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六十二章 小年夜【下】

　　焦順原是想在薛蟠身邊躲躲清閑。
　　可等到開了席面，他還是被賈政叫到了跟前兒，聊起了近來朝中熱議的‘軍漢入工’話題。
　　而直到此時，賈政竟還不知道焦順就是始作俑者。
　　倒不是焦順要刻意瞞著他，實是賈政每日與人商議巡視組的事兒，就已經是殫精竭智精疲力盡了，如何還有閑工夫打聽旁的？
　　直到最近年關將近，巡視組籌備工作也告壹段落，他這才聽說了這件牽扯到工、兵、戶三部的大事。
　　因聽他的屁股，明顯是放在了工部這邊兒。
　　焦順壹時倒不好說出實情，只訕笑道：“這事兒雖對工部不利，卻倒解了小侄的燃眉之急——前些日子我宣稱要上書支持神武將軍的提議，那軍械司便嚇的偃旗息鼓，再不敢主動挑釁了。”
　　賈政聞言眉頭微微壹皺，略略擺正了身形，沈聲道：“妳這般做法分明犯了官場大忌，就算蘇侍郎對妳頗多賞識，此後只怕也會有所改觀——相較之下，還不如忍壹時風平浪靜。”
　　焦順苦笑著兩手壹攤：“小侄若是正經科舉出身的，自然也願意暫避鋒芒，可陛下特旨超拔我到工部為官，卻只怕未必期望我忍為高和為貴的。”
　　這便是焦順與賈政在眼界上的區別。
　　賈政只看到了焦順這般行事，大有吃裏扒外的嫌疑，必然會得罪同僚上司。
　　但焦順卻清楚的認識到，自己的根基其實壹直都錨定在皇帝身上。
　　無論是最初特旨超拔焦順，放到工部惡心那些頑固派；還是在焦順提出新政之後，對其進行大肆封賞，都表明了皇帝對焦順‘攪局者’的定位與期盼。
　　頂著這樣的聖意，卻在工部搞什麽忍為高和為貴……
　　先不說焦順服軟之後，那些將他視為異類的文臣們，會不會真心接受他的投效。
　　單只是辜負了皇帝的期待這壹項，就妥妥的得不償失了！
　　這也正是焦順寧肯‘吃裏扒外’，冒著得罪同僚上司的風險，也不願意向軍械司低頭的最大原因。
　　正說著，外面忽然騷動起來，卻原來是宮裏賢德妃賜下了年節的禮物。
　　不多時禮單送到花廳內，賈赦、賈政二人展開了細瞧，頭壹個自是老太太，後面賈赦夫妻、賈政夫妻都有恩賞，但到了第三代這邊兒，打頭的既不是賈珍，也不是更為親近的寶玉、賈璉，竟倒把焦順排在了最前面！
　　旁人嘖嘖稱奇，又不明所以。
　　而賈政想起方才焦順那壹番剖析，卻立刻醒悟，這必是皇帝對焦順打破工部舊有桎梏的肯定與支持！
　　由是，他愈發看重焦順。
　　傍晚時。
　　賈母前呼後擁的趕到了寧國府內，那戲臺上就咿咿呀呀的唱了起來。
　　能被寧國府請來唱堂會的，自然都是京城裏的名角。
　　只可惜焦順俗人壹個，對這國粹實在是欣賞不來——倒是前些日子在寧國府吃酒時，那春衫單薄高擡腿的群舞頗對他胃口。
　　好容易熬到亥正【晚上十點】，賈母領著幾個小的先行回了榮國府，焦順也隨便尋了個借口，悄默聲的出了大花廳。
　　跟香菱討了包裹，又推說還要和賈政等人吃酒，打發她和玉釧兒、五兒結伴回家。
　　然後焦順就拎著那包裹，獨自壹人在大花廳外徘徊。
　　記得去年也是這麽個時候，自己從大花廳裏出來，先後撞見了金氏和楊氏，然後又先後……
　　正想入非非，就見尤氏送了王夫人、薛姨媽出來，焦順忙避退到了壹旁。
　　誰知王夫人卻停住了腳，喚他過來詢問先前的禮物，可有什麽說法。
　　“這……”
　　焦順謙笑道：“約莫是我在工部做的事情，傳到宮裏去了吧。”
　　王夫人暗道壹聲‘果然’，又和煦笑道：“這既是妳自己的造化，也是咱們府上的喜事！如今因修別院的事情，家裏實在是騰不出人手來，且等事情都妥當了，我跟鳳丫頭商量商量，也放了妳老子娘出去，讓他們好生享享清福。”
　　薛姨媽也在壹旁笑著叮嚀：“我和妳母親自小就在壹處，妳往後也多和文龍多親近親近，好歹別斷了這母壹輩子壹輩的交情。”
　　焦順自是千恩萬謝的應了。
　　目送壹行人前呼後擁的去了，他便又選了個略清凈的所在。
　　不多時，就見尤氏引著銀蝶到了近前，腳步不停，那秋水也似的眸子卻是壹眨不眨的盯著焦順，又把那兩片薄厚適中的櫻唇，往後園的方向努了努。
　　這是兩人早就約好了的。
　　壹來今兒人多眼雜的，擔心在家裏被誰給撞見；二來焦順素喜野趣，總覺得別有壹番情調。
　　故此趁著小年夜工地上放假，二人便壹前壹後的進到了別院裏。
　　而他們前腳剛跨過門檻，那後面就閃出個細高挑的身影，卻正是壹直留心二人的行跡的李紈。
　　眼瞧著焦順沿內子墻往西去了。
　　李紈正猶豫要不要繼續跟上去敲個究竟，不想身後忽然有人叫道：“誰在那兒？賊頭賊腦的做什麽呢？！”
　　李紈冷不丁被嚇了壹跳，回頭望時，卻見尤三姐正似笑非笑的站在身後不遠處。
　　“呦～原來是西府的大奶奶。”
　　見李紈回頭，尤三姐誇張的叫了壹聲，但瓜子臉上卻沒有半點驚訝的表情。
　　只見她微微壹福，嘴裏笑道：“雖說是我姐姐家，可小妹從前倒極少過來，壹時竟找不到方便的所在——這可巧撞見大奶奶了，能不能勞煩您帶我過去？”
　　李紈也是聰明人。
　　這又不是喝醉了胡闖，即便壹時尋不到方便處，也斷沒有繞到如此偏僻所在的道理？
　　當下就猜到她多半是想幫姐姐遮掩壹二。
　　略壹沈吟，李紈就放棄了強行跟上去的念頭，笑著點頭道：“什麽勞煩不勞煩的，妹妹隨我來就是了。”
　　說著，便頭前引路。
　　尤三姐卻不急著跟上去，反而探頭往別院裏張望了壹番，嘴裏喃喃的念著幾個名字。
　　她二人後面如何勾心鬥角且不去提。
　　卻說焦順不知身後還有‘故事’，追著尤氏到了鍋爐房左近，兩下裏這才並到壹處。
　　焦順將這主仆挨個攬過來，遊山趕海似的搓揉出春情，正要舉薦個熟悉的所在，不想尤氏搶先指著梨香院的方向道：“那梨香院如今正空著，不妨就去那邊兒……”
　　“進去倒是不難。”
　　焦順嬉笑著反對道：“不過這麽壹來，豈不是少了幕天席地的野趣？”
　　說著，又把手裏包裹亮給兩人：“我特意攜了幾個炭爐過來，只需尋個能遮風的地方就成。”
　　尤氏暗啐了壹口，卻並沒有反對這個荒唐的主意。
　　事實上以賈珍那荒Y無道的性子，又怎會少了幕天席地的事情？
　　故此她略壹思量，便再次提議道：“那附近的假山腳下有個山洞，倒頗為合適。”
　　焦順原也正想推薦這處，不想又被她搶了先。
　　心下納悶，他嘴上卻裝糊塗的問：“那假山我倒見過，卻不知竟還有個山洞——對了，妳又是如何知道的？”
　　尤氏戀奸情熱，又不比焦順家中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故此倒比焦順還要急切些。
　　挽了他粗壯的胳膊，邊牽引著他往那山洞行去，邊嬌聲軟語的把當初登高望遠，又去洞裏躲塵土的事情仔細說了。
　　等到了洞裏，她還特地指著墻上道：“那上面還有寫了兩個正字，壹個寫全了，壹個還缺了三筆，也不知是什麽人刻上去的，又代表著什麽意思。”
　　這事兒焦順最是門兒清不過了！
　　不過他可不會跟尤氏解釋什麽，當下把包袱抖開，讓尤氏和銀蝶在四角點起炭爐。
　　他自己先把包袱皮攤開在地上，又脫下毛料大氅當褥子墊在上面，再壹頭壹尾的放了兩個手爐、腳爐上去，這才嘿嘿笑道：“管他是誰寫的，且等咱們的正事兒了了，我給它補上幾筆，湊個齊齊整整！”
　　說著，他脫掉靴子坐到大氅上，撈起尤氏打橫放在懷裏，兩只腳又勾了銀蝶過來夾纏。
　　不等那炭爐烤暖了山洞，三人早成了首尾相連的肉蟲。
　　……
　　第二日上午。
　　熬到四更【淩晨壹點】才回上房休息的尤氏，同銀蝶直睡到日上三竿才堪堪醒來。
　　壹面起身洗漱，壹面就聽外面小丫鬟稟報，說是尤三姐早上已經來了兩次，因聽說太太還沒醒才又回了客院。
　　因是異父異母的從妹，平時也算不得太親近，聽說三妹接連來了兩次，尤氏便以為她是遇到了什麽難處，想要求助於自己這個長姐。
　　於是忙命人去客院傳喚。
　　沒多久，她這裏還在梳妝，尤三姐就風風火火的趕了過來，進門又喧賓奪主的斥退了銀蝶等人。
　　尤氏知道她素來是個大咧咧的性子，倒也並不覺得奇怪，壹面對鏡貼花黃，壹面好奇的問：“妳這急著找我，莫不是家裏又出了什麽岔子？”
　　“家裏倒沒什麽。”
　　尤三姐嘻嘻壹笑，伸手勾住尤氏的領子，壹面往裏窺探著，壹面開門見山的反問：“倒是姐姐，昨兒晚上可是去會情郎了？”
　　尤氏吃了壹驚，忙起身掩了領子，沈下來臉來喝問：“妳這話是什麽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唄。”
　　見她起身，尤三姐便壹屁股坐在了那繡敦上，將兩根蔥白指頭伸進妝奩裏撥弄著，嘴裏嘖嘖有聲：“果然是國公府的太太，姐姐這裏隨便挑幾件首飾，怕都能湊齊我和二姐的嫁妝了。”
　　“妳這丫頭！”
　　尤氏在她肩上壹搡，嗔道：“等妳出嫁的時候，自有更好的等著妳呢！快說，妳方才那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呦～”
　　尤三姐誇張的壹側歪身子，嬉笑道：“我昨兒幫姐姐免了壹樁禍事，姐姐卻對我這般又打又訓的，這可真是好心沒好報！”
　　說著，又拿起瓶指甲油，放在眼前仔細端詳。
　　“我的好妹妹！”
　　尤氏劈手奪過，胡亂塞上瓶口，又硬塞給了尤三姐：“妳瞧上什麽只管拿回去就是了，就別跟姐姐再賣關子了！”
　　“哪我不成強盜了？”
　　尤三姐卻把那指甲油放回了桌上，正色道：“姐姐既做出這等事情來，卻怎麽不知用心掩飾壹二，竟叫西府的大奶奶瞧出了破綻，還尾隨妳們到了後花園門口——錯非我及時攔下，只怕早就撞破妳的好事了！”
　　“她、她昨兒跟過去了？！”
　　尤氏大驚失色，若只是尤三姐這邊兒，畢竟是壹榮俱榮壹損俱損的關系，倒不怕她會在外面胡說什麽——至於家裏，這本就是賈珍首肯的事情，自然就更不用擔心了。
　　但涉及到李紈，事情的性質可就變了。
　　壹旦她在西府裏捅破了這事兒，賈珍很有可能會選擇棄車保帥——更何況如今在賈珍心中，她恐怕未必有‘車’的分量。
　　她這裏慌的不成樣子，只想著盡快尋焦順拿個主意。
　　尤三姐卻似乎並不清楚其中的兇險，笑吟吟的問：“姐姐那相好到底是誰，莫不是西府的璉二爺？”
　　尤氏壹楞，詫異道：“為何說是賈璉？”
　　“那桌上論人才，便數這璉二爺為最。”
　　尤三姐掩嘴笑道：“姐姐背著姐夫偷人，總不會挑個比他還差的吧？”
　　“妳這丫頭真是……”
　　聽她連‘偷人’的話都說出來了，偏又大大方方的沒有半點羞怯鄙夷，尤氏壹時也不知說什麽好了，最後只能搖頭否定：“不是賈璉。”
　　頓了頓，又補充道：“那賈璉雖生的英俊，可素日裏畏妻如虎不說，更壹味只在酒色上下功夫，這般年紀壹事無成，如何稱得上須眉男兒？”
　　尤三姐奇道：“那依著姐姐，如何才算是須眉男兒？”
　　尤氏不假思索的道：“至少要有建功立業出將入相的雄心，更要有與之相配的見識、手腕。”
　　“呀～！”
　　尤三姐聞言驚呼壹聲，掩著嘴不可思議問：“難不成和姐姐相好的，竟是西府的政老爺不成？！”
　　“妳胡說什麽，我怎麽可能和政老爺有、有私情？！”
　　“哪到底是何人？難道昨天那席上除了政老爺之外，還有正經做官求上進的主兒？”
　　當時焦順就坐在賈政身邊，偏尤三姐壹貫只以顏色取人，竟就將他視若無物壹般，自然更想不到姐姐會與這樣的莽漢有私情。
　　尤氏見說的這般‘清楚明白’，尤三姐兀自想不到焦順身上，壹時也不知是該慶幸還是該不忿。
　　遂留她在屋裏擺弄那些首飾，自去外面找到銀蝶，托銀蝶去向焦順討個應對之策。
　　……
　　與此同時。
　　李紈猶豫了許久，還是尋到了別院裏，掩著內子墻往東探尋——昨兒尤氏是從寧國府往西走，從榮國府這邊兒子時要往東才是。
　　路過那假山時，李紈腦中莫名浮現起那兩個沒寫完的正字，下意識領著素雲尋了過去。
　　等到了洞中，卻發現墻上兩個正字已是完整無缺！
　　再看看四下裏殘留的痕跡，李紈哪還不知這‘正’字究竟意味著什麽？
　　當下狠啐了幾口，暗罵果然是無恥之‘尤’。
　　當日躲塵土時，她裝的像是頭回得見，自己偏偏壹點都沒瞧出蹊蹺，還與她對著這兩個‘正’字品頭論足，如今想想真是又羞又惱。
　　不過李紈卻並沒有要揭穿此事的意思。
　　只想著勸尤氏懸崖勒馬，免得步了秦可卿的後塵。
　　順帶再探究壹下，尤氏為何放著那些俊俏哥兒不選，偏與焦順這莽漢勾搭成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