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安東（二）

　　夜幕降臨的時候，也就是再壹次行軍的開始。
　　在曹爽和張賢的帶領之下，第壹連押解著七十二軍的俘虜再壹次上了路。經過了昨天壹夜的折騰與奔波，這壹夜卻要平靜了許多，那些美軍俘虜似乎終於認清了形勢，越是往北走，就越是遠離了他們所謂的自由，再沒有鬧出什麽花樣來。
　　那個叫做大衛的中尉也沈默寡言了起來，他放跑了湯姆，而湯姆的逃走，又令第三排裏的戰士壹死壹傷，賀強把這份怒火全然發泄到了大衛的身上，如果不是張賢阻攔，他可能已經死在了賀強的槍下了。
　　張賢走過大衛的身邊，見他正裹緊身上的大衣，蜷縮成壹團，倒在驢車之上，就好象是壹個失去了生命的屍體。看著這個高大的家夥此時如此畏縮的樣子，張賢不由得有些感慨，戰爭真得不是什麽好東西，它讓人瘋狂，讓人懼怕，讓人最終變得苦不堪言，就算是默默地承受著，有時也無法擺脫這種令人窒息的壓抑；戰爭中所有的人都生活在恐懼之中，因為對死亡的害怕，所以很多的人都在做著從內心裏來講，自己並不願意做的事情。但是，死，也就是那麽壹瞬間，真正的死亡也許並不可怕，真正可怕的卻是死亡來臨之前那段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恐懼，還有，就是看著別人在臨死之前的那壹剎那痛苦的表情！
　　“妳應該感到慶幸！”張賢如實地告訴著這個喜歡惹些麻煩的中尉：“如果妳真得跟著那個湯姆逃跑了，那麽這個時候，妳可能已經死在了雪地裏！”
　　大衛擡起頭，看了看張賢，又低下頭去，沒有答話。
　　張賢進壹步地說下去：“妳以為就憑著妳們這幾個人，便能夠順利地闖過無數的關口，回到妳的部隊嗎？”他問著，卻又自己答著：“不要忘記妳是身處何方？還有，妳這條腿還能不能走得動？”
　　大衛沒有回答，他是壹個明白人，也無須要來回答，他非常清楚，如果真得從這個押解隊裏出去了，可能就是如張賢所說的那個結果。在這個陌生的國度裏，他這樣長相特異的西方人，根本就跑不脫朝鮮人的抓捕，而他實際的情況，也不允許在這裏多拖延時日。湯姆說聯合國軍馬上就可以打過來，而他可能無法堅持到那個時候，便是在現在，他的頭都昏沈沈的，只怕又燒了起來。他想，他這壹次真得是在劫難逃了，可能真得熬不過去了。
　　見到這個大衛壹直沒有答話，張賢說得也沒有了味道，不由得湊上前去看看這個家夥到底是怎麽回事，這壹看才發現，這個美軍俘虜已經處於了昏迷之中，他不由得摸了下他的額頭，滾燙滾燙的，這說明他又壹次發起了燒來。
　　“小馮！”張賢喊著衛生員的名字。
　　衛生員馮習連忙從後面走了過來。
　　“妳那裏還有消炎藥嗎？這家夥可能挺不住了！”張賢問著。
　　馮習道：“還有兩粒了，可是我們的同誌還沒有藥呢！”
　　“給他壹粒吧！”張賢命令著。
　　馮習卻搖了搖頭，告訴著他：“藥力不夠，只怕給他吃也是白搭！”
　　張賢想了壹下，道：“給他壹粒，能不能活過來，就看他的命有多大了！”說著，嘆了壹口氣。
　　馮習楞了楞，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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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壹夜過於平靜了，便是連北風也停止了呼嘯，以至於曹爽都懷疑這會不會是暴風雪要來的前兆，會不會隱藏著某種未知的危險，所以他不由得強調著各個排長、班長提高警惕，做好隨時戰鬥的準備。
　　張賢卻覺得好笑，大家也許是在戰場上呆得久了，回到這個大後方來，沒有了槍聲和嘶喊聲，反而覺得壹切都有些可疑。想壹想也是的，如今離著祖國越近，就應該越是安全，這也不正是他們這些誌願軍們走出國門、之所以在異國他鄉戰鬥，想要得到的嗎？
　　天亮的時候，他們終於到達了朝鮮西北部的邊界城市新義州，從這裏只要跨過鴨綠江大橋，就可以進入中國的安東市了，壹來到鴨綠江邊，第壹連裏所有的人都不由得激動了起來，就仿佛是出遊以久、馬上就可以回到家鄉見到爹娘的那種親切與急迫。
　　此時的鴨綠江壹片的寧靜，寬闊的江面上已然失去了波濤的翻滾，這條河正在上凍之中，許多的河面上結上了冰，但是還並不能過人。從新義州到安東市有兩座橫跨鴨綠江的大橋相通，最早的壹座建於壹九零九年，壹九壹壹年竣工；是由日本人建築的，為十二孔的鐵路橋，中間還有壹個可以開合九十度的臂梁，便於下面的船只通行。第二座大橋位於第壹座橋上遊不到壹百米的地方，是始建於壹九三七年，壹九四三年啟用的新橋，這是壹座公路和鐵路混和橋，上面是鐵路，下面是公路。
　　當張賢帶著第壹連的人來到這裏的時候，第壹座老橋實際上已經在美國人的轟炸之中成了危橋，尤其是朝鮮壹側，許多的地方完全開裂，只剩下光禿禿的幾個橋墩。而第二座新橋，由於橋的兩邊及橋上都有部隊駐守，架著防空高炮，那些美軍飛機不敢過於飛低，所以損傷並不大，便是有損傷，也很快被兩國組織人員修好。實際上，這個時候的這座橋，真得成為了中朝兩國咽喉，由中國境內開過來的軍用列車和汽車源源不斷地駛入朝鮮，同時也將誌願軍和各種物資帶了過來。
　　第壹連押解隊在新義州得到了有關部門的接待，並且很快被安排著坐上了回程的火車，沒有用多長時間，便安全地通過了鴨綠江大橋，踏上了北岸的土地，真正的走進了祖國的懷抱之時。
　　在走下火車，到達安東車站的時候，很多人已經經不住自己的眼淚，壹邊笑，壹邊哭著，仿佛是從地獄裏走到了天堂！其實，祖國，不管她是貧還是富，是弱還是強，在所有誌願軍的心目中，這就是壹個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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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於事前通過了電話，在押解隊到達安東車站的時候，就已經有幹部過來接站了，這個負責人依然是敵工部的宋明亮，此時他還在安東處理七十二軍裏的壹些內部事務。實際上，所有對俘虜的工作，包括押解和審查，應該是由宋明亮來負責完成的，只是因為他並沒有來得及跟著入朝，所以才會滯留在安東。
　　車站裏人來人往，大部分都是些軍人，還有許多的軍列不知從什麽地方開過來，只在這個站上停靠片刻，便又呼嘯著開往朝鮮方面去了。
　　宋明亮早就帶著幾輛軍車在火車站上等候著，所以壹見到張賢的時候，便非常親切地趕了上來，兩個人本來就是老熟人，壹見面，他便抱住了張賢，那種欣喜令張賢都有些不能適應了。接車的人也大部分是七十二軍裏的，象張賢、熊三娃、王鵬等老兵，也有不少認識的同誌，大家分別多日，再壹次相見時的親熱，就好象是壹家的兄弟姐妹壹樣，大家又是歡笑著，又是握著手，問長問短，令第壹連所有的人把壹路上的勞苦都丟到了九霄雲外去了。
　　“阿水！三娃！”壹個熟悉的聲音忽然從宋明亮的身後傳了來，張賢放開了緊握著的宋明亮的手，目光穿過他的肩膀，透過人群，看到之後壹個人跳躍著露出臉來。
　　“咦？那不是小武嗎？”他不由得楞住了。不錯，那個正從人群中擠過來的人不是武小陽還是誰呢？
　　“呀！真得是武小陽呀！”站在張賢身後的熊三娃也跳了起來，喜不自禁地叫了起來。曾幾何時，他與武小陽這壹對仇人，已經變成了朋友。
　　武小陽終於擠到了張賢的面前，壹把撲過來便抱住了他，哈哈大笑著，就好象是從來也沒有這麽開心過壹樣，張賢也笑著，心裏卻不由得狐疑起來。
　　放下了張賢，武小陽又把熊三娃抱起來，那股親熱勁，就好象是抱住了自己的老婆壹樣。後面的王鵬、賀強等人也壹壹過來與武小陽擁抱握手，大家都是在同壹個班排裏出生入死的同誌，久別重逢，自然有著無限的深情。
　　良久之後，武小陽才從重逢的喜悅裏緩過勁來，張賢不由得問著：“小武，妳怎麽也到了安東？”
　　武小陽卻是看了宋明亮壹眼，笑著道：“我呀，是聽說妳們去朝鮮打美國鬼子，保家衛國了，我怎麽也呆不住，真得想死妳們了，所以就不顧壹切地跑了來，準備回歸！”
　　“呵呵，好呀！”熊三娃接口道：“就是嘛，妳壹個人跑得這麽遠，多沒有意思，還是回來和大家在壹起的好！”
　　“是呀！”其他人也隨聲附和著。
　　張賢卻不由得皺起了眉頭來，不由得問著：“小武，妳老婆呢？”
　　武小陽的臉不由得壹紅，還是道：“她？呵呵，她也回來了，如今在軍部後勤幫忙！”
　　“對了，小武，妳有孩子了嗎？”熊三娃忍不住地問道，他還記得當初武小陽走的時候，謝三娘是懷了孕的。
　　武小陽只是點了點頭，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真得？”熊三娃不由得馬上來了興趣，又追問著：“是兒子還是閨女？”
　　“是個兒子！”宋明亮在旁邊笑著告訴著大家。
　　大家稍微楞了壹下，馬上又發出歡笑來，紛紛要求著武小陽請客，武小陽也笑得合不攏嘴，那是壹種自豪與快樂，毫不猶豫地點頭答應著。
　　張賢卻如何也笑不出來，等到大家從歡顏中恢復回來，他不由得問著：“小武，怎麽？妳回老家過得不好嗎？”
　　武小陽楞了壹下，不明白他的意思，還是答著：“很好呀？我回到我們縣裏搞公安，還可以的了！”
　　“那妳還回來做什麽？”張賢又問道。
　　“就是想妳們了！”武小陽沒有絲毫的做作，如實地道。
　　“連長，妳這是問的什麽？”賀強也不明白地問著：“小武哥回來了，我們大家都高興得不得了，妳看妳，崩著個臉做什麽？”
　　張賢並沒有理會賀強的問話，卻是壹本正經地對武小陽道：“小武呀，如今妳可是有家有口，有兒子的人，可不是和我們壹樣光棍壹條。我們是去打仗，不是去玩，隨時都有犧牲的可能，這不是在開玩笑，妳要為妳的老婆孩子多想想！”
　　大家也都收攏了笑容，的確，連長的話說得不錯，武小陽剛才還笑開花的臉不由得嚴肅了起來，但是還是搖了搖頭，淡淡地道：“老於呀，妳說的這些，我都想過了，正因為我已經想過了，所以才會到安東來！”
　　張賢怔了怔，看著面前的這個已然做了爹的武小陽，心裏卻湧著壹種莫名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