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七章 餵狼

　　復盤李瑕的整個中策，主脈絡其實很簡單。
　　攪動各方勢力入場、制造混亂、殺皇帝、說服慈憲夫人支持、制造不在場證據、帶兵回來、震懾朝臣。
　　過程中，他去選德殿拿了聞雲孫那封奏折，也就是手下人正站在選德殿頂上拋擲霹靂炮炸文德殿的時候。
　　當時，聞雲孫的奏折正攤開放在桌上，旁邊還有另壹封寫到壹半的奏折，應該是董宋臣在寫的，言李瑕與李璮有所勾結。
　　董宋臣這宦官讓李瑕刮目相看，他是仿寫的高手，字寫得極好。
　　是真的好，聞雲孫的字可謂是壹絕，董宋臣卻能模仿，雖失之於匠氣，反正李瑕看著差不多。
　　文采也好，就那壹句內容，依著狀元郎的詞藻洋洋灑灑寫了半頁奏折……
　　李瑕當即便決定，必殺董宋臣。
　　原因很簡單，他叫閻容與全氏說的是趙昀不信聞雲孫的奏折，董宋臣能揭破此事。
　　當然，閻容與全氏是暗室秘語，董宋臣暫時不可能猜到全氏為何如此信任李瑕，壞不了事。
　　須等閻容空出手來了，找個由頭處置了。
　　總之，主脈絡很簡單，這樣不停冒出的小枝節卻非常多。
　　再加上文官們的態度不停搖擺……必然是搖擺的，因為這些人註定不可能與李瑕壹條心。
　　這使得整個計劃紛繁復雜，實施起來要耗費巨大的心力。
　　李瑕不得不將大半的事務交給手下人，包括賈似道也交給嚴雲雲對付。
　　原計劃最理想的結果其實是賈似道死，李瑕帶兵歸臨安後親自說服全氏，誅殺趙與訔，這樣更穩妥。
　　當然，他知道嚴雲雲不可能是賈似道的對手，但沒有選擇了，他甚至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比如真與賈似道在臨安打壹仗，或者啟用下策。
　　好在，所有人做得都超乎了李瑕的預料。
　　嚴雲雲拖了賈似道足夠久，其布局使賈似道忙於應付，沒工夫顧到全氏。
　　這很重要。
　　趙昀壹死，事態就已達到混亂；全氏壹表態，李瑕就得到了他想要的名義。
　　最關鍵的是實力，李瑕有。
　　他所欠缺的壹直就是威望、資歷、名義，以及朝廷的信任。這些東西壹旦補足，他就有與賈似道壹較高下的資格。
　　比如，沒有名義，張玨聽樞密院的。而有了名義，張玨必支持李瑕。
　　至此，賈似道已不可能翻盤，除非掀桌子，打。
　　李瑕不怕打。
　　為何這次的敵人是賈似道？
　　並非指賈似道這壹個人，賈似道只是恰居其位而已，他手握了中樞絕大部分的權力。
　　換言之，現在的賈似道就是大宋中樞。
　　兩人為何要為敵？
　　因為李瑕所做所為，壹直是在從中樞偷權力。
　　李瑕行事作風，已有藩鎮之勢。
　　作為大宋中樞的賈似道最早察覺，他感受到權力壹直在被偷走，李瑕殺榮王、養寇自重、討要錢糧、回鎮川蜀……本質上就是在壹點點蠶食賈似道的權力。
　　這個藩鎮不願成為中樞的壹條狗，不肯叼餵給它的食物，在啃中樞的肉。
　　什麽個人恩怨都是表態，本質上是……賈似道腿上已被李瑕嘶咬下了好幾塊肉了。
　　故而必殺李瑕。
　　賈似道是大宋這院子的管家，揮舞著棍棒，驅趕著程元鳳、葉夢鼎與所有人，要讓他們去打狗，狗壹直在偷他的糧食。
　　但狗咬死了信重管家的主人，其他下人始終想著爭當管家。這時賈似道定眼壹看，養的這條小奶狗原來不是狗，是壹條狼。
　　但老主人、小主人反而視它為看門犬，要管家再割下壹塊肉餵它。
　　只有管家看得最清楚，委屈，冤枉，欲哭無淚。
　　“這是條狼啊！睜開妳們瞎了的眼看看，這是壹條要吞掉大宋社稷的天狼！”
　　沒有人信他。
　　狼已經步進庭院，昂首四顧。
　　管家只有兩個選擇，與狼拼死壹搏，或者割肉餵飽它這壹次，讓它走……
　　……
　　劇痛。
　　賈似道只能割肉餵狼。
　　殿議之後，李瑕的三百精兵下駐至都亭驛，就在禦街不遠，在宮城與樞密院之間。
　　這還是全氏讓皇後安排的。
　　何意？
　　帝位空懸，確實沒人能罷免賈似道的宰執之位。
　　而放眼臨安，只有李瑕真敢與賈似道操刀子幹，所以他守在這裏，賈似道敢不敢到樞密院？
　　不敢，那程元鳳、饒虎臣、葉夢鼎、楊棟這些樞要大臣將拼命蠶食權力，直到新帝登基。
　　時間不會很長，很快李瑕就要回蜀。
　　但到時，等妳賈似道再回過頭來，手中還剩幾斤幾兩。
　　對於這些文臣而言，有些是怕賈似道、有些是爭不過、有些是不願爭、有些是顧全大局，總之他們不是賈似道的對手。
　　現在，李瑕摁住賈似道，哪怕只能摁上壹會兒，他們自會上去分賈似道的權。
　　權，就是爭，就是搶。
　　……
　　“賈似道輸就輸在太狂傲無禮了，既想擁立殿下，又想排擠殿下身邊的臣子，動不動就拿擁立宗室來威脅，可恨！”
　　“是啊，好在慈憲夫人不吃他這壹套。”
　　“慈憲夫人能受他威脅嗎？妳要擁立宗室是嗎？好，自視妳為叛逆，調蜀帥平叛！”
　　因是國喪期間，忠王府諸臣不敢大笑，抹著淚，贊嘆不已。
　　“老夫人不愧是老夫人，壹眼洞察賈似道之奸邪……”
　　葉夢鼎嘆息壹聲，拍了拍膝蓋，很是感慨。
　　他壹整夜下來，既受李瑕慫恿，又恐賈似道真翻臉，左右為難，無可奈何。
　　“不曾想啊，慈憲夫人如此有魄力……”
　　……
　　“老婦無知，妄幹國事！”
　　賈似道壹腳將廳上壹條矮凳踹飛，沖天怒氣終於爆發出來。
　　“她怎就能蠢到這種地步？！殺子之仇，殺二子之仇！我苦心孤詣，為她找出仇寇，她為何就不能信我？！”
　　“阿郎……”
　　“我給出的是最好的辦法！殺李瑕為她報仇、為大宋除害，點到為止，不牽扯忠王，陛下明白的……陛下都不須我多嘴壹句，我只須隨便找個不怕死的文官輕輕壹點，陛下心裏就壹清二楚，何等聰慧？”
　　“是，是……”
　　“那這蠢婦是什麽腦子？！她打我？蠢透了！蠢透了！”
　　“我做得哪件事不合她的利？她想擁孫子繼位，可以！我壹直就是要擁立她的血脈子脈，連這都看不明白？”
　　“我說要擁立宗室，那是為了震住程無鳳、葉夢鼎這些首鼠兩端之輩！我為何拉攏趙與訔？為了點明弒君案的真相！何等忠心耿耿？何等苦心孤詣？！”
　　“她連這都看不出來，她腦子裏到底糊著什麽泥？！打我？不是我身佩安危守鄂州，大宋早亡了！陛下如何待我的？她如何待我？！”
　　“臭老孺也敢幹涉朝政？！禍國！禍國！”
　　“嘭！”
　　壹張太師椅被舉起來，猛地砸碎在地上。
　　“阿郎啊！別罵了，被人聽到……不值如此動怒，不過就是放兩個老儒入樞……”
　　“我是氣我輸了嗎？！”賈似道吼道：“我是氣全氏太蠢了！蠢！蠢！蠢！”
　　“忠王本就是要繼位的，我們在爭的是什麽？不過是爭忠王繼位後的壹點權勢！臣子們的權勢由臣子們爭……關她屁事？！關她屁事？！要跑出來跳腳？”
　　賈似道猶覺不解氣，還用力拍了拍胸脯，大哭不已。
　　“陛下啊！妳在天之靈睜眼看看妳的母親！妳看看妳的母親……臣要為妳報仇啊，妳母親……陛下！”
　　他想到趙昀若在天有靈，看到了今日殿上壹幕會有多急，更是涕淚俱下。
　　這次是真傷心了。
　　不是傷心輸了。
　　他賈似道壹生自負，千難萬險壹向鎮定。
　　這次，是真真被全氏傷透了心……他沒選擇貼上來的宗室，顧著與趙昀的君臣恩義，報仇、立趙禥，壹片冰心，到頭來只有冤枉、委屈。
　　權柄丟了還可以搶回來，心傷了才真叫賈似道難過。
　　“真他娘的蠢……”
　　……
　　饒虎臣操持著國喪，回想起今日種種，不由搖了搖頭長嘆。
　　雖說能搶賈似道的權，他也是得了大好處。
　　但本來只要商討就能解決的事，硬是因慈憲夫人插手，將李瑕擡到能與賈似道舉兵相較的位置，差點就起了幹戈，使社稷壹朝分崩離析。
　　也就是她運氣好，賈似道最後低頭了，否則史筆如刀不提，饒虎臣就要第壹個站出來把國禍怪在全氏頭上。
　　這不是在談李瑕、賈似道誰對誰錯，誰忠誰奸。而是拋開立場，只談不該拿社稷冒險。
　　饒虎臣心中公允評述……慈憲夫人不懂國事，非常非常不懂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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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全曼娘正端坐在宮闈中，看向全玖。
　　“玖兒啊，妳往後要當皇後，這母儀天下須學的多，莫慌，老身會親自教導妳。”
　　全曼娘語速很慢，眼中還泛著悲慟之色，又顯得睿智而深沈。
　　正是她，今日幾句話擁立了孫子趙禥，壹舉穩固了朝綱，使大宋未再出壹個行廢立之事的權相。
　　周圍的宮娥內侍們人人敬仰，如眾星捧月壹般捧著她。
　　全玖也是端端莊莊地行了禮，壹邊為國喪抹淚，應道：“孫侄女多謝姑祖母厚愛……”
　　謝道清坐在壹旁，低下頭。
　　她覺得，全氏有些過了，真當自己是太皇太後了？
　　等新帝繼位了，這位先帝之生母再這般下去，朝臣們可就真要煩她了。
　　雖這般想，謝道清再轉頭壹看全玖，不由又有些嫉妒……
　　再遠處，閻容跪在嬪妃之中，低著頭，卻是偷偷壹瞥，將這壹幕落在眼裏。
　　她心裏不由暗諷，看起來高深莫測、人老成精的樣子，還不是被耍得團團轉？傻婦。
　　忽然有些明白李瑕為何說當不了權相，壹定要回川蜀。
　　就這些婦人、傻子當靠山，靠得了壹時，靠得了壹世嗎？
　　如今看這皇後、太後的還在為這點小榮寵嫉來妒去，是也有些沒意思。
　　她閻容只需倚在榻上，便要叫天下最有能耐的男人來讓她享受安穩榮華。
　　想著想著，腦海中那場面又有些異樣起來，再次對李瑕起了色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