
　　封禪！
　　他坐在值房裏，想的卻是另壹件事。
　　壹旦封禪，前後影響少說三年。其中的壹年是基本上沒了，都在路上。
　　從今年開始，倭國的白銀將會源源不斷的送到長安，戶部的庫房將會前所未有的充盈，那些以往想做卻因為沒錢不能做的事兒都能做了，譬如說……
　　“教化天下！”
　　這個才是賈平安追求的東西。
　　他壹直認為儒學就是壹門道德學科，說是哲學也沒問題，實際上儒道釋三家在許多方面都是相通的。
　　“儒學不能成為顯學！不能！”
　　壹萬兩白銀此刻就躺在戶部的庫房裏。
　　這是壹筆巨款。
　　但如何用？
　　用在封禪上是杯水車薪。
　　顯然，有人在中間做了些工作。
　　讓李義府去背叛皇帝不現實，也就是說，這個蠢貨被人忽悠了。
　　賈平安叫來了吳奎。
　　目前接任的侍郎還沒安排，兵部吳奎管事比較多，忙的不可開交。
　　“李義府這壹年以來如何？”
　　如今他是尚書，吳奎反而失去了那等較勁的念頭，很是老實地說道：“李義府這壹年堪稱是權勢滔天，不過彈劾他的卻多了些。”
　　“我知曉了。”
　　吳奎告退。
　　陳進法出去關門，最後壹眼看到賈平安坐在那裏，紋絲不動。
　　楊德利今日的建言顯然過頭了，但皇帝的反應卻給人留下了遐思。
　　李義府那熟悉的笑容再度在朝堂出現，他這是想對楊德利下手？
　　皇帝為何不動手？
　　因為賈平安的功勞嗎？
　　否則這般褻瀆封禪的臣子，當場拿下都不為過。
　　賈平安會如何？
　　縮著！
　　許多人都猜測他會縮著。
　　“趙國公，宮中的王中官來了。”
　　王忠良進來時賈平安還在奮筆疾書。
　　“陛下問，楊德利的建言可是妳教的？”
　　賈平安毫不猶豫的搖頭，“雖說我想認了，可楊德利的性子眾人皆知。”
　　那就是個不怕死的！
　　王忠良不置可否的點頭，“妳對封禪如何看？”
　　賈平安擡頭，“稍等！”
　　他低頭奮筆疾書……
　　晚些擡頭，把奏疏舉起來吹幹墨痕。
　　“還請上呈陛下。”
　　賈平安跪坐在那裏，神色平靜。
　　王忠良走了。
　　吳奎進來，神色有些緊張，“說是妳弄死了倭國皇族，又弄死了倭國重臣，在倭國堪稱是壹手遮天……歸來又打了吏部侍郎，所以陛下要給妳個教訓。”
　　“多謝了。”
　　賈平安微微頷首，依舊跪坐著。
　　吳奎的聲音漸漸變得細微：“妳升為國公，更是履職兵部尚書，從此就進了重臣的行列……”
　　重臣要站隊！
　　妳站哪邊的？
　　“可楊德利卻批駁了封禪的建言，那些人說妳並未站在陛下那邊，而是……”
　　賈平安說道：“皇後那邊？”
　　“對。”
　　賈平安搖頭。
　　我從未站在哪壹邊，我只站在盛世的那壹邊。
　　至於結果，若是皇帝覺著我是站在了皇後那邊，想敲打我……那便來吧。
　　從在倭國的海邊上了回程的船時，賈平安就有了這種心理準備。
　　宮中，皇帝拿到了這份違規送來的奏疏。
　　皇後就在身邊。
　　打開。
　　——臣進言：孰輕孰重？
　　內容就四個字。
　　字字千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