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9章 早應該告訴妳的話

　　答案當然是不。
　　不是因為季山青顧及到林三酒，所以不願對她的朋友這麽做；而是他太聰明了。
　　他當然不會制造出壹個讓林三酒大怒之下，再也不回頭的局面。即使僅僅是有這樣的可能性，他也不容許。
　　這份心思，他清楚，他知道林三酒也清楚。
　　在相對無言的這麽壹會兒裏，林三酒定定地望著他，壹遍遍以目光摩挲著他的頭發、肩膀和面龐。假如她真的有個親弟弟或妹妹，恐怕也就是她現在對待禮包的這份心情了吧……即使知道他肯定會利用余淵，她仍舊沒法對他真正生氣。
　　“那麽，余淵到底是怎麽壹回事？”她疲倦地問道。
　　季山青輕輕咬住紅唇，浮起了壹絲為難。這到底是給姐姐看的，還是因為他確實感覺很為難，林三酒說不好——她其實也說不好，禮包接下來給她的答案到底會有多少是真實的。
　　“我……我收到聯絡器呼叫了，找過去的時候，發現來的人不是妳。”
　　他低著頭，長發滑落臉龐，將他的臉隱在陰影中。要他向最想對其隱瞞的人坦白自己的心思，可能對他來說是壹種很大的殘忍；但這句話平平淡淡，又實在聽不出什麽。
　　“只看了他壹眼，我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了……我忘了當時具體的情況，只記得心裏壹直反復在想，如果來的是姐姐就好了。”
　　“然後發生了什麽？”看著他發呆似的盯著自己膝蓋，好像忘了繼續往下說的樣子，林三酒不得不逼問了壹句。
　　“然後……我轉身走了。”
　　季山青的雙眸在陰影中泛不起光澤，雙手握成拳頭，緊抓著袍子。“他壹直用聯絡器持續呼叫我，那麽信號遲早會被數據體接收到。所以當數據體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我不吃驚。”
　　林三酒閉了閉眼睛。
　　什麽都知道的話，禮包當時應該沒有走遠吧。
　　她回憶起來當時數據體告知她的話，以及它們多麽想要吸收新成員，越想，壹顆心越往下沈。余淵這個人，其實是很不適合末日世界的。他的出身地太過理想，他的性格又太過溫柔——失去了他精神與肉體的雙重家園後，他其實比壹般人更容易受到永久、安寧與和平的吸引；她甚至能夠想象得出來，他當時掙紮搖擺的心理活動。
　　她怔怔出神的時候，季山青冷不丁地擡起了頭，驚了她壹跳。他的聲音薄得仿佛壹折即碎，眼睛裏閃爍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光芒：“姐姐，為什麽他要用我給妳的聯絡器來呼叫我？”
　　那並不是真正的聯絡器，是【戰鬥物品】——話到嘴邊，林三酒又說不出口了。重點是這個嗎？當然不是。
　　她在自己也弄不明白的震撼中戰栗了壹會兒，終於只是低聲地說：“對不起。”
　　季山青反而像個草叢裏的兔子似的，乍然壹驚。
　　“姐姐，”他有點兒急切地探過身，“妳不需要道歉——”
　　不，她需要。
　　“……後來呢？”她輕聲問，打斷了他的話。
　　季山青慢慢坐回去，只是望著她，沒說話。他看上去是如此蒼白而單薄，小小的壹個，漂浮在無垠漆黑的宇宙之中，仿佛壹眨眼就會消失。
　　林三酒明白了。她將臉埋在手掌裏，使勁撫過皮膚幾下，想籍此獲得壹點紓解；壹時間突然湧上來的沈重疲倦，幾乎要讓她呼吸不暢：“……告訴我，是他自己選擇的嗎？妳、妳有沒有——”
　　“我什麽都沒做！”季山青急急地說，“真的，姐姐，這壹點妳壹定要相信我。是他自己做的選擇，我完全沒有——都、都是他的——”
　　林三酒很少聽見禮包如此語無倫次過。她擡起壹只手，對面的話音就停了。她還是不願意擡頭看他，只看著自己的手指，低聲問道：“他……他現在已經？”
　　“姐姐。”
　　季山青輕輕叫了她壹聲，聲音裏的某種情緒，令她不由自主地擡起了目光。
　　“他的確已經同意移民了，”他清泉般的嗓音裏，略略顫抖著渴望，眼睛裏光澤流轉：“不過，事情還沒有到不可挽回的壹步。”
　　“怎麽說？”
　　“數據體的手法我大多都明白。雖然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是如果能反向操作……或許能夠將他恢復原狀。當然，說起來簡單，實際上可能很復雜——”
　　禮包的聲音漸漸遠去了，林三酒不知不覺地沈入了自己的思緒裏。
　　余淵是在壹個沒有外人插手的情況下，完全自主地做出了壹個人生中最重大的決定。她有什麽資格跑過去將他的決定撤銷？即使她不同意他的決定，又怎麽樣？那是屬於他自己的意誌，他終於找到了壹條脫離大洪水的路。
　　想到這兒，她不由又看了看禮包。
　　他確實太聰明了，只與她目光壹撞，似乎就明白了她的心思：“姐姐，他下決定的時候，還沒聽過妳的意見。我們先想辦法將他復原，由妳來和他談談，假如他還是想‘移民’，那麽我們到時再尊重他的意見把他送回去——這樣不是更好嗎？”
　　乍壹聽，確實很有道理——盡管仔細壹想，這種做法未免隱隱有點兒傲慢。不過當林三酒望著禮包的時候，占據她腦海的不是傲慢與否，卻是油然而生的、絲絲縷縷的懷疑：現在這場對話，是他計劃把她帶回去的壹部分嗎？還是見她發覺了真相，所以臨場發揮、隨機應變出來的？
　　她壹點兒也不懷疑，如果禮包願意的話，他有壹千種不重樣的辦法讓她留在數據流管庫裏。她並非不願意陪在禮包身邊，只是……她不願意只陪在禮包身邊。
　　見自己的壹席話始終沒有得到想要的回應，季山青有點兒不知該怎麽辦好似的挪了挪身子。他沒有表現出來，壹點兒也沒有——但是林三酒知道，他在害怕。
　　“在我收起了聯絡器以後，”
　　過了好壹會兒，林三酒終於開口了。她的聲音異樣地低沈平緩，叫季山青壹怔。“我曾經想過很久。我……我確實不理解妳，或者應該說，我不夠理解妳。妳才來到人世間的最初幾個月，我難以想象那是壹段什麽樣的日子，也不知道妳會對人產生什麽樣的印象。妳甚至沒來得及對世界形成理解，就不得不在不停的計謀和反殺中存活下去。但即使是這樣的妳，在我說了我不會拆開妳的時候……妳還是相信了我。”
　　季山青楞楞地望著她。
　　“也許不是全然相信，也許妳夜裏還是會怕，也許妳有時忍不住偷看我的臉色，揣測我的心情。但妳最終還是相信我了。這其實是壹件很了不起的事。”林三酒慢慢站起身，說道：“對此，我壹直把它看成是理所當然的事，壹直沒有說過謝謝妳。”
　　隨著她的動作，季山青仰起了頭，長發滑下了背脊。
　　“謝謝妳，”林三酒走到他面前，彎下腰，把壹綹散亂的黑發別向了他的耳後。“我有壹些話，早就應該告訴妳，希望還不算太遲。”
　　“什……什麽？”他的聲音微微發顫。依然在害怕——或者說，更害怕了。
　　“是我不好。”林三酒蹲下身子，使二人視線平齊。她望著那雙睫毛不斷撲閃的眼睛，仿佛直直望進了壹片湖潭裏，涼涼的水意能從指尖壹路漫上皮膚。“妳相信了我不會拆開妳，卻沒法相信另壹件事……那是因為我做得還不夠。我沒有給妳足夠的信心，讓妳相信我也會壹直包容妳，陪伴妳。”
　　她壹邊說，壹邊伸出手臂，輕輕將他攬近了壹些。壹開始，禮包的身體是僵直的，好像仍然處在震驚中，沒有完全理解情況；隨著她稍稍彎起胳膊，他似乎才終於明白了過來——他壹點點，顫抖著，順著她的動作，將自己的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甚至不敢著力。
　　就算不怕被拆開了，他的衣服依然穿了壹層又壹層。不過，即使是隔了這麽多層衣服，他的身體卻還是輕飄飄的、薄薄的壹點大，好像只要把他團壹團，就可以抱在懷裏帶走了似的。
　　“不管妳做了什麽，不管妳成為了什麽樣的人，”她低聲說，手指慢慢撫過他的腦後，“我……我都會在這兒。所以，不用再試探，不用再擔心了。”
　　也許所有的小孩都希望媽媽只是自己壹人的——她覺得，才不過幾歲大的禮包壹定正是近似於這樣的心態。他做的壹切，大概都只是在尋求保證、讓自己心安。說到底，還是因為那小孩不知道，他得到了什麽，並非是對他乖巧、可愛或聰明的獎勵；事實上什麽也不為，那本來就是無條件屬於他的東西。
　　“……姐姐，”
　　她看不見禮包的神色，只能感覺他的身體在手掌下壹抖壹抖，連帶著聲音都隨之發起顫來。她等了等，以為禮包有什麽話要說，卻聽他嗚咽了壹會兒，依舊只叫出了兩個字：“姐姐！”
　　他忽然擡起手臂、反摟住了她的脖子，將臉深深埋進她的懷裏。
　　“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