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8章 論戲劇性

　　當林三酒終於等來了壹個機會的時候，那個瘦女孩已經拖著她和鴉江穿過了四次黑色霧氣。自從發現二人的腿長很有可能會令他們滑出黑暗之後，她變得非常謹慎，壹次只肯小心地拖壹個人出去，以免顧此失彼。而正如意老師所說的那樣，只要二人還有壹部分身體留在黑暗裏，哪怕只是壹根頭發，他們就連自主眨壹眨眼都辦不到。
　　每壹次他們在黑暗中逗留的時間都不長，不過兩到三分鐘罷了。那瘦女孩從不曾在黑暗中耽誤太久，在進入黑暗後，她時不時就要看看手腕上壹只印著褪色卡通圖案的彩色塑料電子表。時間壹到，她就像打開門壹樣打開黑暗；在稀薄的霧氣之外，漸漸清晰地露出壹個與上次不同的位置：有時是在壹條馬路的斑馬線上，有時是壹小片草地中。
　　在黑暗中花了兩三分鐘，在現實中卻挪不出去多遠。
　　林三酒暗暗留了心，盡可能地觀察著身邊壹切能被她僵硬眼珠捕捉到的東西；他們花了十來分鐘在黑暗和現實中穿梭好幾次，連那瘦女孩的喘息聲都明顯地重了起來——她卻發現他們頂多只走出去了兩條街。
　　意外就是在第二條街的街尾上出現的。
　　黑色霧氣再壹次稀薄下來的時候，瘦女孩也像上幾次壹樣，壹腳踏出了霧氣，轉身、彎腰、抓起了林三酒的胳膊，壹氣呵成——絲毫也沒有提防可能隨時會出現的熔巖。
　　她剛剛被拖著走了幾步，按照以往經驗，眼看著就要進入下壹團黑色霧氣中了，卻忽然只聽那女孩“嗆啷”壹聲踩上了什麽東西。“啊”的壹聲低呼裏，她隨即手臂上熱辣辣地被人使勁壹抓，力道拽著她向旁邊壹歪——那女孩下意識地試圖抓緊手邊的任何事物保持平衡，但林三酒癱軟的雙臂提供不了多少穩靠；在把她的皮膚上劃了幾條血道以後，那女孩就重重摔到了地面上。
　　“這兒怎麽有坑？”多虧她有這個自言自語的習慣，林三酒才大概猜到了經過。接著，是她低低抽涼氣的聲音，林三酒看著她卷起了褲腳。
　　太好了，她摔得比想象中嚴重多了。
　　林三酒歪躺在地上，目光正好落在了自己的小腿上。她被剛才那麽壹拉，身體歪向壹邊，小腿和腳腕也被抽離了黑暗。不過那瘦女孩想必在壹落地就先打量過她了，所以才會放心查看自己的傷——她的足尖沈浸在黑暗裏。就剩那麽壹點點足尖，她就脫離黑暗了，卻偏偏被卡在了腳趾的部位上。這就意味著，她連意識力都用不出來，更別提【扁平世界】或者其他能力了。
　　唯壹壹個例外，是她的【無巧不成書】。剛才這個能力很快就產生了效果：那時瘦女孩正要從黑色霧氣裏走出來，林三酒恰好壹轉身，就把自己的右肩膀送進了剛剛打開的黑暗裏。接下來，她連掌握平衡都沒來得及，當然更沒有機會關上【無巧不成書】。
　　……只不過，什麽樣的巧合能救下她和鴉江呢？
　　黑澤忌要是聽見了她的叫聲找過來，那可就太好了——林三酒清楚這方便得根本不現實，還是忍不住在心底喃喃自語了壹句。出乎意料的是，仿佛是上天終於聽見了壹次她的心聲；她正思索著他到底在哪兒的時候，街角處響起了壹個毫不掩飾的腳步聲，壹轉眼就已經拉近了半條街的距離。
　　瘦女孩騰地拉下褲腳，將她被撕去了半塊皮膚的血淋淋小腿重新遮好，站起來轉向了腳步聲的來源。現在再躲入黑暗中也來不及了，那人速度實在太快；不管來人是誰，都她的雙腿給擋得嚴嚴實實，讓林三酒什麽也看不見。
　　“……妳有什麽事？”現在，連瘦女孩的聲音都是緊繃繃的了。
　　來人是黑澤忌嗎？
　　在來人的沈默中，林三酒滿懷期望地等了幾秒，直到壹個甜甜的聲音笑了：“……非法人口？”
　　她的心直直地沈了下去。
　　來人顯然是登記玩家。身處這個範圍內的登記玩家中，除了林三酒之外，只剩下壹個女性——邦尼兔。
　　“妳是什麽意思？”瘦女孩果然什麽都還不知道。
　　“噢，沒什麽。”那個清甜的聲音聽起來，讓人想起夏日午後澆在米糕上的涼蜜汁，很容易就不知不覺地聽下去了：“我想和妳做個交易，可以嗎？”
　　“我沒有這個計劃。”瘦女孩硬邦邦地說。
　　“妳和妳身後的這個女人，不是同伴吧？”那個甜嗓音的主人如果就是邦尼兔的話，那她聽起來不會超過二十歲——或者說，普通人的二十歲。進化者的新陳代謝旺盛程度遠超常人，對於他們來說，普通人的年齡已經不那麽適用了。
　　瘦女孩沒作聲。
　　“我記得她身邊還有另壹個男人來著……怎麽，不在嗎？”甜嗓音說著，似乎還打量了林三酒幾眼，她都能感覺到熱熱的目光在她臉上轉了幾轉。“妳是用了麻醉劑嗎？算了，那不重要。妳和我做交易吧，我會給妳報答的。”
　　“我不幹。”瘦女孩壹口回絕了。
　　在除了十二界以外的地方，兩個陌生人之間很少能夠成功完成壹筆交易，尤其是當它涉及到了特殊物品的時候。畢竟世界上的特殊物品無奇不有，妳怎麽知道妳剛交換到手的東西，不會突然對妳反目，將妳殺了、帶著妳的身家飛回原主人那兒去？林三酒就聽說過不少這種進化者版本的都市傳說。
　　“妳還不知道我要的是什麽呢，”甜嗓音裏多了壹絲繚繞著的懇求之意，想必從以前開始，就很少有人能狠下心腸拒絕她。“妳就算聽壹聽，對妳也沒有什麽壞處，對不對？”
　　號稱實力能與人偶師比肩的邦尼兔，脾氣居然這麽好？林三酒浮起了這個疑惑。
　　要是換作人偶師想要什麽東西，只會叫人生怕給他給得晚了，哪敢和他談條件做交易？
　　瘦女孩沒忍住好奇——她的口氣就像是在詢問動物園裏某個動物的習性壹樣，問道：“好吧，妳要做什麽交易？”
　　“妳把妳背後的女人交給我，讓她這麽癱瘓著就好，”
　　邦尼兔的嗓音清清甜甜地笑起來，蕩漾著少女般的甜蜜感，仿佛剛得到了什麽獎賞：“……回報是，我不殺妳。”
　　瘦女孩似乎沒有料到自己會聽見這麽壹句話，壹時楞住了。
　　“妳如果考慮的是我有沒有能力殺掉妳的話，那麽妳放心，”始終看不見面貌的邦尼兔誠懇地說，“對付妳，我只需要幾秒就夠了。”
　　現在，邦尼兔又是壹副導購小姐介紹商品的口氣了：妳放心，對於這種青春痘，只需要壹周使用三次本產品就夠了。
　　“妳……妳……”
　　“可是我有自己的人生哲學。”邦尼兔甜蜜地嘆了壹口氣，“我喜歡充滿戲劇性的事件，這個世界就是因為包容了轉折、可能性和意外，才更有趣，更有張力……是不是？比如妳原本以為剛才是我在懇求妳做交易，但是妳卻不知道，接下來是妳要懇求我和妳做交易了。有點諷刺，才有意思。遇見什麽事都用武力打打殺殺，我豈不是把自己的人生活成了番茄醬片嗎？”
　　瘦女孩好像完全沈浸在了驚訝和恐懼裏，壹個字也發不出來。林三酒能夠理解她這種徹底僵硬的反應：在邦尼兔的那幾句話之間，空氣裏仿佛有某種黑沈沈的、能叫人皮膚刺痛的壓迫感，開始越來越濃，越來越重——人偶師給人壹種如臨深淵的恐懼，邦尼兔的氣勢卻像是無數桶數噸重的濃硫酸，壓在妳的頭上，不知何時會壹起傾倒而下。
　　力量差距太過懸殊的時候，根本不需要進化者們真正交手，就知道自己遇見什麽樣的危險了。
　　“如何？”邦尼兔的聲音卻依然盈盈地十分清爽，“用妳不認識的人，換自己壹條命，不是很劃得來嗎？噢，不過還有壹點，妳必須立刻離開這裏，去找蘑菇們度過余下的時間吧。妳也很幸運了，在它們那兒妳還可以吃頓飽飯。”
　　“我、我壹點都不明白妳在說什麽……”瘦女孩知道的比林三酒想象中還少：“我昨天才被傳送過來……”
　　“居然能活過壹天！”邦尼兔吃驚地壹笑，“妳是怎麽辦到的？”
　　她雖然問得興致盎然，但很顯然，對瘦女孩到底是怎麽活過壹天而沒有陷入lava的，她並不太感興趣——瘦女孩也察覺到了這壹點，吞口水潤了潤嗓子，這才有幾分艱難地說：“妳保證不會傷害我嗎？”
　　她和林三酒素不相識，不僅無緣無故，還有幾分嫌隙，她當然沒有為了林三酒得罪邦尼兔的道理。再說了，只是想要問消息的話，那片黑暗裏還藏著壹個鴉江呢。
　　“當然，我發誓。”邦尼兔只說了五個字，她的聲音卻清楚地表明，她正十分享受懇求者和被求者身份轉換的這壹幕。
　　“她接下來五分鐘都動不了的。接下來我就可以走了嗎？”瘦女孩彎下腰，拖著林三酒往邦尼兔的方向走了幾步；林三酒的足尖徹底離開了黑暗，瘦女孩卻始終壹眼也不看她——她心臟壹緊，仍舊壹動沒動地躺在地上。
　　邦尼兔沒有察覺到她忽然完整了的雙腳，她應該都沒有察覺到林三酒的腳尖原本是“不存在”的。
　　“走吧，”邦尼兔沖她壹笑，“往那個方向壹直走……離開這個城市。”
　　“還有壹件事。”瘦女孩又幹又硬的聲音忽然說話了：“我不喜歡戲劇性。”
　　在她的雙腳驀然朝旁邊壹躍，消失進了黑色霧氣中的同壹時間，鴉江從半空中猛地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