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二十九章 政戰

　　“跟我們不是壹路人。”
　　張玨看著堂外，如此評述了壹句。
　　楊大楫、郝天益被帶下去之後，他感到暢快了許多，似乎連空氣都不再似方才那般渾濁。
　　李瑕似像是還在思忖著什麽，漫不經心道：“不是壹路人，但妳可給他引路。”
　　“引路？我二十多歲時，還是楊大淵教我忠君報國。”
　　“好吧。”
　　“妳在想什麽？”
　　“在想楊大楫說的那些話……忽必烈將改國號，許衡到了陜北，楊文安賜佩金虎符。”
　　“對面確定是楊文安統兵了？”
　　“不明白嗎？是忽必烈先選中了楊文安，才有楊文安殺楊大淵壹事。而非楊大淵死後，再決定由誰統帥。”
　　“妳這麽壹說，更顯得楊大楫蠢了，人家都定好了，他還要爭。”
　　張玨在乎的是陜北這壹路敵方換帥。
　　李瑕則更在乎別的，對這個話題只是點點頭，“嗯”了壹聲。
　　張玨又道：“我賭對了，果然是楊文安動的手。”
　　“嗯？妳不是賭的楊大楫嗎？”
　　“妳忘了？我換了個答案，換作楊文安了。”
　　“押三份，還有意思嗎？”
　　“不論押幾份，我確實賭贏了。”
　　“賭註都沒說……”
　　原本是朋友間玩笑的語氣，可話到這裏，李瑕想到了什麽，語氣躊躇起來。
　　他輕輕敲著扶手，斟酌道：“妳說，忽必烈改了國號，想必會開始大肆加官進爵了，我們的人可羨慕？”
　　張玨收了笑容，擺了擺手，認認真真道：“我不是在借機和妳討要官爵。”
　　“我知道。”
　　“不過是開個玩笑罷了，難得妳過來，我太高興，忘了分寸。”
　　張玨從沒說過他戍邊的苦悶。
　　他的苦悶全都只表現在這過於歡脫的玩笑裏。
　　李瑕道：“我知道，我是問妳，覺得我們這邊的將領是否也羨慕世侯們加官進爵？”
　　“自是羨慕。”張玨坦然道，“楊文安才多大年歲，持金虎符稱都元帥，往後什麽上柱國將軍、太尉、公侯，也難怪他死心塌地為忽必烈效命。”
　　“關中這壹戰我們打得不容易，士卒們有軍賞或許能滿足，但將領們的軍功要如何封賞卻是個難題。”
　　“忽必烈能給人封世襲的都元帥，妳封不了。妳還只是大宋的平陵郡王，只有舉薦之權，沒有封官之權。”
　　“嗯，這方面劣勢太大了。”
　　“但有些事妳能做到，忽必烈做不到。”張玨擡手壹指北面，又道：“我與那些人不是壹路人，求的也不是這些。”
　　“我知道。”
　　“妳不知道，這壹年來，北面遣使來招降我五次。我若點頭答應，楊文安想要的，我早便有了。但我到這延安府來，不是來求個蒙古世侯當的。妳我早便說好了，要恢復漢唐雄風。”
　　張玨語拙，念叨著“漢唐雄風”四字，像是品酒壹般地品味著，最後道：“壹家壹姓據壹小城，也稱甚軍民總管，也稱甚世侯，土財主罷了，有些人壹輩子眼界也只在那可憐可笑的土財主，也配與我們萬萬漢家男兒的誌向相比？”
　　他還在氣方才郝天益的譏諷。
　　因郝天益就是連譏諷他的資格都沒有。
　　李瑕看著張玨，笑了笑，道：“不是每個人都這麽想。”
　　“妳可以給他們引路，不是嗎？”
　　“也是。”
　　“這種胡虜肆虐的世道，我信天下間壹定有很多很多人，像我們壹樣有誌於振興。”
　　李瑕自語道：“需要我們給他們更多的信心。”
　　張玨道：“我只管打仗。至於怎麽給別人信心，妳慢慢想。”
　　“是，這是政治仗。妳管打仗，我管打政治仗。”
　　李瑕應了，又思忖了片刻，說起更實際的話題。
　　“妳輕視楊文安嗎？”
　　“不會。”張玨道：“不得不說忽必烈選將是有眼光，楊文安不僅繼承了楊大淵的戰略之才，還更加勇猛。年輕人銳氣足，我怎敢輕視楊文安？”
　　“我是說，妳可以輕視他。”李瑕道：“若想家了，趁著這幾個月可以回去看看。讓他覺得妳輕視他。”
　　張玨打起精神，想了想，道：“那小子怕不會輕易上當。”
　　“未雨綢繆，若壹年半載妳都是壹副輕敵的樣子，他再不信也會習慣。還有，今日我們對楊大楫並無優待，他或有可能反復……”
　　“我懂，但暫時還要楊大楫來招攬人心。”
　　“嗯，不急。”
　　“他們只怕不會想到，我們這麽早就開始布局。”
　　“只要耐得住性子，哪怕他把那些城寨築成烏龜殼，總會有反擊的機會。”
　　“……”
　　蠟燭換了兩次，堂上兩人談到最後，李瑕看了壹眼天色，道：“差不多了。”
　　張玨問道：“這就走了？”
　　“夜裏妳偷襲塞門寨時，我收到封急信，得回去處理。”
　　“蒙軍反攻了？潼關？”
　　李瑕對張玨也不瞞著，沈吟道：“重慶那邊……朝廷的援兵到了。”
　　“援兵？支援重慶？這種時候？”
　　“正在夔門與我們對峙。”
　　張玨的臉色遂難看起來，道：“朝廷這是何意？”
　　“很正常，李璮叛亂之時，朝廷也接管了海州、漣州。同樣的道理，這次想接管夔州、萬州，算是沒有厚此薄彼，此事妳不必管。”
　　“好吧，那妳真就走了？不再歇壹覺？”
　　“不了，備輛馬車吧，路上歇也是壹樣的。”
　　“能顛到妳骨頭散架。”
　　“沒事。”
　　李瑕已起身出門，心想路途再辛苦也就是幾天，苦也苦不過這些戍邊的將士。
　　張玨出城相送，臉上少了這些天常帶著的玩笑之意，多了幾分風霜。
　　兩人談了壹整夜，壹路上也沒甚要說的。
　　只在城門打開時，正好看到壹輪旭日從東面緩緩升起。
　　“真是大好河山。”
　　“我輩無能，大好河山猶淪落胡塵。”
　　“這次胡虜沒能打垮我們，我們早晚能北伐。”
　　張玨停下腳步，道：“昨夜忘了說，在我這裏，北伐，比什麽高官厚祿都有用。”
　　“好，但我們得再等等。”
　　這話，壹點都不霸氣。
　　他們有誌向，但離成功還遠，還得要隱忍。
　　李瑕擡了擡手，止住張玨再送，徑直上了馬車。
　　車廂內被褥鋪得很厚，但顛簸還是有的，李瑕枕著頭，心裏回想著這次延安之行。
　　延安之行，看似沒有吃虧，但李瑕是親自來的，依舊不能爭取到楊大淵及其兵力。
　　而忽必烈只下了壹道改國號的召令，竟是已把出師不克、倉促撤兵之後人心浮動的情況穩定下來。
　　那在別的地方，忽必烈受士庶仰望的程度怕是要不降反升。
　　因為他馬上要建立元朝了。
　　不論南邊承不承認，在金國之後，中原又會有壹個有法理的王朝。
　　這對李瑕的勢力其實會有很大的影響和打擊。
　　金國遺民壹直是李瑕勢力中不可或缺的壹部分，韓承緒與楊果便是他最初的助力，包括他們招來的親朋故舊，還有廉希憲、張弘道、劉元振等人也算是金國遺民。
　　中原漢人對蒙軍的殘暴深有體會，壹部分人其實比宋人更憎惡蒙古的兇殘，只是不得不屈服。他們受的苦難更多，對天下壹統的盼望也比偏安享受太平的宋人高。
　　但另壹方面，他們祖輩生活在遼、金治下，對於漢化的異族王朝接受程度又很高。
　　他們不像張玨這些宋將出身的能最堅決地抗擊胡虜。
　　忽必烈改國號，既是穩住中原漢人，不給李瑕趁機攪動人心的機會，也是對李瑕勢力的壹次反攻，政治上的反攻。
　　本是李瑕要瓦解“漠南蒙古政權”，卻成了“大元王朝”與“宋國臣子”爭取中原人心的較量。
　　忽必烈都不需要求勝，在這雙方都無力出兵進攻的情況下，他只要保持穩定，壹兩年間能夠平定阿裏不哥，待回過頭來，依舊能以國勢壓住李瑕。
　　政局穩定是壹切發展的基礎和前提，壹個動蕩的政權什麽都做不成。
　　既是兩國之爭，戰場上不能輸，政治上更不能輸。
　　必須要做出應對，但具體如何應對，在延安府是議不出的，故而要盡快趕回長安。
　　更讓李瑕頭痛的問題在於，忽必烈馬上要建立大元了，宋廷反而趁勢開始奪取夔門。
　　外虜才退，還在虎視眈眈；內患又起，正在咄咄逼人。
　　像是都吃準了他這個大宋臣子是好欺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