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二章 好報（三）

　　日子過得很快，轉眼之間又是半年過去了，小虎的假腿已經從香港郵寄過來了，是德國的產品，自然比國內的產品好用了許多，但是帶假肢，並且適應這種生活，又是壹個艱難而又痛苦的磨合過程，對於小虎來說，這也是壹場戰鬥，壹場必須要戰勝自我、戰勝病痛的戰鬥，他也非常得清楚，要想重新融入到正常人的生活之中來，這種戰鬥是無可避免的、而且必須要勝利的。
　　在剛剛回到武漢的時候，因為是戰鬥英雄，很多記者都來采訪小虎，還有許多學校和單位的人過來請求小虎去給他們作報告，應付了幾次之後，王金娜覺得這種形式的折騰對小虎的身體恢復並不好，小虎也只是礙於應酬，沒辦法只得出席，實際上他自己也不想這樣被人報道來報道去，他相信母親說的話：作人還是低調壹些得好，太高調了會遭人妒，被捧得太高之後，掉下來的時候摔得也會重壹些、痛壹些！所以，到最後，王金娜為了兒子著想，自己親自出面，把所有對小虎的記者采訪和單位的邀請作報告的事擋在了外面，告訴著這些人，兒子的身體還在恢復之中，對於壹個失去了雙腿的人來講，如何也需要至少兩到三年的適應期。也正是由於王金娜這個外科專家兼民主人士的擋駕，很多人也知道這是壹個右派中的右派，當年在五七幹校裏都不低頭，就是壹個不好惹的人，在幾次碰壁之後，這些人最終只好放棄了采訪小虎和請他作報告的要求。
　　這世上的事就是這樣，尤其是對新聞人物，開始的時候，熱火朝天，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的關註程度便會不知不覺地降下了溫來，直至銷聲匿跡。
　　終於可以安靜下來，小虎也到市武裝部報了道，上了班，其實他在這裏也只是掛名，並沒有被安排具體的工作，但他還是每天堅持著坐公共汽車去那裏，用他的話來說，不能就這麽白拿國家的工資，哪怕是坐在傳達室裏看門，也要來。實際上每天都是二鳳送他去上班的，把他送到武裝部後二鳳自己再去上班；下班的時候也是她過去接小虎回來；雖然小虎已經可以用假腿走路，丟開了輪椅，從表面上看和正常人並沒有什麽區別，但是他的行動還是比較緩慢，過個馬路都要花上別人兩倍的時間，為了不遲到，所以二鳳和小虎每天出門都比較早，回來的時候，又比較晚；趕上刮風下雨的時候，走得還要早。而孩子們則由王金娜負責送到幼兒園和托兒所，最大的孩子自己可以走路去上學。這樣的生活雖然顯得十分得忙碌，但是壹家人倒也其樂融融，便是有壹些困難也都想辦法自己克服了。
　　武解放真得回來了，只是此時他是被復員回來的，而且已經失去了解放軍的軍籍。不過，好在從廣西回來的時候，並沒有被人為難，這與當年武小陽被俘回國之後，關到歸管處裏呆的那麽久的時光相比，已然算是時間短的了。
　　武解放回來的消息還是小虎第壹個知道的，這也是他的戰友在事先告訴他的，並且告訴了他武解放坐的火車車次，出發時間，這實際上也是小虎在離開他的部隊之前，要求他的戰友幫助關註的。
　　王金娜只把武解放還活的事告訴了武解放的妻子小芳，卻壹直沒有告訴武小陽，並不是她不想告訴武小陽，而是武小陽的身體已經垮了下來，從廣西回來之後便又住進了醫院，要不是李院長看在武小陽為軍區醫院服務了這麽些年的份上，極力免除了他許多的醫療費用，只怕武小陽寧死也不會住進去的。也正因為這樣，王金娜擔心他知道兒子並不是光榮犧牲，而是和他壹樣可恥得當了俘虜之時，壹定又會想不開了，所以幹脆就沒有當著他的面提過這件事，同時也叮囑著小芳不要告訴他。
　　武小陽從醫院出院後，就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都投到了為自己平反的上訪之中，回了老家兩三次，卻壹無所獲；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之下，他只得再壹次地去求他的老領導劉興華，但是此時的劉興華因為身任重職，經常不在武漢，而是在全省各地調研、考察和布置工作，他壹連找了幾趟也沒有能夠見到劉興華，無奈之下，他只好又來找王金娜，希望王金娜能夠有辦法讓他見劉興華壹次面。但是，王金娜也沒有把握找到劉興華，只得告訴他壹旦劉興華回來後，她壹定會想辦法安排他們兩個見次面。武小陽相信王金娜壹定會幫他，但是在此時也只能郁郁不樂，又憋出了病來，再壹次住進了醫院。
　　小虎和母親商量了壹番之後，決定還是等武解放回來再和武小陽說，也許能夠給他壹個特別的驚喜。
　　王金娜帶著武解放的妻子小芳壹起到火車站接住了武解放，對於武解放和小芳兩口子來說，再壹次的見面就仿佛是穿過了陰陽兩界的輪回，那種激動就是壹種劫後余生的感覺。
　　在王金娜的安排之下，武解放夫妻兩人先到了他們的家裏，小虎專門請了壹天的假，象是在盼星星盼月亮壹樣地在盼著他的到來，壹聽到門外響起的腳步聲，便三步並作兩步踉踉蹌蹌地跑到門口打開了門，渾忘記了自己帶著假肢劇烈活動時腿部的痛疼，當看到武解放真地穿著摘掉紅色領章軍裝、戴著沒有五角星的軍帽出現在自己的面前之時，竟然忘記了自己還是壹個殘廢，激動得張開胳膊、擡起腳就像他跑去，淚水在不知不覺間已然淌到了他的臉上，哪知道才奔了壹步便壹頭栽倒下去，重重地摔在地上，渾身都腫痛了起來。
　　武解放連忙跑過來，壹把將小虎抱起，兩個人便坐在地上緊緊擁抱著，抱頭痛哭。
　　王金娜和小芳站在後面，看著這兩個男人哭泣的擁抱，也經不住熱淚盈眶。王金娜知道他們這壹對戰友的感情，已然超脫了兄弟，甚至於更勝於兄弟，那也只有是在生與死的時候才可以體現得出來，就是壹種痛惜、就是壹種歉疚、就是壹種悔不當初、卻又恨不當初的情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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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金娜帶著武解放夫妻和小虎來到了武小陽的病房前，她示意著這些孩子們不要出聲，安靜地坐在外面的長椅上，她提著壹兜子水果和罐頭走進了這間病房內。
　　這是內科的壹間三人病房，但是此時其他的兩個病床上並沒有人，武小陽壹個人躺在靠著窗戶的那個病床前，背枕著墻，轉著頭看著窗外的落葉發著呆。秋天來了，天氣冷下來，他的老毛病又犯了，當年在朝鮮戰場上他受了傷，肺裏至今還有幾個彈片沒有取出來，照X光片的時候都可以清晰得看到，年青的時候倒不覺得怎麽樣，可是年紀大了就開始咳嗽起來，這壹年來，由於心情不好的緣故，這個病癥也越發得嚴重了，咳得他每天晚上都睡不著覺，並且時時咳出來的都帶著血絲。李院長幾次建議他開胸把那幾個彈片取出來，他卻又怕了。並不是他不相信李院長的手術，而是害怕自己的身體再也挺不過去。他想，他現在還堅持著活下來，還有如此強烈的求生欲望，就是想活著能夠看到自己不公平的右傾投降派的帽子能夠摘掉，國家能夠為他平反。既然人是無牽無掛、精赤條條地來，那麽走的時候也應該是無牽無掛、清清白白地走，他現在等的就是清清白白！
　　“小武！”王金娜叫了他壹聲。
　　武小陽這才如夢方醒壹樣地轉回了頭，看到了剛剛從門口走進來的王金娜。
　　“王醫生，妳怎麽來了？”武小陽呆了呆。
　　望著武小陽瘦得不成形的模樣，這壹張枯槁萬分的臉，王金娜便覺得有些心酸，她的臉上還帶著壹絲笑容，是不想讓武小陽看到她的難過。她走到了武小陽的床前，把手裏的東西放下來，坐到了他的面前，又笑了壹下，這才道：“我這也是聽說妳住了院，本來早想過來看望壹下，可事太多了，才拖到了今天！”
　　武小陽並不在意王金娜解釋，他最關心的還是他的問題，忙問著她：“劉副書記回來了嗎？”
　　王金娜搖了搖頭，劉副書記指的自然是劉興華，什麽時候起，武小陽對自己這位跟了許久的老首長的稱呼也客套起來，聽著令人感到有些敬畏。
　　“他還沒有回來呀！咳咳……”武小陽有些失望，說著，又是壹連串得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王金娜連忙起身給他倒了壹杯水，遞過去讓他喝壹口。
　　喝了點水之後，武小陽的呼吸漸漸平息了下來，他看著王金娜，真切地道：“謝謝妳呀，王醫生！”
　　“小武，我們都是這麽多年的老朋友了，說這麽客氣的話做什麽？”王金娜也有些感慨，時間轉間就過去了幾十年，象武小陽這樣的老朋友也沒有剩下幾個人了。
　　這句話就好像是讓武小陽聯想到了什麽，他楞了楞，不由得慘然壹笑，對著王金娜道：“王醫生呀，我剛才還在想呢，我這壹輩子也算是打過了無數的仗，可是到頭來卻是這麽得潦倒落魄，老了，要死了，什麽都沒有了！”他說著，又有些苦澀，稍作停頓，再壹次笑道：“還好，真得就像是妳說的這樣，我還有象妳這樣幾十年的老朋友能夠來看我，我也應該感到滿足了！”
　　聽著武小陽的話，分明就是壹個孤獨老人出自內心的肺腑之言，是傷心？也是壹種無奈！
　　“是呀！”王金娜接過了他的話，道：“我們這些老朋友還在，呵呵，小武呀，妳還有兒子呀？還用兒媳婦呀？”
　　武小陽楞了楞，眼圈已然紅了起來，默然了壹會兒，卻又發出了壹聲痛苦的長嘆：“兒子！呵呵，兒子！……”說到這裏的時候，已然哽咽無語了。
　　“妳現在是不是特別想念妳的兒子呢？”王金娜明知故問著。
　　武小陽沒有回答，只是微微地點了點頭。
　　王金娜思忖了壹下，還是問著他：“小武，如果現在讓妳選擇的話，妳是願意選擇解放犧牲呢？還是願意選擇他能夠活下來，哪怕是當了俘虜活下來呢？”
　　武小陽楞住了，沒有想到王金娜還會問他這個過年的時候曾經問過他的問題。他認真地想了想，如實地道：“王醫生，這要讓我怎麽說呢？妳是知道我的經歷，作俘虜回來後真得是生不如死呀！”
　　“但是好死不如賴活著呀！”王金娜道：“想壹想妳自己，再想壹想別人！作兒子的要是真得把自己的生命棄之不顧，那麽他的家人、他的父母到老的時候怎麽辦呢？就像是妳？老無所依！無人問津！小武，妳還算是不錯的，畢竟有這麽多的老朋友幫助妳，妳是這個醫院裏的老職工，妳住院李院長還免了妳的很多費用，這個單位替妳出錢！可是，妳想壹想，能有多少普通老百姓像妳這樣得到這樣的待遇呢？又有多少人就算是有病也不敢來住院呢？當兵的人不容易，那些犧牲的烈士們不容易，但是能夠活下來的人才真正得不容易，因為他們還要盡為人子、為人父、為人夫的天倫之義呀！”
　　聽著王金娜的話，武小陽默默無語，他已經切身體會到了這種無依無靠的困境，越發得思念起自己的兒子來。
　　看到武小陽的臉色在轉變，王金娜知道他的心結在漸漸地解開，想了想，又道：“小武，我知道妳是因為這些年所受到的不公正的待遇，所以妳怕兒子當俘虜，生怕他會和妳壹樣在將來是壹個慘淡的人生！呵呵，此壹時已非彼壹時了，現在國家在搞改革開放，我們那個時代所遭受到的不公正待遇也會逐漸成為歷史的，我相信只要劉興華回來，就壹定會替妳解決妳的平反問題！”
　　武小陽擡起了頭來，但是兩眼迷離著，淚光閃動，他想要說什麽話，卻又壹句話也說不出來，在這壹刻，他是真得在思念自己的兒子。
　　“知道嗎？”王金娜又道：“中國和越南已經交換了雙方的俘虜，那些戰俘回國後雖然也受到了審查和盤問，除了個別的人之外，絕大部分的人已經復員回家了，上面要求由地方民政部門負責安排工作。雖然沒有了軍籍，但是卻有了工作，還能夠回來和家裏的人團聚，壹切生活可以從頭開始，這又有什麽不好呢？”
　　聽著王金娜的話，武小陽點了點頭，卻又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兩行老淚從他的眼眶裏流出來，劃過了他的臉上。
　　王金娜知道現在就是時候了，站起身來對著門外喊了壹聲：“妳們進來吧！”
　　門“吱”地壹聲推開來，武小陽睜開了自己緊閉的雙眼，驀然看到了武解放眼睛紅紅地就站在病房的門口，他不由得驚呆了，以為自己是在作夢，呆了半天之後，狠狠地咬了壹下自己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