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八章 烈火油烹敗絮其中

　　送走了那傳旨的太監，賈政五味雜陳的回到榮禧堂裏，卻正聽見老太太吩咐王熙鳳下帖子請焦順，讓焦順務必參與晚上的夜宴，這下子心裏愈發堵了。
　　直到看到賈寶玉和薛寶釵如同壹對璧人，被眾人簇擁在當中逗弄，賈政的心情才略略好轉了幾分。
　　這可是聖上親自下旨賜婚！
　　如此壹來，榮國府被梅翰林指名道姓羞辱的事情，也就算是遮過去了，而他也不用再發愁該如何不失體面的做壹只縮頭烏龜了。
　　卻說壹眾小輩原本礙著剛被退親的寶琴，還不好大肆慶祝這金玉良緣落定，結果寶琴卻反倒是頭壹個歡呼雀躍的，全然沒有半點的心理落差。
　　眾人這才放開了手腳，圍住薛寶釵、賈寶玉二人好壹番笑鬧，內中尤以史湘雲為甚，她自打和焦順定親之後，可沒少被姐妹們打趣，如今有了‘報仇’的機會自然不肯錯過。
　　就這般鬧騰了好壹陣子，薛寶釵才勉力安撫住眾人，又拉過寶琴小聲叮嚀道：“等回去陪妳林姐姐好生說說話，同她互相排解排解。”
　　寶琴這才發現林姐姐不知何時已經回了瀟湘館。
　　想想也正常，林黛玉雖然已經對寶玉死了心，卻又怎麽可能全無芥蒂的，旁觀背叛者和勝利者在壹起大肆慶賀？
　　不過……
　　方才瞧寶玉臉上卻也沒有多少笑模樣，更多的反而是茫然無措的情緒。
　　這壹點寶琴能看出來，薛寶釵又如何看不出來？
　　她面上依舊笑的靦腆，心下卻愈發空落落的，錯非是被姐妹們簇擁著，壹時顧不得往深裏想，否則只怕又要忍不住捫心自問了。
　　而與心事重重的當事人相比，王夫人和薛姨媽則是笑的仿似並蒂蓮，壹面接受著眾人的恭賀，壹面大把灑下賞錢，堪稱是見者有份。
　　總之，這皇帝親自賜婚的榮耀，讓榮寧二府原本蕩然無存的節日氣氛又陡然拔高，但具體到個人身上，那就是有喜有悲了。
　　譬如說……
　　梨香院裏。
　　十二個小戲子原本天沒亮就裝扮好了，隨時等候主人們點戲，結果因為梅家退親的事兒，好戲未曾開鑼就直接落幕了。
　　午後她們剛卸完妝用過飯，正想著回屋歇息歇息呢，不成想管事的媽媽突然又找了來，說是宮裏給寶二爺賜婚，如今老爺太太興致正高，讓趕緊預備著登臺獻藝。
　　小戲子們聞言都忍不住怨聲載道。
　　那與賈薔有私的齡官兒，更是忍不住冷嘲熱諷：“這都十五了，我們的月錢還沒發，偏就來來回回的折騰人——就算是菜市口殺頭，臨上臺也還要好酒好菜伺候著呢！”
　　那媽媽剛得了賞錢正滿心歡喜呢，聽了這話立刻跳起腳來忠心護主：“養不熟的小浪蹄子，我們府上買妳們的時候沒給錢是怎得？給妳們發月錢是老爺太太二奶奶厚道，就分文不給，妳們又能怎得？”
　　“如今不過是連著過壽過節，家裏壹時騰挪不開，緩幾日再發罷了，我還沒怎得呢，妳們倒挑起眼來了？”
　　“趕緊把家夥事兒帶上，要是誤了老太太點戲，仔細二奶奶挨個扒妳們的皮！”
　　說著，壹甩胳膊怒沖沖的去了。
　　旁人見狀都埋怨齡官不該得罪她，倘若鬧到二奶奶那邊兒，只怕沒大家的好果子吃。
　　唯獨芳官叉腰冷笑：“這回忍了，下回又該如何？下個月二奶奶過壽，只怕更要苛斂咱們了，這壹日推壹日的，什麽時候才到頭？！”
　　“她們壹個個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個頂個貪的腸飽肚圓，鬧出了虧空，卻要拿咱們的月例頂缸，妳們能忍得下，我可忍不下！”
　　眾人聽矛頭直指王熙鳳，更是嚇的臉色大變，與芳官關系好的連忙勸道：“妳就少數幾句吧，齡官背後有人撐腰，咱們可都是沒根腳的。”
　　“哼～”
　　芳官冷哼壹聲，雖未再開口說些什麽，心下卻暗道：齡官也不是壹來就有靠山的，她雖顏色比別人出彩，自家卻也不差什麽！
　　且不提小戲子們如何邊埋怨，邊去園子裏籌備。
　　卻說這中秋賞月宴要重開的消息，傳到大觀園的廚房裏，壹群廚娘也登時炸了鍋。
　　為首的管事婦人正是柳五兒的母親。
　　這柳家的邊頓足捶胸，邊連聲埋怨道：“早說別急著把東西發落了，妳們偏要慫恿我，如今卻拿什麽來交差？！”
　　卻原來先前因聽說晚宴取消了，竈上這夥人便早早把壹部分新鮮食材轉賣了出去，準備算在當日的折損裏頭，結果如今晚宴重開，頓時便落入了無米下鍋的窘境。
　　眾廚娘面面相覷，紛紛的訕笑道：“那些東西就是吃個新鮮勁兒，若是放到下午再賣，可就賣不上價了，我們這不也是怕砸在手裏麽？”
　　“是啊，原以為出了那檔子事兒，晚上的中秋宴肯定是要取消了，誰成想宮裏會突然賜婚？”
　　“這也不是什麽大事兒，嫂子跟上面報個腐臭發酸，等批下銀子，咱們再去采買就是了。”
　　“怎麽報？！”
　　聽她們妳壹言我壹語的，看似是要大事化小，實則是想推自己出去頂缸，柳家的臉色越發難看，沒好氣打斷眾人道：“若擱在平時倒罷了，大奶奶也不甚理睬這些事情——可中秋宴是二奶奶主持，誰不知如今府裏虧空大，二奶奶恨不能把壹文錢掰成兩半花，倘若她要親自過來驗壹驗成色，咱們還活不活了？”
　　壹文錢掰成兩半花？
　　只怕是掰壹半放進自己口袋裏吧！
　　眾人腹誹著，又滿面堆笑請柳家的拿個主意出來，大家照著做就是了。
　　柳家的略略遲疑，便咬牙把錢袋子掏出來，嘩啦啦往桌上壹倒，環視眾人道：“大家先湊壹湊，等過了這壹關咱們再找補！”
　　眾人雖不情願，可也知道輕重緩急，於是紛紛逃出荷包來，七七八八的湊了二三十兩散碎銀子。
　　可這還遠遠不夠！
　　倒不是說她們貪了更多的銀子，而是這等‘二手食材’能賣出半價，就已經是仗著榮國府的金子招牌了，如今急著要買新的，卻怕是價錢加倍也打不住！
　　裏外裏壹折算，自然還差了不少。
　　可要再讓大家夥出血，莫說是旁人，連柳家的自己都舍不得。
　　於是便把那銀子銅板歸攏到壹處，道：“這樣吧，我選幾樣易壞的報個折損，再把擺樣子的菜全減了分量，然後選那次壹等的材料多多勾芡，湊活糊弄過這壹回再說旁的！”
　　眾人齊聲叫好，等各方面活計鋪排開，便熱火朝天的忙碌起來。
　　不過她們雖嘴上喊‘好’，心裏實則卻在罵娘，手上的動作也便不自覺的大了許多，乒乒乓乓打仗也似的。
　　再看臉上的表情，這中秋宴合該改成治喪宴才對！
　　而這兩處不過是榮國府現狀的縮影，等點點滴滴匯聚到王熙鳳面前時，竟就又比原計劃多出了壹千七百兩銀子。
　　放在從前，這也就是個零頭。
　　可擱在如今，卻是壓的人渾身難受。
　　不過好在這次得了皇上賜婚，薛家肯定是要陪送更多的東西過來，自己只要再咬牙撐上壹陣子，也就不用再為府裏的虧空發愁了。
　　想到這裏，王熙鳳心下才又松快了些。
　　壹面差人去錢莊裏拆兌銀子，壹面又盡力裁撤各處不必要的花銷，正在大觀園裏忙的不可開交，忽就見李紈和尤氏聯袂尋了過來。
　　她當下半真半假的拉下臉來，翹起蘭花點指著二人呵斥道：“好啊！我正要尋兩個玩忽職守的殺雞儆猴，不想現成的就來了兩個又饞又懶還不管事的——平兒，快去拿繩子來，我好綁了她們送去給老太太發落！”
　　平兒嘴裏笑著應了，卻是倒了兩杯茶水奉上。
　　尤氏也點指著王熙鳳笑道：“好啊好啊，我素來只道妳是個鬧天宮的猴兒，不想倒還生了壹顆不識好人心的狗頭！”
　　“呸～”
　　王熙鳳啐道：“也沒聽說呂洞賓會生兒子的！”
　　說著，把平兒方才記得賬目推到二人面前，又半真半假的埋怨：“瞧瞧，這多少事兒壓上來，也不見妳們幫我分擔分擔，若不知道的，只怕還以為我這二奶奶上面已經沒人了呢。”
　　“我看這個做什麽？”
　　李紈聞言就要分辯兩句，尤氏卻不吃她這壹套，徑自把那賬本往回壹推：“我如今也是做太太的人了，下面有兒媳婦管家，只管享清福就是，何苦強出頭討人嫌？”
　　李紈看了眼平兒，緊跟著補了句：“上面沒人倒不怕，怕只怕後有來者。”
　　聽她們這些話似乎別有內涵，王熙鳳也不由認真起來，沖平兒揚了揚下巴，吩咐道：“去門口守著，有稟事的都先讓她們在外面候著。”
　　等平兒出門之後，這鳳辣子便連聲催促：“如今也都不是外人了，有什麽話直說就是！”
　　“要這麽論……”
　　尤氏嬉笑道：“那就該把平兒請回來，說不得妳還要叫她壹聲姐姐呢。”
　　“呸～”
　　王熙鳳啐道：“我還是那狗奴才的主子呢，怎不見妳們給我跪下問安？！”
　　“好了、好了。”
　　李紈擋在中間兒和稀泥道：“要鬥嘴有的是機會，咱們還是先說正經的。”
　　如此壹說，尤氏也嚴肅起來。
　　兩人交換了壹下眼神，仍是尤氏打頭：“賜婚這事兒妳怎麽看？”
　　“還能怎麽看？”
　　王熙鳳兩手壹攤：“自然是好事兒。”
　　頓了頓，又道：“若能憑這樁婚事把府裏的虧空給補上，那就更是天大的好事兒了！”
　　“嘁～”
　　尤氏不屑嗤鼻，伸手在王熙鳳額頭上虛點了壹指頭：“都說妳是個精明的，如今看來分明是糊塗到家了！”
　　王熙鳳正欲反唇相譏，卻又聽李紈嘆道：“她也是當局者迷罷了，妳我若處在她這份上，也未必就能看清楚。”
　　聽兩人言之鑿鑿，王熙鳳也不由皺眉沈吟起來，再想想她們方才的言論，心下登時冒出了壹個不妙的想法，但她又打心眼裏不願意相信這個推測。
　　於是強笑道：“聽妳們攪風攪雨的，說的好像真事兒壹樣，我這些年就算沒有功勞，總也該有些苦勞吧？何況我和太太是親姑侄，壹筆寫不出兩個王字來。”
　　尤氏見她明明悟了，卻仍要執迷，不由哂笑道：“難道姨太太就不姓王了？還是說妳能比的過那寶貝疙瘩？”
　　王熙鳳輕咬下唇，心中仔細衡量了壹番，發現比起寶釵來，自己確實占不了上風，臉色便愈發難看起來。
　　旋即她擡頭瞪著尤氏和李紈冷笑道：“這大喜的日子，妳們偏偏跑來給我添堵，難道是想看我的笑話不成？”
　　“瞧她這人！”
　　尤氏指著王熙鳳對李紈道：“真真是交往不得了，咱們是看在如今‘親上加親’的份上，才跑來提醒她壹聲，免得她到時候措手不及，誰成想她倒要反咬咱們壹口！”
　　李紈則是柔聲道：“若擱在以前，我們也不會來犯這忌諱，如今……總之瞧太太和老爺的意思，只怕等寶丫頭嫁過來，這掌家奶奶的位置就要易主了，妳自己最好早做打算，可別跟我當初壹樣稀裏糊塗措手不及。”
　　王熙鳳直到如今，仍是不願意相信寶釵會迅速取代自己，當下糾結道：“寶丫頭畢竟還小……”
　　“妳從我這裏接手掌家時，比她還小著壹歲呢！”
　　李紈再度打破了她的幻想：“何況太太最看重寶丫頭的是什麽？還不就是她掌家的本事，她能把薛家上上下下管的井井有條，單只是內務莫非還能難倒她不成？”
　　王熙鳳的臉色愈發難看，她自然知道寶釵不缺掌家的本事，更何況還有王夫人從旁護駕——她自己又何嘗不是這麽過來的？
　　可她又怎舍得把掌家權柄，就這麽輕而易舉的讓給寶釵？！
　　然而若真如同尤氏和李紈所料，王夫人有意要把家務交給正牌兒媳打理，她這侄媳婦又如何反抗的了？
　　除非……
　　王熙鳳突然挺直了腰板，目光灼灼的看向了對面的尤氏李紈，單憑她自己想要排擠寶釵，那自然是難上加難，但若加上李紈和尤氏、以及那‘活寶貝’從旁相助，卻未嘗不能與王夫人鬥上壹鬥！
　　再有……
　　若能合理利用那狗奴才，讓王夫人和賈政的矛盾持續激化，說不定以後自己就再不用受她桎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