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九章 壽宴【前篇】

　　與直接回家的林黛玉不同，薛寶釵因想著母親素來心寬不愛管事兒，哥哥又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擔心壽誕時鬧出笑話來。
　　故此下午辭別姐妹們之後，並沒有返回蘅蕪院，而是直接去了薛家寄居的院子。
　　結果進門就見丫鬟婆子都在外頭站著，壹個個噤若寒蟬面如土色。
　　見是她來了，這些人又像是得了救命稻草，其中有頭有臉的忙都迎上來，七嘴八舌的道：
　　“天可憐見的，我們正要去請姑娘呢，不想姑娘就來了！”
　　“姑娘來了就好，快進去瞧瞧吧，大爺不知為什麽又鬧起來了！”
　　“是啊，自己屋裏的砸了稀爛，如今又在堂屋廳裏……明兒就是太太的壽宴了，再這樣鬧下去可如何是好？”
　　聽說哥哥這時候竟還鬧起來了，薛寶釵壹時氣往上撞，臉上卻不顯分毫，笑著揚聲道：“我哥哥吃多了酒胡鬧而已，值什麽？大家快都散了吧，各人該幹什麽幹什麽去，總不能為這些事情耽誤了明兒的好日子。”
　　等眾人猶猶豫豫的散開，薛寶釵又命鶯兒帶人守在門外，這才邁步走進了廳裏。
　　進門就見壹地的狼藉，雞毛撣子鵝絨枕、殘花敗葉碎瓷片的，混著湯湯水水弄的無處下腳。
　　而這時戰場早已經轉移到了東間臥室裏。
　　只聽薛蟠在裏面嚷道：“外面都說我是薛大傻子，難道媽媽也當我是傻子糊弄？這壹天推壹天的，都拖了壹個多月了，好容易她要來咱們家，妳當著姨媽她老人家的面再不說清楚，究竟還要拖到什麽時候？！”
　　就聽薛姨媽無奈道：“這、這等事哪有當著人議論的？要是當眾鬧起來……”
　　“鬧起來又怎得？！”
　　屋裏當啷壹聲，也不知是薛蟠摔了什麽東西，又嚷道：“總好過我整日裏想著念著，還要讓妳們哄著騙著！”
　　聽到這裏，薛寶釵挑簾子進了裏間，寒著俏臉揚聲道：“誰哄騙哥哥了？哥哥既不怕鬧起來，如今也還沒入夜呢，索性我帶著哥哥去找姨母鬧壹場，若不夠，咱們再去老太太跟前兒鬧！”
　　說著，上去扯住薛蟠的袖子就往外拉。
　　薛大腦袋原本正暴跳如雷，冷不丁被寶釵扯住，身不由己的踉蹌了了半步，隨即忙往後縮，嘴裏訕訕道：“妹妹，妳、妳怎麽回來了？”
　　薛姨媽見了女兒大喜過望，心下壹松懈倒忍不住落下淚來，忙拿了帕子去揩。
　　“難道我不能來？”
　　薛寶釵橫了他壹眼，跨過地上的茶杯碎片，上前挽住薛姨媽，斜藐著哥哥道：“媽媽這兒有我呢，哥哥只管鬧去，我絕不讓她攔著妳！”
　　薛姨媽聞言就想開口，卻被薛寶釵暗地裏捏了壹把，只好乖乖的閉上了嘴。
　　薛蟠先前還壹副天王老子來了都不服的架勢，如今聽妹妹說讓自己隨便鬧，壹時反倒蔫了，訥訥的道：“要不是母親總是哄騙我，我也……”
　　“媽媽就算哄騙哥哥，也必是為了哥哥好！”
　　薛寶釵打斷了他的話，厲聲反問：“明兒是什麽日子，偏這時候妳跑來計較？再說了，難道平日裏妳哄騙我們的就少了？！是不是等明年妳高朋滿座的時候，我和媽媽也該當著大家鬧上壹回，跟妳算算總賬才好？！”
　　“我、我……”
　　薛蟠被堵的啞口無言，突然壹咬牙屈膝跪倒。
　　“我的兒，小心那瓷片！”
　　薛姨媽唬了壹跳，忙撲上去用繡鞋把碎瓷片都給掃到了壹邊兒，又確認兒子的膝蓋沒被紮著，這才拍著橫嶺側峰的胸脯長出了壹口氣。
　　這時就聽薛蟠甕聲道：“是我錯了，我不該這時候跟母親鬧，我先給母親賠不是了！”
　　說著，便是壹個頭磕在地上。
　　“快起來、快起來！”
　　薛姨媽忙伸手攙扶，薛蟠卻不肯順桿往上爬，而是梗著脖子憤憤道：“可母親也不該哄我！明明答應了要幫我打探，這壹天天的往後推不說，如今她好容易要來咱們家，又說怕當著人鬧起來……”
　　薛姨媽面露難色，正要分辯，卻被女兒拉到了床前，壹面與她並排坐了，壹面道：“媽媽別管他，且讓他跪著反省反省——您先跟我說說，這到底是怎麽壹回事兒。”
　　薛姨媽無奈的嘆了口氣：“還不就是因為開春那事兒……”
　　卻原來自打那日在船上望見林黛玉，壹時失足落水險些丟了性命，這薛大腦袋就對林妹妹朝思暮想，任憑薛姨媽和寶釵如何開導，也不肯熄了妄念。
　　先前有薛寶釵鎮著還好，等薛寶釵搬到了大觀園裏，他仗著寡母寵愛，更是隔三差五就要鬧壹場。
　　薛姨媽被纏的沒法子，只好答應幫著探問探問。
　　這原是隨口敷衍，想著以薛蟠顧前不顧後的性子，拖上壹陣子漸漸也就淡忘了。
　　誰知薛蟠卻上了心，借著這次薛姨媽過生日，就逼著她當面攤牌。
　　薛姨媽心知這事兒必然不成，暗地裏都不好意思去碰釘子，又哪敢當面張口？
　　兩下裏說岔了，薛蟠就撒起了潑……
　　其實薛寶釵早就猜到是為了這事兒，如今聽了母親的敘說，不過是印證了心中的猜想罷了。
　　看看依舊梗著脖子跪在地上的哥哥，她心下不由得暗嘆壹聲冤孽。
　　原本她也以為，薛蟠向來沒個長性，至多不過兩三個月就該拋在腦後了，不曾想事到如今還能為林妹妹大鬧壹場。
　　足見他這回是動了真心的。
　　只是……
　　略壹沈吟，薛寶釵正色道：“哥哥既執意如此，那咱們明兒就當面鑼對面鼓的，探聽壹下林妹妹的心思！”
　　“這……”
　　薛姨媽吃了壹驚。
　　薛蟠則是壹下子跳了起來，激動道：“此話當真？！”
　　薛寶釵俏臉壹板：“明兒就要應驗的事兒，我難道還能誆騙哥哥不成？”
　　薛蟠喜的團團轉，壹甩袖子跺腳道：“那我這就回屋好生拾掇拾掇，明兒指定不能比寶兄弟差，必叫林妹妹另眼相看！”
　　見他咧著嘴底氣十足的樣子，薛寶釵無奈搖頭：“男兒在世空有壹副皮囊又有何用，還是要讀書上進才是正理。”
　　薛蟠聞言不高興道：“寶玉難道就知道上進了？妳們壹個個還不是為他牽腸掛肚的！單論上進有幾個能比得上焦大哥？可妹妹還不是……”
　　“哥哥！”
　　寶釵明眸善睞的美目驟然壹冷，瞧的薛蟠打了個寒顫，忙賠笑道：“我去叫人進來拾掇拾掇！”
　　說著，逃也似的去了。
　　目送這混世魔王出了門，母女兩個不約而同的嘆了口氣。
　　薛姨媽隨即苦惱道：“我的兒，妳答應的倒是痛快，可明兒……唉，罷罷罷，我就豁出這張老臉算了。”
　　“媽媽放心，有我在呢。”
　　寶釵微微壹笑，見母親額頭鬢角盡是細汗，順手拿出帕子邊為她擦拭，邊道：“瞧母親急的這壹頭汗，我讓人送兩盆冰進來吧。”
　　“不用了。”
　　薛姨媽扯了扯衣襟，露出泛著晶瑩汗漬的白玉鎖骨：“妳又不是不知道我，又怯寒又怕熱的，這壹著急渾身都浸透了，過會兒直接泡個澡換壹身衣服吧。”
　　寶釵離得近，壹下子就瞧見了裏面的異狀，不由愕然道：“媽媽怎麽又穿這個？上回因為姨媽的事兒，不是已經戒了嗎？”
　　“這……”
　　薛姨媽低頭看看遮住了腳尖的偉岸，遲疑道：“其實……”
　　說著，偏頭咬著寶釵的耳朵說了幾句什麽。
　　寶釵聽的瞪圓了美目，掩嘴驚道：“難道姨媽就不怕被姨夫知道了？要知道就是因為這事兒傳到外面，夫妻兩個才鬧翻了的！”
　　“唉～”
　　薛姨媽嘆了口氣：“如今兩人十天半月都未必打個照面，就算見了面也沒話說——連話都不說，又怎麽可能知道她裏面穿的什麽？”
　　說著，她擺擺手道：“不說這些，明兒這事兒妳到底是怎麽想的？”
　　“說來也簡單。”
　　薛寶釵重又正色道：“母親怕丟了面子，我壹個小孩子家卻是不怕的，到時候我裝成是說笑，探壹探林妹妹的底就是。”
　　“這、這能成嗎？”
　　薛姨媽遲疑：“那林丫頭最是個口舌不饒人的，素來又惱妳奪了寶玉……”
　　“媽媽只管放寬心。”
　　薛寶釵成竹在胸：“屆時咱們壹個唱紅臉壹個唱白臉，保管能試出她的態度，又不至讓她鬧起來。”
　　說到這裏，卻也忍不住嘆了口氣：“其實不用試也知道結果，可這不是為了給哥哥壹個交代麽？咱們也只能勉力而為了。”
　　說著，便壹五壹十的教母親該如何行事。
　　……
　　另壹邊兒。
　　李紈聽說寶釵今晚不在蘅蕪院裏，出了藕香榭就找上了史湘雲，笑著問她：“薛大妹妹不在，妳晚上無依無靠的，要不今兒跟嫂子回去住？”
　　史湘雲嚇的連連搖頭：“不去了、不去了，上回跟嫂子壹起睡，妳半夜抱的我喘不過氣來，連腿都往人身上盤，我早上醒了活像是跟人打了壹架似的，腰酸腿疼的好幾天才緩過來。”
　　李紈臉上壹紅，啐道：“妳不想去就算了，偏這麽胡說八道的——這些話妳跟我說說就好，可不敢往外傳！”
　　說著，也不等史湘雲回話，便領著素雲慌不擇路的去了。
　　史湘雲眨巴著無辜的大眼睛，和壹旁的翠縷對視了半晌，也不知道是那句話得罪了嫂子。
　　好在她也不是那較真兒的，想不通緣由也就沒再多想，領著翠縷徑自往蘅蕪院趕。
　　走到半路上，恰就撞見探春從秋爽齋裏出來，周身收拾的緊趁利落，手上還提著柄三尺龍泉劍。
　　湘雲忍不住笑問：“敢問女俠欲往何處？”
　　“自是往不平處去！”
　　賈探春英姿颯爽的捧著劍行了個抱拳禮，旋即噗嗤笑道：“方才打牌時多吃了些點心，怕胖了，索性四下裏遊逛遊逛。”
　　湘雲先是點頭，繼而又納悶道：“那怎麽也不帶個丫鬟？”
　　探春倉啷壹聲將寶劍拔出尺許：“有此物傍身，何須什麽丫鬟——不和妳多說了，我趁著天還沒黑，趕緊活動活動。”
　　說著，探春重又將寶劍歸鞘，徑自朝著內子墻的方向行去。
　　史湘雲不錯眼的目視探春遠去，忍不住向壹旁的翠縷道：“三姐姐近來越發巾幗不讓須眉，倒叫我有些自慚形穢了。”
　　翠縷卻認真道：“三姑娘最近果然是胖了些，怪道要去遊逛呢。”
　　“她胖了？”
　　史湘雲聞言壹楞，回憶了半天也不覺著探春哪裏胖了，不由狐疑道：“她到底哪裏胖了，妳怕不是看錯了吧？”
　　“怎麽會，是姑娘自己沒留意。”
　　翠縷說著，附耳說了兩處地方。
　　史湘雲臉上登時紅了，揉著耳朵笑罵道：“呸！得虧妳是個姑娘家，若托生成男人，只怕也是個登徒子！”
　　主仆兩個說說笑笑，壹路回了蘅蕪院裏。
　　再說那‘胖了兩處’的探春，沿著內子墻壹路尋索，每到各處角門就倍加留心，遇到守門巡視的婦人還要旁敲側擊幾句。
　　顯然遊逛消食是假，查探焦順究竟是何處進來的，才是她真正的目的。
　　不過正經守門巡視的，都是些普通的婆子仆婦，她又不知道這事兒出在根上，問來問去也沒個要領。
　　眼見已經巡視到了與寧府相連的地段，她正琢磨著要不要打道回府，迎面忽就與人撞了滿懷。
　　兩人哎呦壹聲，各自往後踉蹌了幾步，這才看清對面是誰。
　　“三姑娘？”
　　“銀蝶？”
　　探春納悶道：“這時候妳不守著妳們奶奶，跑我們這園子裏做什麽？”
　　“別提了。”
　　銀蝶故作無奈的嘆道：“我壹時不慎惱了奶奶，被她趕了出來，如今只好先去投奔珠大奶奶，等明兒她消了氣再回去。”
　　探春便掩嘴直笑：“珍大嫂生了兒子之後，果然是氣粗了——要不妳先去我哪兒對付壹宿？”
　　“不了、不了！”
　　銀蝶連忙擺手婉拒：“明兒還要請珠大奶奶幫我說合呢，就壹事不煩二主了。”
　　探春壹想也是，李紈最近和尤氏走得最近，由她出面幫著轉圜，無疑是最好的選擇，於是也就沒有再多事。
　　卻說銀蝶與她分別之後，匆匆尋到了稻香村裏。
　　見了李紈仍是先前那壹番話，但李紈如何不知道她與尤氏的關系？
　　當下屏退了左右，笑問：“現在可以說了吧？妳特意跑來我這裏過夜，究竟是為的什麽？”
　　銀蝶因和她壹起扛過槍的交情，倒也並不扭捏，嬉笑道：“今兒焦大爺去了我們那兒，因時間緊，我們奶奶有些話沒說全，便約好了讓我晚上再跟大爺說清楚——我們那邊兒近來不方便，自然只好求奶奶另行個方便了。”
　　李紈聞言佯怒：“好啊，原來是跑我這裏撿便宜來了！”
　　說著，扯住銀蝶道：“要真就是幾句話，妳也不用跟他當面說，跟我說清楚就是了。”
　　鬧了壹陣子，李紈才喊來素雲，拉著兩人互論了姐妹，又命素雲晚上給銀蝶望風放哨，免得不慎被誰給撞破了。
　　入夜後。
　　這邊兒素雲引銀蝶去了老地方，那邊兒楊氏照例開門揖盜。
　　壹個曠日許久，壹個深諳此道，直酣戰到三更方歇。
　　等焦順施施然回到家中，因是玉釧當值守夜，便又奮起余勇上了林紅玉的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