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9章 新的家鄉

　　風從橙紅色的大地上呼嘯而過，卷起漫漫揚揚的沙塵，潑灑遍了異星球昏黃色的天空。幹冰雲在天際緩緩地沈浮，像被人用線給拴住了，牢牢地貼在星球大氣層上不肯走遠。沒有肉眼可見的生物，只有無窮無盡的沙。
　　直到茫茫天地間的沙忽然被分開了壹條細細的通道，如同被摩西劃開的紅海，這片死壹般寂靜的大地上才終於有了些響動。
　　壹條半人大的鮮紅肉蟲人立起來，風沙在它身上打出了啪啪的響聲。它伸長身子，朝遠方望了壹會兒，立即低下頭，使勁朝沙地裏另壹個已經昏迷過去的人臉上猛打了壹通兒：“快醒醒！”
　　透過壹層又壹層被風吹得不斷翻滾聚散的紅沙，能隱約看出來那是壹個女人的臉。她胸口仍然在壹起壹伏，只是氣管中尖銳刺耳的噝噝響聽起來卻不由叫人心驚；隨著無數細沙被嗆進了口鼻裏，連這噝噝響也越發沈重了。
　　被壹連打了幾下，她吃力地睜開眼皮，目光渙散。
　　“來了，”大肉蟲尖尖細細地叫道，“妳說的沒錯，真的來了！”
　　幾乎被沙子掩埋了壹半的女人眨了眨眼，猛地皺起臉來，壹邊咳嗽壹邊擡手將五官裏的沙子都抹掉了。她張著嘴，昏昏沈沈地問道：“在哪兒？過去多久了？”
　　正是林三酒。
　　“六分鐘，”靈魂女王答道，壹甩肉肢：“看見那片被分開的紅沙了嗎？就那兒。”
　　她憋得壹張臉紫紅紫紅，帶著怔忪擡起了頭，好像十分神智已經去了七分。分開風沙的來人速度極快，她剛剛朝那個方向瞇眼觀望了幾秒，面前被風卷起的紅沙驀然壹分，像被撕開的紗布，從身旁兩側呼呼地飄卷了過去。
　　“姐姐！”壹個熟悉的聲音剛剛叫了壹句，大肉蟲不及看清來人，轉頭急急壹遊，兩步退到了林三酒身後，警惕地只露出了壹線頭頂。
　　“妳在這兒，妳還活著！”
　　林三酒喘著氣——盡管這是完全徒勞的——朝那聲音傳來的方向笑了壹笑。
　　越是將近夜晚，沙塵似乎越大；從滾滾沙塵後急速走近了壹個人影，幾步趕到她身邊，瞥了壹眼靈魂女王，轉頭柔聲對她說道：“姐姐不怕，很快就有氧氣了。”
　　他的烏黑長發在風中飄飄揚揚，與紅沙塵、暗藍天空之下，越發襯得他膚白如玉。林三酒定定地看了壹會兒季山青的側臉，氣力虛弱地點了點頭。
　　季山青這句話就像有魔法壹樣，往這個星球上滴下了壹絲絲輕柔舒緩的空氣，漣漪般從身邊蕩漾開，覆蓋了大地。她很快就察覺到自己負累不堪的胸膛中，火燒火燎的痛苦正在逐漸減輕，如同壹股清泉咕咚咚流下了氣管；禮包壹邊輕輕將她頭臉上的沙子抹掉，壹邊低聲道：“姐姐，妳怎麽會被扔到這裏來？真嚇著我了，我找了妳好長時間。”
　　他的“好長時間”，是區區六分鐘。
　　在僅僅六分鐘後，他就在壹片廣袤宇宙中搜尋到了壹個小小的人類。
　　林三酒又看了他壹眼，想說點什麽，然而終究沒有說。
　　禮包的手頓了壹頓，替她擦拭沙子的動作繼續了下去。二人沈默了壹會兒，壹時間只有靈魂女王不住後退時肉體摩擦沙地的聲音，沙沙地遠去了。
　　禮包壹眼也沒有回頭看它。
　　“原來數據體騙了我們，”過了壹會兒，他才慢慢把手抽了回來。“人偶師也還活著嗎？”
　　“還活著，”林三酒嘶啞地答道，“幸好他還活著。”
　　“姐姐很在意他？”禮包坐在她身邊，輕聲問道。
　　對於這個問題，她下意識地皺了皺眉頭——好像不能用“在意”來形容她對人偶師的觀感。
　　“妳說我多事也罷，熱臉貼冷屁股也罷……”她的聲音低沈下去，幾不可聞。“不過在我看來，他是和妳壹樣的人。妳們孜孜以求的，其實也是同樣的東西。”
　　都是在驚恐、屈辱和痛恨中發的芽，如今好像也要漸漸開出相同的黑色大花了，盡管它們有這裏那裏的不壹樣。
　　季山青壹楞，似乎沒有料到自己竟然會聽見這樣壹個答案。過了半晌，他苦笑壹般嘆了口氣，沒有繼續追問下去。“姐姐，我戰勝了那些數據體啦。”他柔軟地說道，仿佛像個小孩子在邀功。“它們拿我壹點辦法也沒有，我已經掌握了數據流管庫的核心。”
　　林三酒壹點兒也沒吃驚。
　　“是嗎，”盡管她不吃驚，還是轉過頭微微擡高了聲調：“怎麽回事？”
　　季山青簡單地解釋了幾句數據流管庫中的設置，他又是如何借助從資料庫中讀取的信息，反將了數據體壹軍；然而當他說話時，那壹通復雜的名詞、比喻和分析，林三酒卻幾乎全沒有聽進去。在她腦海裏不斷盤旋的壹個念頭，聲音早就淹沒、掩蓋過了季山青。
　　待他告壹段落，她不禁問道：“最高神呢？”
　　季山青又楞了楞，才答道：“他被數據體變成了壹組資料……等我和數據體的戰爭全部結束的時候，我會將他重新激活的。”
　　“那妳可別忘了才好。”林三酒點了點頭。
　　畢竟最高神也許會是他以後在數據流管庫中的唯壹幫手、唯壹能陪伴他的人了。
　　季山青歪過頭望著她，好像隱隱地察覺到了點兒什麽；他眼睛裏閃爍起水亮亮的光澤，熏玫瑰似的嘴唇微微張開了，如同壹只忽然發覺自己走錯了路的小鹿。
　　林三酒只想嘆壹口氣。
　　在她聽說數據體認為只有刪除掉人偶師二人，禮包和她才會從信息庫裏出來時，她就突然想明白了：禮包能對她說壹次謊，也能對她說第二次。
　　當她在數據流管庫中與他重逢時，那時吃驚、疑惑和喜悅占了上風，把她腦子擠得滿滿的，壓根兒沒有仔細思考過。禮包那時說他只有數據體的能力，卻沒有相應的數據和知識儲備，也不敢靠近光絲，她聽了就立馬信了——因為實在沒有不相信的理由。
　　然而在眾人分開以後，最高神卻以壹種毫無保留、全盤接受的態度，聽任季山青對他的壹切指揮——即使這意味著將自己置於危險之中。光是靠壹張嘴，恐怕很難說服他做出這樣大的犧牲；他壹定知道，季山青是他唯壹壹個脫離數據體的希望。
　　為什麽？
　　僅僅憑著禮包比他高壹線而已的能力嗎？
　　“妳與數據體的戰爭……會危險嗎？”林三酒壹邊輕聲問道，壹邊將壹綹頭發別過了他的耳際。季山青眨了眨眼，笑了：“不危險。該做的我都已經做完啦。”
　　做完了……這話倒是對。
　　假如他在剛壹進入數據流庫時，就立刻進入了光絲的話，他的確有壹個大好機會，能夠在數據體發覺他之前，把壹切該拿的信息都拿到手——比如如何利用反向編寫來消解光絲和數據體。
　　林三酒以及其他幾個人，都陷入了壹個思維盲點裏：就算進入了光絲，也只有當其他數據體對禮包產生懷疑、並將他徹底解讀過後，才會發現他身上的可疑之處；但禮包的外表和本質上都已經是壹個數據體了，它們又有什麽原因要這麽做？
　　打壹個不大合適的比方的話，如果壹個女性若無其事地走進了女廁所，裏面其他女人的第壹反應絕不會是按住她檢查壹下性別——更何況女人容易冒充，世界上能冒充數據體的東西卻稀有得接近不存在。
　　數據體沒有理由提防禮包。
　　在這個前提下，禮包完全可以大搖大擺地進入光絲，然後盡可能地為自己接下來的計劃搜集壹切優勢；當他發現林三酒也來了的時候，再匆匆趕來見她。
　　不管是怎麽知道的，最高神想必都知道了這壹點吧？
　　“姐姐，”禮包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妳聽見我說的了嗎？”
　　林三酒這才回過神，忙應了壹聲：“什麽？”
　　“我說，”禮包軟軟地笑了，想要伸手拉住她的手，不過又頓住了動作。“姐姐，這是我壹個人對它們壹整個族群的侵略，用的是它們自己的武器。妳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嗎？”
　　林三酒怔怔地望著他，沒出聲。
　　“我馬上可以掌控整個數據流管庫了。”禮包靜靜地壹笑，“這片宇宙以後就會是我的領地了。姐姐，這裏將是妳新的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