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空襲（三）

　　蔓麗的照相機壹直在拍著，她的臉上掛滿了淚水。
　　壹具具屍體從防空洞裏被拖出來，不壹會兒的工夫，在大街上已經堆成了壹片。活著人在嚎淘大哭，不知是為了自己的死裏逃生，還是為了失去了自己的親人。沒有血，但大部份屍體卻赤裸著，仿佛是經歷了壹次上帝的洗禮。
　　“他們大部分是窒息而死去的，還有壹部分是被踩踏擠死的！”張賢麻木的看著這些逝去的人，這樣告訴蔓麗。
　　蔓麗開始嘔吐起來，她還是第壹次見到這麽多的死人，她不明白，為什麽這些都跑到防空洞裏的人，都已經處在安全地帶的人們，為什麽還會這樣悲慘地死去。
　　“鬼子把通風口給炸了。”當張賢又見到那個不讓他開門的護衛兵時，這個護衛兵向他做著解釋。
　　“妳為什麽當時不放他們出來？”張賢已經無力呼喊了，他覺得這個和他壹樣，同樣當兵的人，為什麽沒有他這般的愛心，卻這般得冷酷。
　　這個護衛兵沒有回答，他沈默著，壹臉得蒼白。是呀，誰也沒有想到會有這麽嚴重的後果。他當時也只是按照長官的命令行事。
　　這個世上本來就如此得不公，有權有錢的人才不會往這裏面擠，他們當然有自己的避難所，進入公用隧道避難的都是那些無權無錢的小人物，這些小人物，這些百姓在這個亂世之中，不過是荒野之草，就任其自生自滅，哪怕是被烈火燒燼了，也從不會有人問津。
　　蔓麗的照相機停住了，她盯著壹副畫面，人定格在了那裏：在她的面前，是壹個已經死去卻睜大著雙眼的母親，她赤裸著上身，幹癟的雙乳暴露在外，而就在這個已然逝去的身體之上，她的雙手還緊抱著壹個還不到壹歲的嬰兒，這嬰兒趴在母親的雙乳之間，小嘴還叼著母親的乳頭。
　　這個場景震悍了所有路人，許多人都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張賢也被這個畫面所感動，這讓他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呵，母親已經不在了，他可以想象當年在南京，母親壹定也是這般地保護自己的那兩個兄弟。在以後的許多年裏，這個畫面壹直印在他的腦海裏，終生也忘記不掉。
　　蔓麗再壹次嘔吐起來，她的整個人好象已經崩潰，若不是張賢及時把她扶住，她壹定會摔倒在地。
　　張賢只想著早點把她帶回住所，雖然那裏也已經成了廢墟。他扶著蔓麗，慢慢向前面走去，蔓麗倚著他的肩膀，依然在不停地抽泣著。
　　路上，隨處可見斷壁殘垣，人們哭著在那些破碎的屋子裏尋找著任何可以用的東西。火還在燃燒，救火車滿街跑著，也不知道到底是哪裏的火沒有撲滅。
　　正走之間，卻見前面有壹群人圍在那裏指指點點，議論著什麽。張賢與蔓麗也不由得走上前去，想看壹看到底發生了什麽。
　　可是，當張賢與蔓麗擠進人從，順著人們的目光向那邊看過去時，不由得大吃壹驚：他們看到了這兩天來，壹直賣給他們梔子花的那個小姑娘，而這個小姑娘卻是倒在壹處被炸塌的房子下，壹根木梁倒下來壓在了她的雙腿之上，使她爬不出來；而幸虧這根木梁，扛住了倒下來的壹堵墻，沒有把她砸成肉泥。
　　“妳們大家怎麽不快去救她呀！還在這裏看著。”蔓麗有些氣憤難當，這樣的問著這些邊上的看客們，在她看來，這些人是不是都過於麻木了。
　　“小姐，妳沒看到嗎？”旁邊的壹個年青人告訴她：“那有壹顆沒爆的炸彈！”
　　張賢和蔓麗這才發現，在那堵壓在木梁的墻中間，果然還有壹顆未爆的炸彈，那炸彈埋在壹堆亂磚裏，不仔細看是看不到了。
　　小姑娘有初時壹定是昏了過去，她的花籃和她的花灑了壹地。而到這時，她才幽幽地醒轉過來，哭著掙紮著向外爬著，可是那根木梁太重了，她的身體太嬌弱了，根本就拉不出腿來，反倒是她剛才的掙紮，讓上面的墻晃動了壹下，那枚炸彈也搖了起來。
　　人們都感到了危險的來臨，呼叫著四散跑開，生怕被炸彈炸到自己。
　　“怎麽辦呀！”蔓麗沒有跑，她心急如焚地拉著張賢問著。
　　“小姑娘，妳別動！”張賢來到小女孩的面前，撫摸著她的臉，這樣安慰著她：“妳千古不要動，聽大哥哥的話，千萬別動！”
　　這小姑娘壹臉地泥水，睜開眼睛看清了張賢的臉，同時也認出了他來，於是輕輕地點了下頭。有的人天生就能給人壹種信任，張賢就是這樣的人。
　　張賢這才回過頭來，對蔓麗道：“這需要工兵來先拆除炸彈，才能把她救出來。”
　　“可是去哪找工兵呢？”蔓麗問道。
　　“只能去找警察！讓警察局去找工兵來。”張賢告訴她。
　　“那要等到多久呀！她還能挺得住嗎？”蔓麗擔心地問著。
　　張賢看著躺在泥水裏的這個小姑娘，已經停止了哭泣，但氣息也十分微弱，別說讓她挺上半天，就是壹個小時可能都不行了。擺在他面前的不外乎兩個結果，壹個是救下這個小姑娘，有可能引爆那枚炸彈，這樣還有可能是被炸彈炸得粉身碎骨，到頭來不但小姑娘救不下來，只怕自己也將命殞於此；另壹個結果就是拆除炸彈，而要把工兵找來，這中間又不知有多少的曲折，這個小姑娘只怕到那時也壹樣得死掉。所以說，無論從哪方面想，這個小姑娘的命都很難保住。
　　雖然張賢沒有說出來，但蔓麗從他的眼神裏，已經看到了他的猶豫，也明白了他的為難，但不知道為了什麽，當她低頭看到落於自己腳下的梔子花時，壹股信念讓她堅定了起來：“我不管這麽多，我壹定要把她救下來！”
　　直到此刻，張賢開始後悔當初在軍校裏為什麽沒有學壹下爆破，其實，他們的課程裏確實有爆破這個科目，只因為不是他的主科，他也只是做了壹般的了解，因為不入成績單的，所以當時誰也沒有把這個當壹回事。
　　他又站起身仔細看了看情況，然後有了主意，對著蔓麗道：“我想有個辦法，應該可以試壹試。”
　　“什麽辦法？”蔓麗忙問。
　　張賢指著這個木梁道：“只要我們小心地將這個大梁頂起來，把這個小女孩雙腿抽出來，不讓上面的炸彈動，就應該不會有危險。”
　　“那要怎麽頂起這個大梁呢？”
　　“千斤頂！”
　　是呀，這其實是壹個最簡單的方法，只是當時大家都被危險嚇著了，沒有人想起來。
　　蔓麗知道附近有壹家汽車修理部，聽到張賢說完，馬上飛奔著向那家修理部跑去，也不似剛才的那個嘔吐無力的弱女子了。
　　不壹會兒，蔓麗已經從那裏跑了回來，懷裏抱著壹個油黑的千斤頂，全不在乎那上面滿是油泥，會沾汙自己的衣服。
　　張賢把周圍的觀眾都趕出了老遠，同時他也看好了地形，因為這是在壹個緩坡之上，萬壹那枚炸彈要爆時，他可以順著這個坡滾下去，他相信自己的反應能力，所以在他的壹再要求之下，蔓麗也被他驅到了危險範圍之外。
　　所有的人都相信這個當兵的，認為他壹定能夠救起這個可憐的小姑娘。
　　張賢在千斤頂之下墊了兩塊磚頭，這才能夠支起它來，壹點點，慢慢地升了起來。大梁被頂了起來，上面的墻晃動了壹下，然後又穩定了下來，那枚炸彈也跟著墻晃了壹下，也跟著墻穩住了。
　　就這樣，千斤頂壹點點地升高，所有在後面遠遠觀看的人都緊懸著壹顆心，蔓麗更是把這顆心提到了嗓子眼。
　　張賢小心翼翼，豆大的汗珠從他的頭上滾落，他卻渾然不覺。
　　也不知是過了多久，張賢覺得那個縫隙夠大了，他把千斤頂停在了那裏，俯身來抽小姑娘的腿。壹條腿很順利的拔了出來，而另壹條腿可能是壓得時間長了，腫得老高，又卡在了另壹處的縫隙裏。張賢只得小心地清理那個縫隙邊上的瓦礫，慢慢地把洞掏大，這才將這小姑娘的另壹條腿抽出。不他抱著這個小姑娘站起身來，長出壹口氣的時候，卻發現不知何時，蔓麗已經站在他的身後。
　　原來，蔓麗最終還是忍之住，沒有聽從他的話，在他為小姑娘掏洞時，來到他的身邊，想為他幫點忙。
　　當張賢轉過身看到蔓麗時，還沒有等他回過味來，那個頂起的千斤頂歪了下去，那個掏出的洞打破了廢墟的平衡，讓木梁垮塌了下來，那堵墻轟然倒了下來，那枚炸彈也跟著掉落下來。而這壹切，張賢並沒有看見，他背對著那邊，可是蔓麗看到了。她驚呼了壹聲，不知哪來的這麽大的力氣，壹把將張賢推倒在地，張賢抱著這個小姑娘滾下了坡去，而與此同時的是轟隆隆地壹聲巨響，壹瞬間，蔓麗鮮活的身影被撕得粉碎，只有壹層血霧在空中飄散開去，隨著爆炸聲轉眼不見……
　　“蔓麗！……”張賢爬起來，跪在地上嘶心裂腹地呼喊著。
　　良久，只有壹只紅色的塑料發夾從半空中掉落下來，正落在張賢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