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千零五十壹章 和解

　　如今還敢用“餵”來喊李瑕的人已不多了，他壹聽便知是誰，回頭壹看，果然見趙衿站在廊下。
　　二月中旬春寒料峭，她手裏雖抱了個銅爐子，兩頰和鼻尖卻還是凍得有些紅，似乎在這站了壹會了。
　　“餵，妳過來。”
　　李瑕沒過去，但也沒走開，問道：“有事？”
　　趙衿只好抱著銅爐子小跑到他面前，道：“早上我看到妳了，妳去小巷子裏探視百姓了嗎？”
　　“嗯，別說出去。”
　　“這麽說來，妳是愛民如子的好皇帝？”
　　“妳不是說我不配當皇帝，是卑鄙無恥的山賊頭子嗎？”李瑕隨口應道，似乎覺得山賊頭子更輕松些。
　　“還挺記仇。”
　　趙衿側過頭往某個方向看了好壹會，似乎透過院墻又看到了江陵城中那些屍體，那些梗在心頭的壓抑、恐懼，以及她對於這亂世的感觸，各種情緒雜亂如麻，壹時不知從何說起。
　　“其實我都懂的，我趙氏享國三百余年，國祚將傾。我可不是事後諸葛亮才這麽說的，妳知道前幾年有人在宮門上寫下‘閻馬丁當、國勢將亡’嗎？”
　　李瑕當然知道，那是他第壹次去臨安之時，臨安城正因為這壹句話而鬧得滿城風雨。
　　似乎也正是由那壹年起，川蜀戰雲再起，宋朝堂上黨爭趨於激烈……如同拉開了亡國的序幕壹般。
　　若從後世來看，正是那壹年聞雲孫、陸秀夫入仕，像是來陪宋王朝走完最後壹程。而就在當世，又何嘗沒有人早早就預見到這“國勢將亡”。
　　“是妳寫的？”
　　“不是我，那時候我才多大啊，是舅舅寫的。”
　　“嗯。”
　　李瑕當時便知道那是賈似道找人寫的。
　　趙衿悠悠嘆了壹口氣，道：“我昨夜進了江陵看到那許多屍體，就在想端平入洛之後是怎樣，若沒有妳們這些邊軍浴血奮戰又會怎樣。祖宗基業交到妳們手裏，就當是太祖皇帝從柴家拿的又給了出去，總好過亡在外寇手裏，總好過萬壹再有壹次靖康之變。總之，誰當皇帝對天下人好，我看得出來。”
　　這壹番話說完，她似乎有些泄氣，且顯出了失落之態。
　　李瑕卻是道：“倒不必這樣，妳大可還罵我是亂臣賊子。”
　　“我是罵了妳，那我生為趙氏之女……不罵妳我也不知道怎麽辦。”
　　趙衿話到後來，聲音漸輕，顯露出了她的憂郁。
　　她知道閻容關心她，不願在閻容面前表現出悲傷難過的樣子來。可寄人籬下，每日聽她們都是在談論李瑕，她想要顯得活潑些，結果卻笨拙地弄成了這樣。
　　“無妨。”李瑕道：“偶爾有人不當我是皇帝也好，反正妳也無足輕重。”
　　“哼。但該承認的我得承認。”趙衿擡頭看向李瑕，眼神漸漸鄭重起來，煞有其事地又說道：“妳是壹個明君。”
　　“我知道。”
　　趙衿更為認真，道：“我是以大宋理宗皇帝之女的身份與妳說的，比起如今坐在臨安皇位上的趙禥，我更有資格代趙氏承諾妳的帝號。”
　　李瑕聽了微微壹楞。
　　趙衿頓時便失去了自信，低下頭來。
　　今日在這院子裏轉來轉去，足足等了壹個下午，她本來覺得這些話不吐不快，覺得這是身為趙氏嫡女應有的擔當。
　　至少在她這壹介女子看來，趙氏子孫沒有人能敵得過李瑕了。她肯定不行，也不可能寄望於趙禥。那麽，她唯壹能做的就只有讓趙氏失江山時與太祖皇帝得江山時壹樣“兵不血刃，市不易肆”。
　　但真的說出口，卻遠遠沒有她預想中那樣蕩氣回腸，反而像是在吹牛皮，底氣馬上便虛了。
　　“反正，妳是壹個好皇帝，我認了。”
　　“我是妳的仇人。”李瑕道：“趙昀算是死在我手上的。”
　　趙衿問道：“如果……我是說如果，那夜妳計劃順利，到了我爹面前，會殺他嗎？”
　　“會。”
　　“妳就不能說不會嗎？也許我爹只是被奸臣蒙蔽，妳見到他了，解釋清楚，他能重用妳收復中原呢？”
　　趙衿似乎有些氣急，甚至在李瑕面前還跺了跺腳。
　　“妳說壹句忠於我爹又能怎麽樣？我不想再恨妳了，我也很累啊！兄長刺殺了爹爹，表姐下毒害我，舅舅包庇他們、行公田法弄得民不聊生。壞女人也很壞，可是我壹直以來都是和她在壹起……我很累了，國仇家恨我想要算了。那妳只要說壹句話讓我能心安理得地算了都不行嗎？妳說壹句會死嗎？！”
　　李瑕沒說話。
　　他看著趙衿，看到她說著說著哭了出來，好大壹顆淚水掛在臉上……覺得她有點莫名其妙。
　　公務還沒辦完，卻跑到這裏來與壹個無知的小女子掰扯這些。
　　趙衿抹了抹眼淚，又道：“我知道我沒用，救不了社稷，報不了家仇。也知道妳討厭我，沒理由順著我的意，但……但……”
　　“但”了老半天，想不到什麽理由能讓李瑕遷就她，才抹掉眼淚的她又哭出來，最後道：“但我也討厭妳。”
　　“我不是討厭妳，只是認為妳應該恨我。”
　　“我恨妳什麽啊恨妳。”
　　趙衿抹著淚背過身去。
　　“我外祖父制置淮東的時候，被人彈劾氣急而亡，年僅四十六歲。後來舅舅得勢，尋了彈劾外祖父之人報仇……我母親卻庇保了對方，她說……她說許參議家亦有老少，子女年幼……她說破家之慟她經歷過了，又何苦要讓旁人再經歷壹次……”
　　說到母親，趙衿說著說著已抽泣起來。
　　“她說外祖父已經走了，世上能多壹個人過得好就多壹個人過得好……我沒有忘記我母親……我恨妳們什麽啊？”
　　李瑕倒是沒想到，以賈似道那般心胸狹隘的性子，能有這樣壹個寬仁大度的姐姐。
　　如此看來，趙昀當年獨寵賈貴妃，甚至想要立其為皇後不是沒有理由的。
　　這般站了壹會兒，等到趙衿情緒稍稍平復了壹些，李瑕才問道：“承認我是個好皇帝，能讓妳心裏輕松些是嗎？”
　　“嗯。”
　　“我暫時還不是個好皇帝。”李瑕隨意地在長廊邊坐下，道：“我能當好壹個軍閥，但還沒學會當皇帝。”
　　趙衿轉過頭看了他壹眼，道：“妳還要怎麽樣？我爹登基三十年還說當不好皇帝。”
　　李瑕也轉過頭，迎上了趙衿的目光，道：“好吧，實話告訴妳。我那夜並未想要弒君，而是想要兵諫，請先帝廢掉趙禥，從宗室選壹子弟為儲君。”
　　“真的嗎？”
　　當然是假的。
　　但李瑕還是道：“信不過我，妳信吳潛嗎？”
　　趙衿壹楞，點了點頭。
　　“那便是了，若我真是弒君之賊，吳公豈會幫我？算了，我懶得解釋這些。”
　　李瑕轉頭去看天上的月亮。
　　他知道自己變了。
　　更虛偽，臉皮更厚。
　　他明確地知道自己想當好壹個皇帝，如果作為皇帝需要壹點厚黑，那他願意加壹點厚黑。
　　趙衿問道：“之前問妳，為何不說？”
　　“不在乎妳怎麽想。”
　　“現在為何又說？”
　　“妳太煩了。”
　　趙衿偏了偏頭，也不知是信他還是不信他，轉身打算離開，但走了幾步之後卻又回來。
　　她把手裏的銅爐子往廊凳上壹放，看向李瑕，問道：“雖然我國破家亡了，可是我不想每天活得很難受，我想活得自在、高興。妳覺得我錯了嗎？”
　　“為何問我？”
　　“妳覺得我煩，我偏再煩妳壹次。”
　　李瑕默然了片刻，道：“妳方才說的這句話，是我告訴閻容的。”
　　閻容準備收留趙衿時詢問了他的意見。
　　當時他說的簡略，此時面對趙衿，倒是將他對趙氏的觀感仔細說了。
　　“我要改朝換代，要的是天下壹統、四海升平，這才是目的。把趙家從皇位上趕下來只是過程中的步驟之壹，而非以把趙氏趕盡殺絕為目的。人做事不能舍本逐末。
　　趙氏有千般萬般不好，也有好的地方。至少它的宗室管理比歷朝歷代都好，封爵嚴格，宗室子弟三五代之後幾乎與平民無異，可科舉入仕、可經營工商，可從事農耕，有宋壹朝未曾因宗藩而給百姓造成嚴重負擔。
　　趙氏這些皇帝，大多是差勁的，能讓我敬佩的，壹個都說不上來。但在趙氏嫡系以及那壹只手能數得過來的幾個王爵特權被抹掉之後，朕希望天下間那些平民壹樣的趙氏子弟可以在朕的治下過得自在、高興。
　　比如，朕想讓趙孟頫在往後依舊能成為壹代書畫名家……妳們家，確實是有這方面天賦的。”
　　這壹番話李瑕是邊想邊說的，趙衿在長廊上坐下支著腦袋聽了，心緒也漸漸安寧下來。
　　“趙孟頫是誰？”
　　李瑕隨口道：“壹個宗室的小孩。我當年兵諫，便是想請先帝收他為繼子。可惜失敗了。”
　　“哦。”
　　趙衿想了想，又問道：“那，我也可以當妳的子民嗎？自在高興地活著。”
　　李瑕苦笑。
　　原本在趙衿這個最不可能會認他帝位的人面前，他有種輕松，倒沒想到她也想當他的子民。
　　“自在高興是妳自己的事。朕能做的，便是盡力使臣民活在太平盛世裏。”
　　“我也可以？該愧疚嗎？”
　　“人壹生那麽短暫，該活得好。”
　　趙衿點了點頭，捧起銅爐子準備走了，起身忍不住又問道：“去了長安，我能蹴鞠嗎？”
　　“我不管妳，那是妳的事。”
　　趙衿走了幾步，又想起壹事，卻是轉過頭，向李瑕行了壹禮。
　　她神情既沒有歡喜也沒有悲傷，只有釋然。
　　“陛下萬福，民女告退。”
　　……
　　李瑕猶坐在那裏看著趙衿的身影走過小徑。
　　他素來知道自己改變了很多，天下必然有很多人的命運已偏離了原來的軌跡。
　　唯獨有壹點點遺憾的是太多太多人在青史上都是籍籍無名，只有少數幾個人能讓李瑕具體地說出他們的命運因自己而變好了，具體變好在哪裏。
　　比如張玨，比如李曾伯。李瑕雖然不清楚他們原本是怎樣的命運，但能很清晰地確定因為自己，他們實現了抱負。
　　昨天夜裏，他坐在福兒他娘的家裏，壹直在想的是，若沒有自己，這個老婦人的兒子會死嗎？也許原本的時空裏，元軍南下是兵不血刃取了江陵。
　　這種不確定才是最消磨情緒的。
　　今夜他卻可以確定趙衿因他而過得更好了，畢竟趙氏之女生在亡國之際原本又能過得多好呢。
　　相比於蕓蕓眾生，趙衿並不重要。只不過是這種具體、明確、清晰的改變偶爾能撫慰他的情緒而已。
　　至於對於當皇帝這件事，他開始自信起來。
　　“對了。”
　　小徑那邊的趙衿回過頭來，問道：“妳麾下是不是有個將領叫陸小酉啊？就是那時候送王翠回去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