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零壹章 來自鬼魂的報復(中)
官居壹品 by 三戒大師
2018-6-27 16:22
會揖室內的氣氛詭異極了,言官們鄙夷的望著張四維,張四維則閉上了眼睛,準備唾面自幹。他壹看到那份奏章,就知道完蛋了,無論如何也想不透,自己的密奏,怎麽會落到魏學增手裏。
然而會揖室內卻沒有人拍案而起,更沒有人拿口水啐他。原因很簡單,不是因為大家要照顧首輔的面子,而是張四維做的這件事,是沒法被公開指責的,因為從道理上講,為臣子者,跟皇帝站在壹邊是天經地義的。
但這不代表張四維就好受了,因為他面對的是以罵人為職業的言官,而且是壹群言官,所謂術業有專攻,這世上就沒有他們罵不了的人!
只見言官們壹臉鄙夷,妳壹言我壹語道:“原來內閣諸公都是小臣,就首輔是大臣!”
“元輔怎麽能當面壹套、背後壹套呢?”
“您是首輔啊,不是皇帝的奴婢……”
這些冷冷的諷刺,傳入張四維的耳中,就像用刀割他的心壹樣,還不如痛罵他壹頓來的舒服呢,至少那樣,他能怒火中燒,抵消壹部分羞恥感。而現在,他只覺著羞恥,卻提不起怒氣,最終在所有人鄙夷的目光下,渾身冰涼,四肢發軟,眼前壹黑,便暈厥了過去。
暈過去,就不用再遭受這般羞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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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張四維被橫著擡回家了,但言官們沒有放過他的意思,當天回去後,孟翔、蔡衍等幾名給事中,便分別上書彈劾張四維,有的痛斥他是兩面三刀的老滑頭,有的指責他拿皇上當幌子,是為了達成自己獨裁的目的,有的甚至拿自己要寫皇帝說:“我們這些大臣學得都是君子之道,張四維身為首輔,卻是小人的信徒。既然皇上妳寧可信任他,而不相信我們的話,那就請把我們全部免官吧!”
遭到彈劾,張四維必須要上書自辯並提出辭職,說是這麽說,但萬歷怎麽可能答應?因為經過數次風波之後,皇帝已經看明白了,那些言官存在的意義就是罵人,罵了壹個接壹個,永遠不會停止。現在好容易找到張四維這塊擋箭牌,自己才過上幾天安生日子,要是放他走,遭罪的就該是自己了。
所以皇帝做足了姿態,壹面下旨慰留張四維,壹面命內閣處分幾個帶頭彈劾的。還命太監前去張府探視,還帶去了賞賜……紆絲十表裏,新鈔壹萬貫,貢米二十斤,各樣點心二十盒。禮輕情意重嘛……
但張四維的處境,沒有因為皇帝的堅決挽留而好轉,大臣們雖然不再上書彈劾他,也不可能打上門去,但他寧肯他們打上門來,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在家臥病整整六天,竟然沒有壹個來探望的。
官場最講究體面,對於日常生活來說,就是人情往來。像他這樣臥病在家,無論是真病還是假病,原本同僚和下級都是要前來探視的,但張四維左等右等等不到壹個人來看望自己,就連晉黨的人也沒來。這已經不是顏面掃地的問題了,而是向天下人宣告,自己這個首輔,已經被百官拋棄了。
話說秦檜還有幾個好朋友呢,堂堂晉黨魁首,怎麽也不能混到孤家寡人的地步吧?他犯了官僚集團的大忌是壹個,另壹個原因,是壹幹年輕官員守在他家的胡同口,將前來探視的人擋駕,並揚言誰要敢硬闖,就揍丫挺的!
他們還在大街顯眼處,貼滿了白紙黑字,觸目驚心的標語。什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什麽‘慶父不死、魯難未已’什麽‘口有蜜、腹有劍,山西燒餅兩面派。’這不是上呈朝廷的公文,不需要講理,只是為了發泄,因此什麽難聽,就往上寫什麽。
張府的家丁幾次想要沖出去,和那些官員幹壹仗。都被張四維攔下了,這樣固然能解壹時之氣,但足以讓自己背上千古罵名。但這種打擊,是誰都無法承受的,張四維連日茶飯不進,夜不成寐,終於真的病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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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府上終於來了探視的客人,倒不是外面那些官員撤防了,而是因為京察在即,誰也惹不起這位大佬——吏部尚書王崇古!王老大人許是跟大兵混久了,身上帶著濃濃的匪氣,對阻攔的官員大罵道:“老子來看看自己的外甥,妳們也不讓麽!”年輕的官員們縮回頭去,讓開了道路。
在臥房中見到自己的外甥,王崇古大吃了壹驚,這才短短幾日啊,往日裏保養得意,細皮嫩肉,絲毫不顯年紀的張四維,頭發變得壹片花白,因為過度消瘦,也生出了壹臉的皺紋。
看到他這個樣子,王崇古也顧不上生氣了,心疼道:“怎麽真的病了?”
“身上沒病,心病。”張四維躺在床上,嘴角掛起苦笑道:“壹輩子小心養生,到現在才知道,原來心病也能要人命。”
“那是。”王崇古嘆口氣道:“妳的心思太重,傷害自然就大。”說著看看張四維道:“現在知道這個首輔不是人當的了吧?”
“呵呵……”終於有人和他說說話,張四維感到舒服多了,哪怕明知道舅舅肯定沒好話,他還是苦笑道:“真是諷刺啊,費盡辛苦才當上這個首輔的……”
“我記得沈閣老曾經對我說,首輔有三種當法,壹種是當好臣子,壹種是當好長官,壹種是和稀泥。”王崇古撚須道:“這三種路子無法兼顧,每個首輔只能選壹種。他曾經說過,妳最合適的是和稀泥,要是想當個好長官,肯定要和皇帝不歡而散,但能落個好名聲。要是想當個好臣子,最後只能裏外不是人,連名節都不保了。”
“這是什麽世道?”這話張四維聽舅舅說過,當時還嗤之以鼻,現在卻深信不疑了,他臉上浮現懊惱的神情道:“做忠臣怎麽會是錯呢?”
“做忠臣當然沒錯,但是世道變了,作為調和陰陽的宰輔大臣,也必須順勢而變。”王崇古壓低聲音道:“現在不是太祖成祖的年代了,是非對錯不是皇帝說了算,而是我們這些文官。妳怎麽就是不肯認清這個現實呢!”
“……”張四維痛苦地閉上眼,喃喃道:“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用?”
“唉……”王崇古嘆口氣道:“是啊,百官的反應太大,出手太狠了,絲毫不留余地。”
“難道舅舅到現在,還以為壹切都是自然發生的麽?”張四維睜開眼,面上露出古怪的笑容道:“我給皇上的密奏是怎麽泄露出來的?”
“據說是皇上看完了,夾在壹本奏章中,結果司禮監的人當成普通公文,下發給了內閣,結果落在了當天當值的魏學增手裏。”王崇古道。
“嘿嘿,大明開國二百年,妳聽過這樣的事情麽?”張四維嗤笑道:“司禮監是幹什麽的,怎麽會犯這種低級錯誤呢?還有這洶湧而起的物議,堵在我家門口的官員,說這背後沒人組織,我是萬萬不信的。”
“妳是說……”王崇古驚訝道。
“嗯。”張四維緩緩頷首道:“這是有人對付我。”
“什麽人?”王崇古問道。
“沈默。”張四維咬牙迸出兩個字。
“他不是死了麽?”王崇古幹笑道:“子維,妳是不是憂思過度,出現臆想了?”
“他的軀體雖然不在了,但黨羽還毫發未傷。”張四維不會告訴王崇古,自己失眠的原因,是因為壹閉眼就夢到沈家父子來索命。他壹臉憤恨道:“他們在報復我!他們恨不得我死!沈拙言陰魂不散,他找我報仇來了!”說著緊緊抓住王崇古的衣袖,有些神經質道:“舅舅,這次京察了,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了,皇上肯定也是知道的,只要妳們密切配合,把那些沈黨的骨幹掃出京城去,換上我們自己的人,我才有復出的可能!”
“都什麽時候了,妳還管這些。”王崇古感覺外甥的精神有些不對勁,這都什麽處境,還想著他的首輔之位,抽出衣袖,王崇古緩緩道:“我們幾個商量了壹下,妳什麽事兒都不用操心了,只管養病就是,外面的爛攤子,有我們收拾。”
“這是要架空我麽?”張四維瞪大眼道:“我為晉黨做了這麽多,妳們不能這樣啊!”
“瞧瞧妳現在的樣子,還怎麽承擔重任!”王崇古畢竟是丘八脾氣,暴喝壹聲,說完又有些後悔,嘆口氣緩和道:“先把身體養好吧,外面的事情妳先不要管了。”說完便不理呆若木雞的張四維,走出了內室。
到了外間,王崇古看到張四維的兒子泰征和甲征,正茫然無措的站在那裏。
“誰給妳們父親看的病?”王崇古坐下問道。
“太醫院的陳太醫。”泰征壹邊給舅姥爺奉茶,壹邊恭聲道:“說父親不是什麽大病,只是憂思成疾,安心調養壹段時間就好了。”
“開藥了麽?”王崇古問道。
“開了,是太醫院成藥,清心丹。”泰征答道:“用來凝神養氣、固本培元的。”
“拿來我看看。”王崇古伸手道。
甲征趕緊去取,不壹時回來,將壹個藥盒奉到王崇古手上。
王崇古打開藥盒,只見裏面有十六七顆黃豆大小的藥丸子,他撚起壹顆,細細觀察,又送到口中嘗了嘗,並沒有發現什麽異常。但謹慎起見,他還是把藥盒子收入袖中道:“我拿去找人看看,要是沒什麽問題,再送來。”頓壹下道:“在這之前,先不要吃了。”
泰征和甲征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見舅姥爺的臉色凝重,也不敢多問,只好恭聲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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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宋島,安陽基地。壹份匯聯號情報系統獨立生成的報告,漂洋過海,送到了沈默手中。
沈默之所以壹直蟄伏,就是在等這份報告。雖然在第壹時間,負責保衛老太爺的陳柳,便進京陳明情況,余寅的調查結論也是表明是壹次意外,但沈默無法相信——就憑張四維訓那些三腳貓的刺客,想要在他的百戰精英眼皮子下殺人,成功的概率約等於零。
更大的疑點是,這些刺客能摸清自己父親的活動規律,顯然不是潛伏在紹興壹天兩天了,為什麽事先壹點消息都沒有?難道自己的情報系統都是吃幹飯的?
當然這些都可以用意外、疏忽來搪塞,專業人士想要糊弄他,總是可以辦到的。但沈默可以用自己擅長的方法來思考——誰能從這件事中得利?除了表面上的皇帝和張四維之外,得利最大的,就是沈黨中的那些骨幹,包括朝中的大員,和東南的大戶。
因為所謂沈黨,而不叫浙黨或者東南幫,是因為這個集團,全是由他沈默的個人威望和手腕捏合起來的,壹旦他撒手,難免樹倒猢猻散。這個集團太大、太強,已經有了它自己的思想,對於任何不利於它發展的事情,都會遭到它的反抗。
所以當沈默和皇帝不可避免的發生沖突時,下面人竟然慫恿他弒君。在沈默不肯答應,甚至萌生退意後,那些人利用刺客殺掉了他的父親,讓他再也沒有退路,只能帶著他們走到底……這沒有什麽不可能。
而且沈默丁憂而去,不是致仕而退,所以不算輸給皇帝,而且三年後還能起復,他這面大旗的威風沒有倒。雖然萬歷肯定不願意起復沈默,但這三年時間,足夠他們做很多事,讓他壹定可以起復。
當然,這壹切都是壹個習慣了陰謀論者的推論,他不會僅靠猜想便給什麽人定罪,所以命強大的匯聯號情報系統介入調查,給自己壹個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