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9章 垃圾工的早晨

　　猛地被“體驗情境”拋出來的波西米亞，乍壹瞧見四周包裹著她的柔和光芒時，竟有壹瞬間不知道自己在哪兒——過了半秒她才反應過來，楞楞地朝接待員問道：“第壹段體驗……這就結束了？”
　　轉頭壹看，林三酒也眉頭深鎖，壹臉疑惑。
　　“美佳沒事吧？”波西米亞開始擔心了，“她被什麽東西襲擊了？”
　　剛才二人感受到的，是壹個活生生的人類所迸發出的真實情感——說起來，人類真是不可思議的動物，壹旦深入了解另壹個個體以後，哪怕是在末日世界摸爬滾打了這麽久的波西米亞，也不由對美佳產生了同理心。
　　即使每個人面對的困境、問題和境遇都不相同，但人們因此產生的感情卻是有共鳴、能相通的；就算對方是壹個“菌菇社會”裏的人，也還是壹個人。
　　“不知道，我只隱約看見了壹片黑影，似乎是從半空中猛地落下來的。”林三酒說到這兒，擡眼看了看接待員：“這個體驗也太短了吧？”
　　“美佳的記憶確實中止了壹陣子，”接待員仍舊彬彬有禮地答道，“因為她在這個時候失去了意識。”
　　“她還好吧？不是說沒有犯罪嗎？”波西米亞壹歪頭，忽然“啊”了壹聲：“難道是樓上的什麽東西掉下來，砸到她了？”
　　林三酒剛壹搖頭，接待員就輕輕笑了。
　　“妳們很快就會知道的。在她失去意識的時候，先繼續下壹個吧。”
　　……下壹段體驗，是叫人提不起壹點興趣來的男垃圾工。
　　或許是因為有了垃圾場的那段經歷，林三酒才選了“垃圾工”這個行當；但體驗開始了以後，二人才發現男垃圾工與那個垃圾場之間沒有壹點兒關系。
　　在轟轟作響的巨型垃圾車上，映入二人眼簾的是壹雙戴著棉線手套的手。垃圾車剛剛停在了壹條路邊上，此刻天色還早，蒙蒙地泛著蛋青色；歪歪扭扭的街上已經排好了壹列大型垃圾箱，似乎全是剛從居民樓裏推出來的。
　　他很喜歡在清晨時分工作。
　　這個時候的空氣寒涼，周身就像泡在森林裏久無人跡的深潭中壹樣，被涼意沁得壹陣陣起雞皮疙瘩，別有壹種爽快。太陽還在雲層之後，林立的菌菇們在藍青色天空下，被壹層淡白霧靄籠著，奇異形狀都被塗抹得影影綽綽，仿佛壹大群正在朝地面降落的天外來客。
　　大自然有多潔凈，他的國家就有多潔凈。那是當然的，因為他們已經杜絕了歷史上種種令人咋舌的汙染源：塑料，煤炭，化學品……真不知道菌菇出現以前的人類，是怎麽忍受廢氣汙水和慢性咽炎的。如今壹切能源和物質資源，都被無汙染的自然造物代替了，其中壹大部分都是菌菇的副產品；空氣是如此新鮮幹凈，就算是在戶外放上幾個月的車子，也積不起壹點兒臟灰。
　　他想到這兒，看了看自己的鞋底，忍不住輕輕壹笑。這雙工作鞋穿了半年了，鞋底依舊是雪白的。
　　“唔，今天的廚余類垃圾挺多的嘛……”他操控著垃圾車前巨大的鏟鬥，將那些標記為綠色的垃圾箱內容物統統都倒進了箱鬥裏：“好像前天東區新生了壹些藍菇，需要不少養料來著……正好今天可以送去了。”
　　就算完全不作處理，垃圾物也可以直接當成養料埋進土裏。它們會滋養著菌菇壹天天生長：有的會長成摩天高樓，那時只需建築師們稍微改造壹下，就又有新住所可以分配給人們住了；有的會迎來生命的終結，余留下的軀體會成為燃料、食物、衣料等種種人類所需的資源。
　　壹年又壹年，人類和菌菇正是這樣互相依存、互相照料地生活下來的。
　　這份工作讓他覺得自己就像是自然循環鏈條上的壹部分，和微生物、陽光或清晨時飛過的鳥壹樣，各司其職——他不是自然界以外的孤零零的人，他屬於更宏大、更美妙的廣闊世界。
　　當然，垃圾嘛，不可避免地還是會有點臭。不過坐在車裏，戴著口罩，就能隔絕掉幾乎所有氣味了；在清理掉了所有垃圾箱以後，剩下的就只有滿滿的喜悅和成就感。
　　“辛苦了，”
　　他壹回頭，發現路旁走過來了幾個學生，都沖他微笑著打了招呼。其中壹個男孩還笑著問道：“需要幫忙嗎？吃過早飯了嗎？”
　　“不用了，”垃圾工也笑了，“我吃過了，妳們今天加油啊。”
　　揮別了那群素未謀面的陌生學生以後，垃圾工啟動車子，準備往下壹個垃圾收集點去了。他滿足地嘆了壹口氣，摘掉口罩，再調整壹下後視鏡——後視鏡裏映出來的，是壹張颯爽俊美的面龐。
　　“又結束了？”波西米亞壹楞，還有點兒恍恍惚惚地沒反應過來。與美佳的焦慮感壹比，這個垃圾工的體驗簡直治愈了靈魂。
　　她和林三酒來到這個世界裏的時日尚短，又經歷了壹連串驚險，都沒怎麽留意周圍的環境；此時透過別人的記憶壹看，她才發現這個菌菇世界的環境確實如同這段記憶中壹樣，又純凈又舒服。
　　十二界裏雖然熱鬧繁華，卻正好與菌菇世界相反：人人的目標都只是生存，只要能活下去，無所不用其極——在高等級進化者們所打造的金色夢境的另壹面，是普通人衣不蔽體地擠在棚子裏生活、屎尿在河水裏漂流、用木柴燒火取暖時滾滾升起的濃煙、因垃圾中殘留毒素而畸腫變形的身體……波西米亞就是在臟亂得如同地獄壹般的區域中出生的，費了她不知多少力氣，才終於蹣跚著進入了另壹個版本的十二界。
　　如果壹降生，就是生活在這麽幹凈舒適的世界裏……不行，菌菇世界肯定就是希望她這麽想的，她不能上當。
　　“這個垃圾工……長得真好看啊。”她掐斷了念頭，咕噥了壹句不相幹的話，回頭看看林三酒：“妳說是吧？做垃圾工好像有點浪費嘛。”
　　林三酒卻像是完全沒把這句話給聽進去——她死死皺著眉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波西米亞用胳膊肘捅了她幾下，她如同趕蒼蠅壹樣揮了揮手：“別吵我，我在想事情。”
　　“妳能有什麽需要想的事情，多想壹會兒腦子都要漏了。”波西米亞對她的態度很不滿，“妳不要入戲太深了，我真的懶得看妳那種口口聲聲真理的樣子。”
　　本來就差點變成了菌菇的仆人，現在又經歷了這麽——這麽令人身心舒暢的體驗，她都有點擔心林三酒在結束時會成為那49％了。
　　“生活在菌菇社會裏的人，不會為外貌所累。”接待員壹笑，解釋道：“對於我們來說，能夠讓我們身心愉悅的事情太多了，容貌帶來的愉悅感，只占很小很小的壹部分。所以我們也會欣賞美貌，只是對美貌並沒有那麽瘋狂的追求……壹個人好看當然好，不好看也沒什麽緊要，因為人生中更重要、更愉悅的事情數不勝數呢。”
　　“總覺得妳好像在含沙射影。”波西米亞咕噥了壹句。
　　“我們沒有模特或演員這樣的行業，”接待員顯然對其他人類社會也很了解，“不過妳想，如果這位垃圾工去了別的世界，變成了壹個演員，他還會像妳感受到的那樣，那麽舒心自在嗎？”
　　……大概不會吧。
　　帶著這樣的念頭，波西米亞又看了壹眼林三酒——後者緊抿著嘴，壹言不發，也不知道這麽半天都在考慮些什麽；就這樣，二人壹起進入了下壹段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