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章 遼東（二）

　　不知不覺之中，張賢醒了來，忽然發現火車並沒有開動，而是停了下來。他輕輕的推開倚在自己身上的熊三娃，站將起來，此時熊三娃的呼嚕聲打得正響，睡得正香。外面的燈光從這個車廂的頂上小窗中射進來，昏黃而又溫柔，他立在那裏適應了壹下這暗弱的光線，然後小心的邁開步子，以求避免踩到其他戰友的身上，向車廂對面的壹處角落裏走去，那裏放著兩個蓋著蓋的木桶，其實就是馬桶，是為了車廂內人們解決內急用的。
　　“這是到哪了？”耳邊有人在問著，隨著車廂的門被推開了半扇不，燈光就像是流瀑壹樣，頃刻之間便掃進了半個車廂，正照在小便完了的張賢身上，他提起褲子轉了頭，迎著稍有些晃眼的燈光，靜立了片刻，依稀看到了站臺上的字牌。
　　“到山海關了！”已然有人在答著。
　　驀然，張賢的心裏壹陣得悲涼，夜出榆關外，朝看朔漠空，那正是風蕭蕭易水寒的心境。山海關，關內是京畿，關外是遼東，對於這火車裏大部分的南方人來說，出了山海關，也就是意味著進入了東北，越發地遠離了家鄉和親人，而更何況還有另壹種未知的前程，便好象是魏源的詩句：嚴城當子夜，百道起邊聲。島嶼天風起，如聞鴨綠兵。
　　已經有人跳下了車廂，到月臺上透透風去了，的確，在火車上的這兩夜壹天裏，別說是人，便是牲口也要被憋瘋了。
　　張賢也跳到了月臺之上，此時的月臺上倒是有不少人在進進出出著，好象是在給火車補充物資，這輛運兵的專列要到遼陽去還要走幾個小時呢！只是，在這些忙忙碌碌的人群之中，還有許多人在上後面的跟掛的車廂，顯然那也是和他們壹樣準備去東北的兵，只是不知道是哪壹支部隊的，人數上也少了許多。
　　壹個軍官模樣的人在幾個尾隨的陪同之下走上了月臺，遠遠地從那邊走過來，往前面的綠皮車廂而去。張賢與幾個壹起在月臺上透風的兵紛紛給他們讓開了壹條路來，那個軍官在走過張賢身邊的時候，不經意地看了他壹眼，兩個人的目光交織在壹起，張賢不由得楞住了，這個人他認識的，正是當年在山東沂蒙山區裏與他有過交鋒的華野部隊中的壹名團長，名字很好記，叫做王大虎，還是他的同鄉。此時，張賢的心裏不由得猛跳了起來，連忙低下頭去，生怕被他認了出來。
　　王大虎並沒有認出張賢來，而是從他的身邊擦身而過，往前走去。
　　看到王大虎已經過去，張賢的心才逐漸平靜下來，不由得有些奇怪，華東野戰軍後來轉成了第三野戰軍，這個王大虎應該去了福建那邊，準備打臺灣的，這個時候在這裏出現，卻有些不同尋常了。他望著王大虎的身影，忽然就想起了雷霆來。雷霆，那是他當初在陸大裏最要好的同學，可是後來卻各奔東西，如果在這個時候遇到雷霆，那麽對他來說，才是最尷尬的事情。
　　有人從前面迎著這壹行人走來，張賢已經聽到了二壹四師師長錢雄風的聲音：“歡迎呀，大虎同誌！”
　　王大虎也客氣地寒喧著，兩個人互相介紹著，然後聽到王大虎在問著：“劉軍長在哪個車廂？”
　　錢雄風道：“劉軍長早就到了遼陽！”
　　“那麽熊政委呢？”王大虎又接著問道。
　　錢雄風道：“熊政委還在後面另壹輛專列上，他是負責押陣的。”
　　“那麽這輛專列的負責人是誰？”王大虎問道。
　　“是我！”錢雄風如實地道：“這輛專列上運的大部分是我們二壹四師的人，還有部分二壹五師的人！”
　　“二壹五師？”王大虎楞了壹下，又點了點頭，問道：“他們在哪個車廂裏？”
　　錢雄風道：“部分營長以上的人員和文職幹部就在前面的綠皮車廂裏。”
　　“戰士們呢？”
　　“這後面的幾節車廂都是！”錢雄風指著張賢他們這節車廂，告訴著他。
　　“那好，我就坐這節車廂！”王大虎指著張賢所乘的這節悶罐大篷車，對著錢雄風道。
　　錢雄風楞了楞，勸解著：“還是坐前面的車廂吧，那邊的條件好壹些！”
　　“不！我就坐這節車廂！”王大虎堅持著。
　　錢雄風沒有再勸解下去，又跟這位原來華野老虎團的團長說了些什麽，可是張賢卻越發得心緒不寧起來。前面的火車頭發出了壹聲奔吼，遠遠的聽到有車站的管理人員在大喊著：“上車了，上車了！火車馬上要開了！”
　　月臺上，那些沒有抽完煙的戰士們連連的緊嘬著幾口，把手中的煙屁股丟到地上，用腳踩滅，然後忙不叠地爬上了那個密閉的車廂內。張賢並不抽煙，卻是最後壹個上的車廂，還沒有往裏面去，便聽到有人在他的後面喊著：“同誌，幫忙拉我壹把！”
　　這是王大虎的聲音，張賢怔了壹下，只得轉身把他拉上了車來，緊跟著他的後面，那幾個尾隨的人也上了這壹節車廂，其中有壹個個子高大的壯漢，張賢盡然也是認得的，依然記得這個人是王大虎手下的壹名得力助手，當初在坦埠跟他有過壹次交手，好象是姓曹，叫什麽名字卻是忘記了。
　　“謝謝妳！”王大虎十分客氣地握了握張賢的手，張賢想要躲開都不行，當下只得也同樣客氣地道：“不客氣！”
　　車廂的門再壹次被關上了，剛才的亮光壹下子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壹切又復於黑暗，張賢壹顆跳起的心也倏然落下來。列車呼號了壹聲，又緩緩地開動了起來，張賢知道，這壹次出關，就真得是到了遼東。
　　“妳叫什麽名字？”王大虎就在張賢的身邊坐下來，問著他。
　　“於得水！”張賢答著。
　　“哦！”王大虎點了下頭，又問著：“於得水同誌，請妳告訴我，誰是這節車廂裏的負責人呢？”
　　不等張賢答話，他身邊的賀強就已經插過了嘴來：“就是他，他是我們的排長，如今剛剛升職了，成了我們連的副連長！”
　　“呵呵，原來是於副連長！”王大虎笑了起來，又問道：“妳是黨員嗎？”
　　“當然是！”還是賀強搶著回答。張賢卻有些漸愧，他的這個黨員轉正還不到壹個月，實際上是依靠營長夏陽的努力。在夏陽覺得自己實在是對不起這位老部下，不等他的預備期滿，就建議著黨支部提前把他轉了正，也算是對這個阿水同誌的壹點補償。
　　“妳們又是哪個部隊的？是什麽人？”賀強反問著王大虎。
　　王大虎笑了笑，卻沒有馬上回答，倒是他身邊那個姓曹的漢子答著：“我們是從華東過來的，以後是壹家人！”
　　“怎麽是壹家人？”賀強越發得感到奇怪了，不解地問著：“妳又是什麽官呀？”
　　王大虎依然笑著，沒有回答，姓曹的在邊上十分自豪地道：“呵呵，我說我們是壹家人當然是有道理的，這就將來我們……”他的話還沒有說完，馬上便被王大虎打斷了：“曹爽，不要多嘴！”
　　張賢驀然想起來，這個大漢叫做曹爽，當初是壹個營長。
　　“妳到底是什麽官？”賀強越發得奇怪了起來。
　　“賀強，不要多問了！”張賢叫住了他，同時告誡著邊上的人：“上面有上面的安排，我們當兵的只要知道自己的任務就行了，不要去管別人。過多地打聽別人的事情，這是軍事上大忌！”
　　“是！”賀強吐了吐舌頭，也不再多嘴。
　　壹時之間，車廂裏的氣氛沈悶了起來，只聽到火車輪子哢嗒嗒有節奏的在響，很多的人還在熟睡之中。
　　張賢的話，顯然也讓王大虎和曹爽有些難堪，本來，是他們先挑起的話題，如今被這個於副連長這麽壹說，倒象是他們在犯錯誤壹樣。
　　王大虎“呵呵”地笑出了聲來，拍了拍張賢的肩膀，由衷地敬佩著道：“於副連長，妳很有警惕性呀！但是我又不是敵人，不用這麽對我防範著的！”
　　“是！首長！”張賢隨聲附和著。
　　“妳知道我是誰，就叫我首長？”王大虎有意地問著。
　　張賢的心裏卻是壹聲冷笑，這個王大虎在當初與整編十壹師在沂蒙山激戰的時候，就是壹名團長了，這麽幾年下來，就算是沒有戰功，論資排輩，也可以坐到師旅級的位置上。當下又不便直說，只好答道：“我看錢師長對妳這麽客氣，應該也是個首長！”
　　王大虎楞了壹下，馬上又來了興趣，追問著：“那麽，妳再猜猜我是什麽首長呢？”
　　張賢轉頭看了他，只是黑暗裏也看不清他的表情，想來應該是壹個十分得意的樣子。他裝作頭腦簡單的樣子，對著自己的這位老鄉道：“我怎麽會猜得出來呢？”
　　邊上的曹爽再壹次插出嘴來：“我以為七十二軍裏真得就是藏龍臥虎，壹個副連長就有這麽高的警惕性，呵呵，看來頭腦還是有些不靈活！”
　　聽著這半譏半諷言詞，很令張賢惱怒，只是不等他反唇相譏，王大虎已經在訓斥上了：“曹爽，妳說話不要這麽難聽，以後大家都是在壹起的同誌，應該互相幫助才是，這種話不許妳再說了！”
　　“是！”曹爽回答著，壹如他的這個名字壹樣爽快。
　　“別聽他的！”王大虎又轉過頭來安慰著張賢：“他這個人就是這樣，口直心快，其實沒有什麽壞心眼子，是個非常好的同誌，以後妳們相處得時間長了，就會知道！”
　　“是，師長！”張賢隨口應著。
　　他這壹聲“師長”，卻將許多人都叫呆了，除了王大虎這些人外，也包括賀強、王鵬這些七十二軍裏的人們。
　　“妳叫他師長？”賀強當先地納悶了起來。
　　張賢只是點了點頭，接著告訴他：“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那麽這應該是我們二壹五師新任的王師長了！”。
　　王大虎卻是有些忍不住了，不由得問道：“妳？妳是怎麽知道的？”
　　實際上，知道王大虎是二壹五師的師長是壹件很簡單的事情。二壹五師的原師長梁三因為作風問題解職去了地方，二壹五師的師長壹職壹直空缺著，原本七十二軍準備解散復員的，所以這個師長壹職壹直就沒有得到上面的委任，哪知道橫空裏出了壹個朝鮮戰爭，七十二軍被調往了東北來，這個二壹五師的師長自然不可能空缺的。在武漢上岸的時候，張賢就聽張義說起過，二壹五師調來了壹個新任的師長，叫什麽他不知道，但是知道是姓王的，到時到了遼陽就會赴任。如今在這個火車之上，王大虎的出現，馬上令張賢想到了這壹層，只是這其中的緣由又不便與這位新任師長說清，既然這個王大虎喜歡搞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遊戲，那麽張賢也便決定在他的面前裝壹裝相，當下見問，也只是笑了笑，向他解釋著：“我們二壹五師沒有師長已經很久了，剛才妳和錢師長的談話，我也聽到了。錢師長對妳那麽客氣，想來妳的官職應該也不低於他。另外，妳不去坐前面的綠皮車，卻願意來跟我們這些當兵的擠這個悶罐車，對我們二壹五師的人這麽關心，我想除了是我們二壹五師的師長之外，還會能有誰呢？”
　　聽著張賢的解釋，王大虎與曹爽等人都楞了楞，稍稍沈默了片刻，王大虎不由得便哈哈大笑了起來，誇贊著道：“早聽說七十二軍裏藏龍臥虎，看來這真得是名不虛傳呀，我都什麽也沒有說，妳就壹下子猜出來了，哈哈！曹爽，有這樣的副連長，有這樣的隊伍，我們還怕美國鬼子幹什麽？”
　　張賢已經不在意那個曹爽對自己再刮目相看了，心裏卻是壹片得苦澀，王大虎的到來，對他來說並不是壹件好事，他更擔心的是自己的同學雷霆，會不會也跟著王大虎來到七十二軍二壹五師裏呢？如果真得是那樣的話，這對他來說，簡真就是壹場災難！
　　這壹時刻，張賢連逃跑的心都有，他卻並不知道，雷霆是不可能再出現在解放軍隊伍裏了，便是連王大虎和曹爽的到來，又何嘗不是壹種苦澀的結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