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九章 壁虎

　　二更。
　　汪德臣站在大雨中擡頭看了看，執刀在手，低喝道：“出發！”
　　沒有鼓聲，沒有號角，壹道道軍令傳遞出去，五千蒙軍精銳悄悄向釣魚城西北方向的奇勝門攀去。
　　山道濕滑難行，汪德臣卻是壹聲不吭，親自走在前面。
　　上了山腰之後，每走壹步，他便要將綁在腰間的繩索勒在旁邊的大石上，往上走站穩了，身後的士卒才能將繩索解了，再向他拋過來。
　　如此天氣攻山，自然是苦不堪言。
　　但在汪德臣看來，這場雨是天賜的良機。
　　大雨天，山上的宋軍必然松懈，絕對想不到他會攻山……
　　行軍良久，到了三更天，蒙軍才終於攀到山上稍寬闊之處休整。
　　汪德臣抹了抹頭上的雨水，語氣狠厲，下令道：“趙重喜、剌乎，妳們帶兵偷襲奇勝門；石抹術虎，妳與我帶大部擡雲梯跟進。”
　　“是。”
　　“今晚，必為大汗取釣魚城。”
　　商議停當，趙重喜當即便往上爬去。
　　趙重喜雖姓趙，其實是唃廝啰後人，祖輩曾經附宋，被賜姓為趙，後又降蒙古。
　　趙重喜身手了得，曾經給闊端當過侍衛，之後被賞給汪德臣，被汪德臣提拔為得力幹將。
　　他攀爬山崖極厲害，在軍中有“壁虎”之稱。
　　攻釣魚城這些日子，汪德臣讓他挑選軍中擅登山之士，組成壹支百人的奇兵。
　　為的，就是這壹夜的奇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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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雨中，趙重喜、剌虎領著百余人爬過濕漉漉的巖石，擡頭看去。果然，雨夜中，宋軍並無兵士在城頭上守城。
　　“好機會。”
　　趙重喜咧嘴壹笑，也不用繩梯，開始攀爬城墻。
　　他真像壹只壁虎，渾身都有種危險的氣質。
　　終於，手指順著巖縫往上壹摸，趙重喜摸到了釣魚城奇勝門的城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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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奇勝門背後是馬軍寨。
　　名為“馬軍”，其實山城上並無騎兵。而是因這片山形似馬鞍而得名。
　　馬軍寨是土家族寨子，祖輩為巴人，世世代代居住於此，捕魚、耕作，與漢人毗鄰而居，語言風俗幾乎與漢人無異。
　　當年，余玠以冉璡、冉璞兄弟之策，建釣魚城。冉氏兄弟多次上山，說服了馬軍寨，約定讓宋軍上山駐屯，與寨兵同耕同住，同保平安。
　　宋軍帶來了大量的物資、耕種技術，馬軍寨也幫忙宋軍禦敵。
　　十五年過去，馬軍寨與釣魚城守軍已與壹家人無異。
　　如今的寨主，漢名叫“駱望山”，既是王堅的下屬，也是王堅的朋友。
　　這壹個雨夜，駱望山的風濕腿疼得厲害，坐在巖洞屋裏，眉頭越皺越深。
　　“明兒個，妳帶兩個娃到內城裏去住，我與王將軍說好了。”他沒來由這般說了壹句。
　　“不去。”
　　駱望山的妻子阿吉脆聲聲地應道：“妳在哪，我在哪。”
　　“唉。”駱望山嘆道：“不僅是妳們娘兒幾個，還有寨子裏的女人、孩子，都得遷進去。男人們才能安心守城。”
　　“那就遷。”阿吉道，“但我留下陪著妳。”
　　她正守在床邊，免得床上兩個孩子掉下來。四歲的是男孩，兩歲的是女孩。
　　“哪天韃子要是攻破了城墻……”
　　阿吉不等駱望山再說，轉頭便道：“攻上來啊，就我們這山，有本事再爬上來。就我壹個女人，也能搬得了石頭砸死這些韃子。”
　　她的名字是“巖腳”的意思，她母親生她時難產，下到釣魚山腳時倒在地上，卻是硬生生將她生了出來。
　　阿吉和她的名字、她的母親壹樣，堅強得厲害，掄著鋤頭能翻地翻壹整天，壹網的大魚也能扛上山。
　　什麽蒙古大汗，什麽十余萬蒙軍，她不了解是什麽，但她不怕。
　　“祖祖輩輩的家在這裏，明個兒跑到內城，以後又學著別人去什麽五陵，我哪也不去。”
　　駱望山見妻子如此，又是深深嘆了口氣。
　　有件事他沒說。
　　因今日的大雨，蒙軍沒有攻城，他得了閑工夫，跑去找寨裏的老祭師蔔了壹卦。
　　“大兇……祖神說，這是大兇之兆。寨主再幫著宋人守下去，整個寨子都要死絕！”
　　當時，祭師瞪著眼盯著駱望山，渾身都在顫抖。
　　“寨主，所有人都會死絕的……降了吧。”
　　壹整天，駱望山都沒能忘掉這個預言，才有了今夜與妻子這場談話。
　　他世代信仰主神……如今卻更信任王堅，只希望能把老弱婦孺從馬軍寨遷走。
　　獨自想著這些，駱望山起身，走到床邊，拉過小女兒藕壹般的胳膊，在絡腮胡上蹭了蹭，逗得她咯咯直笑。
　　“阿爹，我也要，還要騎大馬。”
　　“好，好。”
　　駱望山背起兒子，向阿吉道：“妳要留下，我逼不了妳。但等天晴了，先把寨裏的……”
　　下壹刻，壹聲慘叫遠遠傳來。
　　駱望山還彎著腰在攬兒子，猛地轉頭向西面看去。
　　石屋裏還是壹派安詳，但遠處已有嘶吼聲響起。
　　“敵襲！敵襲……”
　　“護好崽子！”
　　手裏的孩子被放下來，駱望山已向外沖去。
　　他沖進雨幕，腦子裏祭師的話還在不停回響。
　　“死絕……死絕……”
　　雨聲、慘叫、蔔言在他腦子裏混作壹亂。
　　“死絕就死絕！”
　　駱望山猛地大吼壹聲，虎目圓睜，只覺終於清靜下來，他從寨民手中接過大刀，大步趕往城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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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雨夜裏，確實是沒有宋軍在城頭上守衛，但城墻下卻有許多馬軍寨軍民駐紮、值防。
　　趙重喜攀上城墻之後，還是驚動了這些人。
　　趙重喜要做的就是盡快讓更多人登城、殺掉馬軍寨軍民、奪下奇勝門。
　　時間很緊，對雙方都是。
　　“剌虎！殺過去！”
　　“其他人，接人上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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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攀城！”
　　汪德臣聲嘶力竭，親自將手中的繩梯向上拋去。
　　蒙軍士卒見主將如此，紛紛效仿。
　　奇勝門城頭上，趙重喜已率精銳之士攀上城門，連忙喝令不止。
　　他接過繩梯，用力在城頭上綁好。
　　“來！可以上來了！”
　　蒙軍士氣大振，紛紛攀援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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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抹術虎已激動起來，他用力扯了扯繩梯，上面綁得很結實。
　　於是，等麾下的士卒爬上去之後，石抹術虎便咬住彎刀，沿繩梯而上。
　　站上城門，只見城內已有馬軍寨軍民被驚醒過來，吶喊著向這邊沖，剌虎正在帶人圍殺。
　　這般掃了壹眼，石抹術虎已是大喜，吼道：“奪門！”
　　他當先便向城梯下沖去，大步奔向奇勝門。
　　“攔住蒙韃！”
　　十余個宋軍士卒原本是在門洞裏避雨值守，紛紛揚起刀迎上來。
　　石抹術虎腳踩著積水、泥濘，沖到壹個宋兵面前，彎刀斬下。
　　他是契丹人，與石抹按只同族，金亡後，他從小就隨族人投降蒙軍，活到三十多歲，近二十年都是在戰場上度過。
　　眼前的宋兵卻只是個少年，十六七歲的樣子，臉色黝黑，眼神還帶著質樸。
　　“耕地的娃兒。”石抹術虎腦中泛起這個念頭，帶著些譏嘲。
　　壹刀斬下，質樸的宋軍少年無力抵抗，已死在刀下。
　　“殺過去！”
　　蒙軍壹擁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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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咯咯咯咯……”
　　汪德臣瞪大了眼。
　　他的目光透過雨幕，透過黑夜，隱隱看到奇勝門在眼前緩緩打開。
　　近五個月……終於。
　　“進城！”汪德臣激動得渾身顫抖。
　　“進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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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寨主！城門破了！城門破了……”
　　“快！速請王將軍支援！”駱望山大喝壹聲，卻沒退，繼續向前沖去。
　　“所有馬軍寨的男人，隨我殺敵！”
　　駱望山已忘了那個占蔔，也忘了曾有寨民與他說過，遇戰該讓官兵先上前。
　　他只有壹個念頭……奪回城門，守住。
　　不像王堅是為了報國，他根本沒想過要報效朝廷。
　　這裏是他的家，強盜進來了，必須趕出去……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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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釣魚山下，西面大營。
　　雨還在下，壹個帳篷外站著壹列兵士，把帳篷圍成壹圈。
　　這些兵士全都穿著蒙軍盔甲，緊緊抿著嘴。
　　他們有種奇怪的氣質，像是……刻意的沈默，讓人壹看便覺得不舒服。
　　而帳篷內，史楫與史樟正在低語。
　　“今夜便動手？”
　　“只有今夜有機會，這裏太多人認識史楫。天壹亮，我們必被拆穿。”
　　“我有個想法……我們改變計劃，去襲擊蒙哥如何？”
　　“不，成不了。”
　　“冒險壹試呢？”
　　“我說過，這是下下策。也說過，我必須到釣魚城。”
　　“我不明白為何壹定要去釣魚城。”
　　“我必須了解局勢走向，才能掌握……”
　　話到壹半，兩人突然停下，轉頭看向帳外。
　　隔著帳篷，他們分明聽到大雨中已有馬蹄聲傳來。
　　緊接著，便是蒙語的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