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千壹百壹十四章 雕零的傳統

　　“來了。”
　　從名叫陶勒蓋的荒山向北眺望，終於在天與地的交界處望到了元軍騎兵騰起的塵煙。李瑕抿了抿幹裂的唇，開始下達壹道道命令。
　　軍中糧草已經耗盡，多日來只能飲馬奶，連他都感到饑餓難捱。
　　胡子許久未刮，真有跳蚤在裏面爬，身上也散著壹股餿味，夜裏歇時，連最喜歡貼著他的朵思蠻也說他太臭了。
　　李瑕有時心想就不該帶她，本以為能讓她招降些蒙古人，沒想到她已被長安水土慣得太過嬌氣。不過，好在她還知道如何在這種行軍途中照顧馬匹、擠馬奶等等後勤之事，這是她從小兀魯忽乃就教她的。
　　伏擊忙哥剌的計劃並不順利，於是李瑕再次想到了利用真金。
　　真金對他而言是壹個拿到手也作用不大的角色，卻是蒙古舊派與漢臣派之爭的焦點，能時刻撩撥著蒙元皇室的神經。
　　他做的非常簡單，無非是讓士卒們在附近尋找真金，遇到牧民就捉起來作為向導，詢問是否有看到壹個年輕且舉止優雅的蒙古人。
　　再補充好細節，比如從戰利品中挑壹件狐裘，告訴士卒們這是壹個月前真金在某個部落與人交換時留下的。
　　當牧民們真的以為唐軍在找真金，忙剌哥自然會以為真金就在這壹帶。
　　至於元軍之中，會因真金而產生哪樣的勾心鬥角，那就不是李瑕所考慮的了。
　　但他相信壹定會有，從窩闊臺死後，黃金家族就壹直熱衷於互相爭鬥，這次應該也不例外。
　　他更希望忙剌哥能分壹些兵馬過來，讓他完成壹次伏擊，掠奪壹點物資，讓士卒們恢復壹些士氣。
　　果然。
　　“真的來了？”
　　朵思蠻十分驚訝，低聲道：“妳就留下幾個牧民，真的能把忙哥剌的兵馬騙過來？怎麽會這樣。”
　　“我比妳了解黃金家族。”李瑕道。
　　他不急起身，漠北這種地勢用壹句話形容就是“望山跑死馬”，唐軍繼續在山的南面歇息，讓元軍騎兵再繼續奔跑。
　　“元軍探馬沒有散出太遠，這次他們沒有前天那麽謹慎了。”
　　“那就好。”
　　李瑕感受得出來，敵方將領多少還是有因為真金而有了心態上的變化，簡單來說，就是沒那麽專註於打仗了。
　　楊奔不慌不忙地舉著望筒算元軍的兵力，道：“不超過三千人，他們像是要散開了。”
　　“把真金給他們吧。”李瑕道。
　　楊奔笑了壹下，道：“臣領旨。”
　　軍令下達之後，軍中有個年輕的聲音應道：“我來扮真金。”
　　不壹會兒，幾個穿著元軍甲胄的士卒便繞過了陶勒蓋山，向元軍奔去，待奔到近處，似因看到元軍的旗幟，忽然勒馬便向南逃。
　　元軍很快派人追上。
　　陶勒蓋山南面，唐軍終於不慌不忙地翻身上馬，開始跑動，沖刺……
　　……
　　在西北方向的草勒木山元軍大營，李德輝不得不提醒忙哥剌，道：“殿下，我們不能在這裏停留太久，該啟程去覲見陛下了。”
　　“不是王相說唐軍很可能是要伏擊我們嗎？”忙哥剌道：“我們要慎重壹些。”
　　李德輝苦笑，道：“慎重並非是駐紮在此處，只要在行軍途中不會疏於防備即可。我們留在高昌的輜重都被廉希憲燒了，軍中牛羊不多，只有肉幹與奶酪。馬上要下雪了，到時馬匹吃不到草料……”
　　盡心了，難免就顯得啰嗦。
　　忙哥剌皺了皺眉，眼中稍顯出了懷疑之色。暗自想了想，大軍先走，只留壹隊人手尋找真金也是壹樣的，遂道：“那就聽王相的，明日壹早便啟程。”
　　“也好，臣這便安排。”李德輝又問道：“殿下，徹徹禿海還未歸營嗎？昨夜殿下又派了兩個千人隊出營？”
　　“哦，王相不必管，我讓探馬散遠壹些。”
　　“是嗎？”
　　忙哥剌微微側過身，避開李德輝的目光，並不與自己的王相吐露實情……
　　……
　　戰馬長嘶。
　　李瑕側過身，避開了射來的箭矢，踢著馬腹猛沖至元軍陣中，長槊紮進了壹名百夫長的身體。
　　只這壹輪沖鋒，七千唐軍以逸待勞對陣三千奔走而來的元軍騎兵，直接殺穿了元軍的陣線。
　　壹個個元軍士卒早已掉頭就跑，逃得慢的便這樣被唐軍刺在馬下。
　　很快就有鳴金聲響起，元軍馬上便退了，只留下滿地的鮮血、屍體，以及還慘叫著在地上翻滾的傷員與傷馬。
　　有唐軍士卒歡呼著，想要下馬補刀，剝戰利品。
　　別的不說，至少今夜能多幾頂帳篷避風，能烤馬肉可以敞開了吃。
　　然而，李瑕卻立即下令，繼續追擊。
　　楊奔領了軍令，還不忘大喊著補了壹句。
　　“小黨項，妳帶隊清理戰場，把馬肉烤上，等我們殺敵回來慶功！”
　　這是壹句很重要的提振士氣的話。
　　唐軍將領們紛紛大喊道：“把肉烤上，殺敵回來再慶功！”
　　同時，為了激勵將士，李瑕已壹馬當先，沖在了最前面。
　　他把龍旗揚起。
　　號角再吹，士卒們終於將心思從馬肉上移開，紛紛呼嘯。
　　“驅著逃兵沖他娘的大營啊，搶他壹輪再回來慶功……”
　　……
　　元軍大營。
　　忙哥剌勉強把李德輝應付過去，感到有些憂慮，於是連夜去找他軍中的萬戶都元帥，玉昔帖木兒。
　　玉昔帖木兒是蒙古開國四傑之壹的博爾術之嫡孫，今年才二十四歲，卻是在二十歲時就繼襲了父爵。屬於勛貴中的勛貴。
　　忽必烈對玉昔帖木兒非常欣賞，很早就將他招到身邊擔任怯薛將領，稱之為“能官”。
　　忙剌哥與玉昔帖木兒關系頗好，進了帳篷也不拿架子，笑道：“妳的帳篷裏太冷了，我送幾個美人來給妳暖暖帳篷。”
　　“我有妻子，不需要美人。”玉昔帖木兒道：“我需要戰功，而且我馬上就要擊敗兀魯忽乃了，妳不該從西域撤回來。”
　　“妳知道為什麽嗎？”
　　玉昔帖木兒道：“我不管為什麽。我只知道妳這大軍之中只有我還能在戰場上廝殺，其他人都是壹些啃著祖宗遺骨的廢物。”
　　“我當妳是我的兄弟。”忙哥剌上前道：“比起我父汗生下的那麽多兄弟，妳才是我真正的兄弟。”
　　“別的不說，真金和那木罕和妳是同胞的兄弟。”
　　“妳看真金像是壹個草原上的英雄嗎？妳覺得他應該當大汗嗎？”
　　說著，忙哥剌上前攬住了玉昔帖木兒的肩。
　　玉昔帖木兒沒有抗拒。
　　“我有件事想讓妳幫我。”忙哥剌道：“李德輝勸我起行了，但有壹件事，我需要信得過的人留下來幫我盯著。”
　　“……”
　　沒多久，幾名畏兀兒的美姬便被送到了玉昔帖木兒的帳篷裏。
　　玉昔帖木兒有些不耐，從地圖上擡起頭掃視了她們壹眼，看向其中壹人，道：“妳是前陣子陪在大王身邊的那個？”
　　“是。”
　　“叫什麽名字？”
　　“納曼幹……這麽久以來，大王都沒問過我的名字。”
　　玉昔帖木兒因後面這句話，微微壹楞，再仔細壹看，發現她確實是最漂亮的，遂把另外幾人分給了麾下將領，獨留下這納曼幹。
　　他自躺下，準備由著她服侍。
　　她很乖巧，動作也很輕柔，將他臭烘烘的靴子脫了下來。
　　帳篷內彌漫著壹股濃烈的臭味，納曼幹沒想到眼前這個年輕、強壯、氣勢不凡的大元帥竟這般不好潔凈，楞了壹下。
　　“呵。”玉昔帖木兒淡淡道：“我是草原上正統的蒙古人，珍惜水源，不像高昌王、大王，他們就洗得很幹凈。那些人啊，越來越不遵遁祖宗的傳統了。”
　　正捧著他另壹只靴子的畏兀兒美人楞了楞，想開口說些什麽，終於是沒說。
　　好傳統可以留著，好生活也該過……她心裏想道。
　　下壹刻，更濃烈的酸臭味堵得她呼吸不過來。
　　那是玉昔帖木兒用腳擡起了她的下巴，道：“妳確實很漂亮。”
　　“我服侍大元帥。”
　　“盔甲不用解，我睡覺也不卸甲，妳爬過來……”
　　忽然。
　　玉昔帖木兒停下了動作，轉頭望向了帳外。
　　“大帥？”
　　“滾開！”
　　兩只牛皮靴子又被套回了那雙臭腳上，被壹巴掌打倒在毯子上的納曼幹轉頭看去，只見那個年輕的元帥已拿起大刀出了帳。
　　夜風吹來，帶來了壹陣冷冽而又清爽的空氣，讓她得以緩了口氣。
　　又壹會，她才聽到了殺喊聲。
　　……
　　“李德輝謹慎又謹慎，還是讓唐軍襲營了。”
　　玉昔帖木兒心中冷哼著，翻身上馬，沒有馬上殺向正在廝殺的地方，而是開始喝令自己的將領們馬上去把士卒喊起來。
　　這才是壹個合格的統帥該做的。
　　可惜的是，有壹句話他說對了……這個大營裏，只有他這個統帥能打仗。另外四名萬戶，全是些躺在祖宗功勞薄上混吃等死的。
　　平時沒什麽，真正遇到硬仗了，這種壞處才顯現出來。
　　很快，不遠處的營帳裏已傳來了慌亂的驚呼聲。
　　“攔住潰兵！”
　　“別讓潰兵沖過來……”
　　突然號角聲壹揚，有漢語的大吼聲傳來。
　　“殺啊！”
　　“殺啊！”
　　氣勢驚天。
　　剎那間，這種雙方士氣的對比，讓玉昔帖木兒腦中懵了壹下，想到忽必烈曾對他說過的壹句話。
　　“妳相信嗎？除了妳與少數幾人，如今的蒙古將軍們不太好打勝仗了啊，所以本汗才不得不靠漢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