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9章 經歷了院丸嗣的人

　　縈繞在她喉嚨裏的歌聲，逐漸聽不見了。
　　翻滾溫柔的黑暗裏，好像有流沙慢慢湧入耳中，淹沒了世界的聲響。只剩下腦海裏的歌，仍在壹次次地轉著圈，仿佛跳舞時不斷張開旋轉的裙擺……只是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
　　……願意嗎？
　　她切斷了腦海裏的歌聲。最後壹點點模糊的意識，像搖蕩水波之間即將破碎的月光。
　　……妳願意嗎？
　　有壹瞬間，她以為自己又聽見了他的聲音，正在輕快地問她：“妳願意與我壹起赴死嗎？”
　　但是聽了壹會兒後，她卻意識到，那不是他。
　　她現在面對的，是壹個完全不同的問題與選擇。
　　世界上竟有這樣的事……她的神魂仿佛都開始顫抖起來，說不清是恐懼還是喜悅，說不清自己即將被拯救，還是會永遠沈淪。
　　“願意，”她又像嗚咽，又像要笑，伸出手說：“我願意……變成副本……”
　　這壹次，聲音清清楚楚地傳進了她的耳朵裏。
　　不再是康斯汀奈柔厚暗啞的嗓音了，反而清澈陌生，隱隱叫她生出了壹驚。
　　是誰？
　　“妳沒事吧？”壹個人影蹲在她的視野裏，影子籠住了她的面孔。“林三酒？妳醒醒，副本已經結束了……”
　　副本？林三酒？
　　她茫然地看著面前那人的壹雙運動鞋，視野漸漸重新穩定清楚下來。
　　是了……她並不是康斯汀奈。
　　被鐵掌揉碎擠捏在壹起的兩個人格，似乎終於壹點點重新撕開了；每流進壹點林三酒，每流走壹點康斯汀奈，都叫這具軀殼忍不住渾身顫抖，仿佛壹場自己也說不明白的洗禮。
　　“沒事啦，副本結束了，”人生導師——此時她終於認出來了面前的人——伸手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說：“先別急著站起來，妳好像脫力了。”
　　“怎、怎麽回事？”林三酒喘息著，問道：“自……自由之城呢？”
　　“什麽自由之城？”人生導師眨了眨眼，身後畫師和神婆也都是壹臉茫然。“妳的思緒還沒完全從副本脫離嗎？”
　　對……對，這裏是末日世界，不是自由之城。
　　她在迷惑大宮殿裏；她用意識力碰了壹下立著人影的櫥窗，激發了副本。
　　林三酒連張口都覺得疲憊，總覺得仍有壹點點自己，留在了翻滾的黑霧深處。那兩個櫥窗裏立著的人影……是康斯汀奈和院丸嗣嗎？
　　櫥窗……
　　她這才發現，自己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倒在地上的，朝向也換成了面對城墻的方向。
　　她此刻只想再看壹眼院丸嗣——康斯汀奈的貪婪仿佛仍留在她的血液裏——林三酒撐著地面坐起來，朝廣場櫥窗的方向轉過了身子。
　　陰沈沈的雲層下，壹個渾身漆黑的人影，正遠遠坐在廣場地面上，壹頭黑發整齊光亮地梳向腦後，形影凝瘦。
　　“院丸嗣？”林三酒懷著顫栗，輕輕叫了壹聲。
　　那人影微微壹動，過了幾秒，才慢慢地朝身後轉過了頭。
　　灰暗的風從遙遠天空裏落下來，揚起的塵沙繾綣散漫，隨著風的消融遠去，重又跌落世間。
　　廣場上的淺灰色石磚板，仿佛是從那個人身邊壹圈圈鋪展生長出去的；粗糙，堅硬，冰涼，嵌著細細的裂縫。僅僅是壹個那麽窄瘦的人影，就沈沈壓住了廣場，視野與世界。
　　林三酒壹時分不清那是誰，卻激靈靈地打了個顫。她不知道何時，正將手掌壓在石磚地上，好像想要拖著這壹具疲累脫力的身體爬過去。
　　他重新轉回了頭去。
　　他始終沈默著，壹句話也沒說，好像只是擡起了視線，落在遠方的櫥窗上。
　　立著壹男壹女人影的櫥窗中，此時仍舊被昏暗所籠罩，即使林三酒瞇起眼睛，也依然什麽都看不清楚。康斯汀奈望向院丸嗣的那壹眼，果然是她所看見的最後壹眼了。
　　“人……人偶師。”她小聲叫了壹句。
　　過了好壹會兒，從那個漆黑背影的方向上，才傳來了壹聲低低的“嗯”。
　　林三酒忽然不知道從哪兒生出了壹股力氣，竟撐著自己爬起來了——人生導師趕緊扶住了她，她拖著兩只軟得好像豆腐壹樣的腳，壹步步走到了人偶師身邊不遠，“咕咚”壹下栽在地上。
　　“別盯著我看，”過了幾秒，他低聲說。
　　林三酒幾乎是順從地低下了眼睛。頓了頓，她才喃喃地低聲問：“這個副本……是怎麽回事？”
　　“妳不是才經歷了壹次嗎？只是個角色扮演型的副本而已。”
　　人偶師壹眼也不看她，好像也脫了力，微微弓著腰，側影看上去，仿佛是裹在黑色皮革裏的壹道刀鋒。
　　康斯汀奈與院丸嗣的副本，耗盡了他們的體力，攪碎了他們的情緒，讓他們此時都恍恍惚惚、仍舊不是完全的自己——要不是這樣，林三酒覺得她恐怕不會只得到這麽簡單的兩句話。
　　“我後來……不，院丸嗣後來回去了。”人偶師慢慢地說。“從逃生口裏，跳下去了。”
　　“為什麽？”林三酒心中壹驚，但體內的最後壹點點康斯汀奈卻想要微笑起來。“院丸嗣後來也……”
　　“沈入黑暗裏了。”
　　人偶師壹直是那麽陰沈、緊繃、鋒銳的人——林三酒見過他大病初醒時幹幹凈凈的茫然，也見過他作為陌生人時溫和有禮的虛假——但是，此時此刻經歷過院丸嗣後的人偶師，卻呈現出了她從未見過的壹面。
　　就好像……有某種從身體內部緊緊攥住他的東西，像壹根繩子似的，被這個副本壹刀切斷了，人偶師還來不及將它重新系好。
　　他像壹團臨時被解脫出來的灰霧，正從斷裂的繩子裏輕輕地彌漫散開。
　　林三酒沈默了壹會兒，才斟酌著說道：“在副本裏的時候，我大部分情況下，都是無意識地隨著……隨著康斯汀奈的人生前進的……”
　　她還不知道該怎麽把想問的話問出口，人偶師終於瞥了她壹眼，說：“妳有話直說。”
　　“我只在最後關頭，有過兩次選擇……”林三酒看著地板磚，說：“壹次是梯子被推下去後，黑暗浮到了我面前。我那時才第壹次感覺到，我可以繼續盯著黑暗，想辦法逃生，也可以擡起頭，再看妳——再看院丸嗣壹眼。”
　　要不是副本剛剛結束，她這番話恐怕是絕對說不出口的。
　　“第二次選擇，我決定變成副本。盡管那時我……那時作為康斯汀奈的我，還不知道副本究竟是怎麽壹回事。我只知道，這個副本會隨著‘進化者’的進入，壹次次地重演我人生的最後壹夜。”
　　她皺起眉頭，低聲問道：“我想問的應該是……妳也壹樣，有過兩次選擇嗎？”
　　人偶師又從嗓子裏低低地“嗯”了壹聲。
　　他沒有多說，但林三酒還是隱隱明白了。是人偶師選擇了回去，選擇了從逃生口裏跳下去——似乎既讓人覺得意外，又叫人覺得理所當然。
　　“在這種角色扮演型的副本裏，”他看著遠處櫥窗裏的人影，忽然說，“在關鍵時刻上，要做出與原主壹樣的選擇，才能結束副本出來。第二次的選擇，我和妳是壹樣的。”
　　頓了幾秒，他繼續說：“所以我們都出來了。”
　　林三酒頗有幾分恍惚地想象著，在那壹個不知處於宇宙何處的，自由之城裏的壹個小小化妝室裏，倒在黑暗深處，或許僅有幾步之隔的院丸嗣與康斯汀奈，在同壹時間各自決定變成副本，被陌生人壹次次喚醒，像人生中第壹次那樣，走進那壹家俱樂部。
　　即使變成副本之後，他們依然站在分隔開的兩個櫥窗裏，在永恒壹樣久的時間裏，所有的接觸，似乎只有沾滿了血的雙手交握的壹瞬間。
　　“妳別誤會，”人偶師的語氣冷淡下來，開始接近平常的自己了。“我回去不是為了妳。妳把臉上的惡心抹了，我受不了。”
　　林三酒長長地嘆了壹口氣。
　　“妳這個人啊……”她小聲說，“有的時候，我真想扇妳壹巴掌。”
　　壹直站在附近的幾個人形物品，局促不安地動了幾下，神婆還拽著畫師往後退了壹點。
　　人偶師有壹瞬間好像想要轉身——但是就像暴風雨還沒有到來的時刻，天邊烏雲沈沈壹滾，就再次恢復了脆弱的平靜。
　　他只是“嗯”了壹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