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5章 道

　　淩晨，新城緩緩睜開眼睛。
　　她緩緩起身，隨即侍女進來。
　　穿衣洗漱後，新城就在院子裏緩緩遊走。
　　昨夜有霧，泥土帶著濕氣，花樹的枝葉顏色更深了些。枝頭垂著晶瑩剔透的水珠，搖搖晃晃的滴落下來，在地面輕輕碰撞，隨即四濺。
　　鳥兒站在枝頭鳴叫著，不時偏頭用鳥喙整理壹下羽毛。
　　壹只蝸牛在墻壁上努力的往上攀爬著，身後留下了壹道濕痕。
　　小徑的兩邊，綠草壹叢叢的漸漸長高，壹株不知名的小花就在草叢中綻放。
　　新城俯身下去，見小花上露水盈盈，就伸手輕輕觸碰了壹下，然後笑靨綻放。
　　她壹路走到了水池邊，伸手攪動了壹下池水，那些大魚卻以為是投食，都聚攏過來。
　　“取了魚食來。”
　　黃淑訝然，心想公主以往可沒心思餵什麽魚，今日這是怎麽了？
　　魚食撒在水池裏，魚兒們爭搶不休。
　　新城回身，黃淑發現她的神色是從未有過的平靜和愜意。
　　但作為公主身邊的女官，她覺得自己有必要提醒公主壹些事兒。
　　“公主，昨夜長安城中許多人都在聚會議事，大多說的是賈郡公……”
　　她憂心忡忡的道：“公主昨日與賈郡公同行，外面已經有些閑言碎語了，說公主這是被賈郡公蠱惑……”
　　“蠱惑什麽？”
　　新城淡淡的道：“皇帝派出了太子去迎小賈，這便是皇室的態度。我是公主，小賈與我交好，遇到這等事我如何能退縮？正好……今日廚房會做些小點心，妳晚些送去賈家，就說是我送的，大張旗鼓！”
　　“公主！”
　　黃淑沒想到新城竟然這般，壹時間不禁楞住了。
　　新城負手而立，“活在當下……只要不損害他人，便可肆意而為。如此我想什麽便去做什麽，只管去！”
　　黃淑氣苦，但卻不敢違命，就去廚房拿了小點心，叫坊正開了坊門。
　　通軌坊距離道德坊不算遠，往東邊經過兩個坊後就是道德坊，堪稱是鄰居。
　　到了道德坊時，許多人聚在坊門後等待六街打鼓。
　　賈平安和表兄也在。
　　“見過賈郡公。”
　　黃淑見賈平安神色輕松，不禁暗道這是不知死活，“這是公主送的吃食。”
　　賈平安接過來打開，隨手拿了壹塊吃了，“味道不錯，多謝了，回頭告訴公主，有空多出門轉轉。”
　　“是。”
　　新城竟然會在這個時候送吃的，這個姿態……看看姜融的嘴巴……丟壹塊印章進去都沒問題。
　　“賈郡公保重！”
　　壹個坊民拱手。
　　壹個老人肅然道：“老夫昨日才知賈郡公為了我等百姓說話，被那些貴人恨之入骨。賈郡公只管去，若是有人要動手……耶耶們也不是白吃飯的，弄死了再說！”
　　“對。”
　　“陛下派了太子殿下去了，可見陛下也是心向咱們。”
　　“陛下當然是心向咱們，可有人說了，咱們若是能讀書，那些貴人的好處就少了許多，所以他們不依不饒的想弄死賈郡公呢！”
　　“做夢！”
　　“他們還想壓住陛下！”
　　“……”
　　賈平安拱手，隨即出了坊門。
　　此刻無數人在趕往皇城。
　　那些官吏看到他時神色各不相同。
　　許多人見到他都冷哼壹聲。
　　但更多的人在看到他時會投以欽佩的目光。
　　憑什麽百姓就該是豬羊？
　　哪怕是山間膽小如鼠的老農，在喝了幾碗濁酒後，依舊會痛罵這個時代的不公。
　　憑什麽那些人世代富貴，而我們世代在田間辛苦勞作卻不能溫飽！
　　種地的吃不飽，織布的穿不暖……
　　憑什麽？
　　無數人捫心自問，但最終卻化為無奈的壹嘆。
　　賈平安的奏疏就像是壹枚炸彈，把那些沈澱了許久的不滿都炸了出來。
　　“今日就是妳的死期！”
　　身後有人陰沈沈的道。
　　賈平安毫不猶豫的回身揮鞭。
　　啪！
　　“啊！”
　　壹個男子捂著臉慘叫起來。
　　“鼠輩！”
　　賈平安輕蔑的道：“妳等蠅營狗茍只知曉為了自家牟利，卻冠以冠冕堂皇的借口，可恥都不足以形容妳等家族，該說什麽……大唐的蛀蟲！”
　　“舍滴好！”
　　昏暗中有人大聲叫好！
　　壹路到了兵部外面。
　　“見過賈郡公！”
　　門子的嗓門比往日高了幾個高度。
　　那眼神中都是肯定。
　　公道從來都不曾消失，當妳和這些普通人站在壹起時，妳就會感受到那蓬勃的力量！
　　任雅相正在泡茶，賈平安進了值房，笑道：“今日可是好茶？”
　　吳奎嘀咕道：“好茶也喝不起。”
　　牢騷不小。
　　賈平安大喇喇的坐下，吩咐道：“去我那邊尋陳進法，讓他把我的茶葉罐子拿過來。”
　　任雅相眼前壹亮，“可是最好的那等？”
　　“當然。”
　　任雅相動心了。“那等好茶只是沖泡，就能讓人心曠神怡。”
　　晚些茶葉送來，任雅相小心翼翼的弄了些出來，隨即把茶罐子放在案幾之下。
　　“妳整日不見人影，這茶葉再放就要受潮了。”
　　不如老夫為妳解決了。
　　壹壺茶喝的三人陶醉。
　　“相公，該進宮了。”
　　小吏在門外提醒任雅相該上朝了。
　　任雅相起身，“小賈安心！”
　　我很安心啊！
　　賈平安也起身，“昨日我就請示了宮中，今日壹起上朝。”
　　吳奎不禁側目，“今日可是重臣雲集，賈郡公妳此刻去了就是眾矢之的。”
　　“許多事逃避無用，直面就是了。”
　　李治吃了早飯，隨即令人泡茶。
　　“今日會是壹場大戰，多放幾片茶葉給朕提提神。”
　　每次泡茶就兩片茶葉，也就是帶些味道。
　　王忠良面露難色，“陛下……孫先生都說了，刺激不得。”
　　“是賈平安說的吧！”
　　李治惱火的道：“這也吃不得，那也喝不得，那還活著作甚？”
　　“陛下！”
　　皇後來了。
　　“都要臨產了還這般，趕緊扶住。”
　　武媚步履艱難的被扶著進來，親自把茶水遞給皇帝，擡眸道：“世家門閥終究是王朝大害，今日就是和他們爭鬥的開端，第壹戰可勝不可敗，臣妾來為陛下壯行。”
　　“還是媚娘懂朕。”
　　李治含笑道：“從前隋開始高麗就是大害，可在朕的手中卻覆滅了。從前隋開始，楊家父子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削弱世家門閥，先帝也是如此……可敢與世家門閥直面的……唯有朕！”
　　楊堅弄出了科舉這個迂回削弱世家門閥、權貴豪強的利器，可終究不敢和那些世家門閥直面。
　　先帝也曾出手，譬如說修氏族誌……
　　這些都是零敲碎打，看似動靜不小，但世家門閥們卻只是嗤之以鼻。
　　科舉是壹個天才般的發明，可自從出現後就成了中上層家族的狂歡之地……看看那些考中科舉的，有幾個是平民百姓？
　　平民百姓就算是過了科舉，可也會迷失在宦海中……官場上幾乎都是有來歷的人，妳壹個平民子弟將會處處碰壁，被階層的壁壘阻擋在壹條線之外。
　　就像是狄仁傑，有人說他是寒門子弟……不好意思，狄仁傑是官宦子弟。
　　而先帝的氏族誌更像是壹次泄憤，弄出來後看似擡高了皇室的身份地位，可在天下人的眼中士族依舊高高在上……先帝白費勁了，以至於後來李義府要捧臭腳，提出了修姓氏錄。
　　這些迂回的舉措並未能損害士族的根基，所以淪為了笑話。
　　但李治出手卻不同凡響，第壹次出手是直接把關隴門閥打壓了下去，這是從未有過的。
　　上壹次他直面關隴門閥，這壹次他將直面山東士族為首的權貴階層，這個帝王……
　　“陛下英武！”
　　這位被後世歷史恨屋及烏貶低的帝王從來都不乏勇氣！
　　……
　　君臣到齊了。
　　烏壓壓壹片臣子，李治看了壹眼，再無以往探究臣子心思的意思。
　　“陛下，有人自首，說賈平安唆使他給太子殿下下毒！”
　　壹個官員出來彈劾。
　　這只是開端。
　　皇帝神色從容。
　　皇後快臨產了，所以他只能獨自面對這壹切。
　　“陛下，有婦人控訴賈平安私入民宅對她用強……壹家子都能作證，街坊都聽到了慘叫聲。”
　　人聲鼎沸啊！
　　賈平安如今也算是位高權重了，在群臣的中間突然就笑了起來。
　　“此人竟然還敢如此肆無忌憚，陛下，賈平安……當誅！”
　　大唐的朝堂從不興喊打喊殺，可今日卻破例了。
　　賈平安準備挖了上等人的根，他們自然不會束手待斃。
　　賈平安頗為好奇的道：“其實妳們都弄錯了壹點，不管是控訴我唆使人給太子殿下下毒，還是什麽我對婦人用強，疑點太多了些……”
　　不是疑點，而是槽點！
　　“妳等既然要汙蔑我，好歹理由要充分，要站得住腳。什麽給太子下毒，我為何給太子下毒？動機何在？什麽對婦人用強，誰說的？站出來！”
　　壹個官員站出來，冷笑道：“人證物證具在！”
　　賈平安怒不可遏，“我若是要睡女人，長安城中的老鴇都會歡欣鼓舞，所有名妓都在翹首以盼，恨不能自薦枕席，我特娘的犯得著去對誰用強？”
　　官員笑了笑，“妳那日喝多了。”
　　“喝尼瑪！”
　　賈平安走了過去，“妳以為我身邊的人都是傻子？見我喝多了想對誰用強竟然視若無睹，還給我把風？這等栽贓栽的壹點技術含量都沒有，妳們怎麽組織的？”
　　賈平安憤怒的道：“要對壹個重臣下手，好歹妳們就不能事先商議壹番，就不能事先統壹說法？什麽對婦人用強，還特娘的有人證……這等羞辱人智商的栽贓就是妳等的手段？妳們特娘的把聖賢書讀到哪去了？啊！”
　　噗！
　　有人笑噴了！
　　“嚴肅點！”
　　賈平安冷著臉道：“賈某喜歡什麽……喜歡遊蕩，妳等該說那婦人家在城外，我出城踏春時獸性大發……如此可信度還高些。可我從不喜白日飲酒，蠢貨！其實吧，我覺著妳等最好的手段就是……”
　　他回想起了許多往事，唏噓的道：“就在皇城外設伏，讓壹群孩子等在外面，等我出了皇城，就令孩子們撲過來，把我團團圍住叫阿耶……”
　　他有些小興奮，“想想，壹個在青樓從不嫖宿的偽君子啊！他竟然在外面有那麽多私生子，道德敗壞都不足以形容……這樣的人還能為官？壹番彈劾我自然灰溜溜的滾蛋，皆大歡喜……”
　　是哈！
　　這個主意真是不錯。
　　道德敗環不見血，如此還能和皇帝保持壹個分寸，果真是絕妙。
　　賈平安見有人竟然面露後悔之色，不禁捧腹大笑。
　　李治臉頰抽搐，覺得這就是壹場鬧劇。
　　“還有什麽彈劾？我殺人了，我偷看哪家的大姑娘小媳婦沐浴了，或是我陰謀造反了……趕緊的。”
　　賈平安就站在中間，壹臉死豬不怕滾水燙的嘚瑟。
　　可話都被妳說了，妳讓我們彈劾個什麽？
　　有人站出來，昂首道：“賈平安，當年妳在華州時，那位鄉學的先生在妳離開鄉學後兩日就溺水而亡……昨日有人來報，最近華州地方查到許多證據……”
　　臥槽！
　　這事兒怎麽又被弄出來了？
　　賈平安有些懵。
　　“妳是說……我殺了那位先生？”
　　官員冷笑道：“那位先生壹直覺著妳這人蠢笨如豕，所以忍無可忍把妳趕出了鄉學，誰曾想妳就此懷恨在心，就在先生在河邊乘涼時，悄然把他推了下去……賊子，妳狼子野心，今日老夫就此揭穿妳的真面目！”
　　這……
　　李義府只覺得頭皮發麻……換了老夫在前面，怕是已經崩潰了。
　　火力太猛，扛不住！
　　連李勣都變色了。
　　任雅相壹臉灰暗。
　　這些人竟然把多年前的事兒都翻了出來，可見手段了得。關鍵是華州的豪族鐵定摻和了此事，否則如何能在多年後把那個案子翻起來。
　　李治用那種含笑的目光看著這個官員。
　　這是要置賈平安於死地啊！
　　這些人的心思他知曉，但為此竟然把多年前的事兒翻出來……他們想幹什麽？
　　他們輕松的就能把賈平安從小到大的事兒弄的清清楚楚，比朕這個帝王還清楚。
　　這個大唐是誰的？
　　許敬宗起身，嘆道：“此事妳等是還未和華州豪族商議就弄的吧？不過妳等的人此刻應當就在去華州的路上……這壹去要收買了多少人？那位先生的親人定然會被收買，小賈的同窗也逃不掉……華州豪族出手，誰敢拒絕誰就將無立足之地！”
　　官員冷笑道：“許相此言卻大謬，這話不是老夫所言，乃是華州送來的消息。”
　　許敬宗嘆息壹聲，“老夫當初去了華州為刺史，小賈幫了老夫不少，這等少年大才老夫自然不會錯過……可掃把星之名讓老夫頗為忌憚，於是老夫便派人去徹查小賈的過往……”
　　妳們這群棒槌，什麽都想到了，就是忘記了老夫！
　　許敬宗壹臉愜意的道：“那位先生把小賈趕出了鄉學，為此頗為愉悅，於是隔日就尋了女人泛舟湖上飲酒取樂……他喝酒喝多了之後就對那女人吹噓自己的水性，女人也喝多了些，就慫恿他下水。於是他就跳進了河中。這壹下去就再也沒起來。女人隨後呼叫，岸邊來了十余人卻打撈未果，直至三日後屍骸才浮起……”
　　官員臉頰微顫……
　　被打臉了！
　　這臉好痛！
　　許敬宗不屑的搖搖頭，“妳等什麽都想到了，卻忘記了老夫行事縝密……陛下，臣彈劾……”
　　李治淡淡的道：“百騎去查華州地方，涉及此次誣蔑之人盡數拿下，鎖拿回長安！”
　　皇帝怒了！
　　官員面色慘白，看看左右。
　　救我！
　　可這事兒沒法救！
　　“陛下，臣彈劾賈平安……”
　　“陛下，臣彈劾賈平安……”
　　壹個個臣子走了出來，神色堅毅。
　　想毀掉我們的飯碗，那就不死不休！
　　李治漸漸面色凝重。
　　這不是爭論，這些人聰明的避開了百姓讀書的議題，轉為彈劾賈平安。
　　我們無需解決這個問題，只需把提出這個問題的人解決掉就好了。
　　這等手法堪稱是簡單粗暴，但卻頗為有效。
　　面對這等彈劾，李勣等人卻無能為力……這些彈劾都該壹項項去核查，但那些人早已準備好了圈套，就等著有人跳進去。
　　這是絕殺！
　　……
　　盧順義今日頗為興奮。
　　壹向穩重的他在到了國子監後就尋了王晟和李敬都。
　　“發動了！”
　　盧順義興奮的道：“昨日老夫去參加了議事，不過是壹日的功夫，許多事都安排好了，今日就要讓賈平安去死！”
　　王晟松了壹口氣，“早該如此了，若是早就下狠手，何至於讓賈平安這等跳梁小醜猖獗至今？”
　　李敬都笑道：“皇帝才將沖著士族露出了獰笑，此刻動手也不晚。弄掉賈平安，皇帝自然心生畏懼，如此兩安。”
　　“這便是殺雞儆猴！”盧順義笑道：“賈平安歷來仇視我等士族，壹直在鼓動帝後對士族下手，真小人也！”
　　“此次變成了鬼，也不知他是否生出了悔意！”
　　“哈哈哈哈！”
　　愜意的笑聲中，盧順義的隨從進來，“算學的師生傾巢出動了！”
　　盧順義愕然，心想算學最近沒什麽集體活動吧，而且算學千余人，壹般也不可能弄什麽傾巢出動，規模太大，金吾衛會出手阻攔。
　　“他們要作甚？”王晟詫異的問道。
　　“不知。”來人搖頭，“裏面有人呼喊什麽吾輩今日當什麽……”
　　“去看看！”
　　三人隨即往算學去了。
　　還未到算學就聽到了腳步聲。
　　盧順義回身，“這得有上千人。”
　　壹個學生從大門裏走了出來，昂首挺胸。
　　接著又是壹個……
　　壹個又壹個的學生穿著麻衣魚貫而出。
　　壹排排穿著白色衣裳的學生漸漸組成了隊列，就這麽走在了晨光中。
　　先生們從後面追上來，走在了最前方。
　　趙巖對韓瑋說道：“先生曾說過，教書育人，教書是傳授學識，但更要緊的是以身垂範，告訴學生們有所為，有所不為。”
　　韓瑋點頭，“如此我們當走在最前方。”
　　“他們去何處？”王晟心中有些不好的預感。
　　壹個路人大概是認識某個學生，就喊道：“妳等去何處？”
　　那個學生大聲喊道：“我們去皇城！”
　　盧順義只覺得心猛地壹蹦，嘴唇顫抖，“他們要去叩闕，瘋子，賈平安是瘋子，他教出來的學生都是瘋子，快去告訴他們！快！”
　　王晟納悶的道：“他們去了就是逼迫君王，豈不是更好？”
　　他壹下楞住了，“他們這是去聲援賈平安！”
　　“他們是去討伐我等！”
　　壹種惶然油然而生！
　　“妳等瘋了嗎？”
　　國子監祭酒王寬擋在了前方，嘶吼道：“妳等這是自尋死路，事後陛下會把妳等都丟到漠北去，都丟到西域去！都回去！回去！”
　　趙巖凝視著他，平靜的道：“妳為權貴說話，我等為百姓說話，道不同……不相為謀！”
　　他輕輕推開了王寬，隊伍繼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