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壹品

三戒大師

歷史軍事

  數風流,論成敗,百年壹夢多慷慨。   有心要勵精圖治挽天傾,哪怕身後罵名滾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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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壹六章 浮生偷得半日閑

官居壹品 by 三戒大師

2018-6-27 16:21

  五月初夏,沈默攜著妻,在天蒙蒙亮時,坐壹只小船悄悄出城。從楓橋鎮,過獨墅湖、入白蜆江,壹路向東南插過去。出了大湖大江,逐漸到了昆山縣西南隅壹小鎮中,兩岸的屋舍越來越密,河道也越來越窄,卻仿佛離水更近了……
  “水鄉小鎮,河網縱橫;咫尺往來,皆須舟楫。”沈默著壹身涼爽的湖藍綢衫,頭發用同色的發帶簡單的挽著,壹手持折扇,壹手扶欄桿,意態悠閑地站在船頭上,淡淡笑道:“粉墻黛瓦,青石為階;依河成巷,橋街相連;河埠廊坊,過街騎樓;穿竹石欄,水閣臨河,入此境如入吳道子之古畫,令我這俗人都變雅了。”
  若菡壹身淡雅的撒花細紗裙,腰間用根同色的細紗腰帶豎著,雲堆翠髻,輕施粉黛,微風壹起,仙袂乍飄,荷衣欲動,纖腰楚楚,若飛若揚,若比西子,她俏立在沈默身側,手持著壹柄油紙傘,聞言微笑道:“我們的紹興也不差。”
  “紹興也好,蘇州也罷。”沈默搖頭笑道:“都太大,太熱鬧了,壹大便有來往紛擾,壹鬧便有喧囂亂耳,讓人靜不下心來,再美的景也做枉然。”
  “看來夫君之意不在山水美景。”若菡笑道:“而是這份無喧囂亂耳,無案牘勞形的半日之閑,世外之靜。”
  沈默頷首笑道:“知我者夫人也!”說著自己也哈哈大笑起來道:“酸,真酸啊!”笑聲中透著舒爽,驚起壹片鸕鶿,惹得漁夫壹臉嗔意。
  沈默隔船拱手,歉意地笑笑,那素不相識的漁夫便也跟著笑起來,笑中透著豪氣。從魚簍裏拎起壹條銀白色的魚,弧線優美的扔了過來,鐵柱壹把接過,原來是壹條足有五斤的雙腮鱸魚。
  來而不往非禮也,沈默笑著拋過壹顆小小的銀錠,那漁夫接過壹看,不由面色壹緊,搖櫓過來道:“送公子條魚耍吃,卻不是要錢的。”便將那枚壹兩沈的小銀錠雙手奉還。
  沈默怎麽會接,笑道:“這位老哥,妳給我魚,我給妳錢,公平合理的很,若是不要錢,那魚我也不要了。”
  漁夫憨厚笑道:“壹簍魚也不值壹角銀,怎麽算是公平哩?”
  沈默哈哈笑道:“不要推讓了,不如這樣吧,妳帶在我們在這鎮子裏轉轉,等到中午再覓壹家風味酒樓,這樣咱們就兩清了,如何?”
  “那就占公子爺這個便宜了。”漁夫歡天喜地的將那小銀錠貼身收著,便劃著小船在頭前開路,壹邊劃壹邊嗓門洪亮道:“公子爺是來遊玩的?”
  “是啊,蘇州呆久了,讓人氣悶,出來轉轉,便到了這裏。”沈默笑道。
  “那您可來著了,我們這周莊雖小,卻是個水美景美,人傑地靈的好地方。”漁夫自豪笑道:“您不知道吧,沈萬三就是我們周莊人。”
  “咦。”沈默沒驚訝,若菡卻輕咦壹聲,雖然沒再說話,對那位財神爺的興趣,卻顯露無異。
  “咱們去他家看看吧。”沈默笑道:“宅子有人住嗎?”
  “有的,不過已經不姓沈了。”船夫道:“不過去看看還是沒問題的。”
  ※※※
  船行至壹處私人碼頭,系好船纜,拾級上岸,正對著壹處門房樸素,稍顯狹小的宅院。漁夫告訴沈默,那就是沈萬三的故居,百多年來從未填過壹磚壹瓦。
  那低調到了極點的宅院,很難讓人聯想到富可敵國的沈大財神,不過沈默知道,南方的宅院,講究內裏的精致奢華,外面往往含而不露,這種精明與註重門臉光鮮的北方人,有著截然的不同。
  所以他對內裏的樣子,還是充滿了好奇的,但進去後,他失落了……漁夫對主人講明來意,主人很好客,主動擔當起導遊,引著沈默夫婦倆,壹層層走進去,多年前居家禮儀便展現出來。門廳、會客廳,內宅、膳堂,都在壹條線上,延伸出長長壹串。
  雖然能讓人聯想到當年的人丁興旺,房間也足夠多,卻比沈默見過的任何壹處園林,都要儉樸縮憋。想來這位可以輕松資助帝國都城三分之壹城墻,還能同時不費力的犒賞三軍的巨富,其財產不可能比那些致仕官員少吧?
  比如那位建造拙政園的王獻臣,恐怕壹百個加起來,都沒有沈萬三有錢吧?可他就可以建造鐘翠天地,堪稱仙境的豪奢園林裏,並心安理得,優哉遊哉的住在裏面。而這位富可敵國的沈萬三,卻只能委屈在這逼仄無奈的宅院裏,讓沈默都替他抱不平。
  若菡更加理解商人的含義,輕聲道:“商人的財富在於流通,在於市面上貨殖興旺,並不在於家裏是否豪奢。”
  沈默聞言嘆道:“再說了,再有錢也是壹介商人而已,沒有兵丁衛護,沒有官府庇蔭,誰敢肆無忌憚的去張揚?”
  若菡搖頭笑笑道:“當初沈萬三所處的環境,比現在要艱難許多,其實咱們江南的大賈巨富之家,已經堪比王侯府邸了,從這壹點上看,環境的變化還是可喜的。”說著幽幽壹嘆道:“但像沈萬三那樣真正的商家,也已經不復存在了。”
  從沈萬三的舊居出來,感覺氣氛有些沈重,沈默笑道:“中午了,肚子也餓了,老錢帶我們找個吃飯的地方吧?”攀談中,早知道那漁夫姓錢。
  老錢便帶著眾人到了臨近壹處跨河的翻軒騎樓,檐前挑著的幌子上,‘沈家酒樓’四個字,讓沈默倍感親切,對若菡笑道:“有到家的感覺沒?”
  “人家明明是紀念沈萬三。”若菡掩口笑道:“跟咱們家有什麽關系。”
  “那不壹定。”沈默笑道:“沒聽方才那人說,沈萬三祖籍是咱們浙江的,說不定二百年前跟妳相公是壹家呢。”
  “這話說說玩笑可以。”若菡面色壹變,壓低聲音道:“但讓旁人聽見了,會笑話相公的。”跟壹個商人攀祖,總是會被人笑話的。
  “就像他們覺著秦淮名妓很雅很高貴壹樣。”沈默撇撇嘴道:“我覺著沈萬三壹樣很厲害!”
  “好!這位公子說得好!”這話引起了店家的共鳴,那胖胖的掌櫃走出櫃臺,親自招呼道:“客官裏面請,就沖您這壹番話,小老兒也得敬您壹碗‘阿婆茶’。”
  便將沈默延請到臨窗最軒敞的雅座,用潔白的抹布將桌子擦了又擦,這才請他坐下。
  沈默笑道:“方才就聽老錢說‘未吃阿婆茶,不算到周莊’,我早好奇的很,這老阿婆泡的茶,有什麽獨特地方,讓他總掛在嘴上呢?”
  小二端上幾碟腌菜、醬瓜、酥豆之類的小吃,掌櫃的取來壹套精美的茶具,有青花瓷蓋茶碗,細巧玲瓏的茶盅、高雅古樸的茶壺和釉色光亮的茶盤。壹邊擱在桌上,壹邊笑道:“不是阿婆泡的茶,是阿婆吃的茶。”說著看看這對璧人,笑道:“當然,年輕人也是吃得。”
  “這茶有什麽講究?”沈默問道。
  “那講究可不少。”掌櫃的從天井裏那只大龍水缸中,舀壹陶瓦罐水,擱在風爐上,用樹枝點燃,道:“比如這水吧,是天落水,要比地上的水多幾分靈性的。”
  沈默登時想起孫猴子的無根水,不由笑道:“可要多燒壹會兒。”
  掌櫃的笑道:“幹菜箕柴燉茶,火燒得烈烈的,轉眼就咕嘟咕嘟開。”果然,不壹會兒,陶瓦罐裏嗵嗵地熱氣直冒,他又道:“壹邊吃、壹邊燉,這樣茶才叫壹個釅,叫壹個香呢。”
  ※※※
  品味那清香濃郁,甘洌爽口的阿婆茶的功夫,豐盛的酒席上來了。店家極盡誠意,著名的蜆江三珍,鱸魚、白蜆子和銀魚壹樣都沒拉。其中最出名的是‘蒓菜鱸魚羹’,號稱江南三大名菜之壹,沈默此次興起來周莊壹遊的念頭,多半也是被其勾引過來了的。
  其實真正的鱸魚該有四腮,但周莊出產的卻為兩腮,比起在杭州吃的,背上沒有刺戟,而有花斑。因為對壹個美好典故的向往,沈默曾經專門考證過,其實這種魚,是蜆江中野生的塘鱧魚,當然也可稱為鱸魚。
  但這‘蒓菜鱸魚羹’卻是天下公認最正宗的,因為那‘蒓鱸之思’的張翰,就是周莊人。這位千年前的大才子,‘思鄉忽從秋風起’,便棄官不做,回到故鄉好享用那令他魂牽夢繞的‘白蜆蒓菜膾鱸羹’,這才讓這道鮮嫩無雙的名菜流芳千古,為文人騷客所趨之若鶩。
  但真要品嘗時,似乎還不如在西湖吃的那道‘蒓菜鱸魚羹’美味,畢竟那是名廚所膾,跟這鄉野小店壹比,至少用料少就考究許多。但等到給予評價時,卻還是心甘情願將其奉為天下第壹,贊道:“果然還是周莊的最道地!”仿佛因為有了那位張大才子,他們吃的便不是單純的鱸魚羹,而是壹種文人的品味壹般,這恐怕也是大多數人的感受吧。
  其實這道菜本身還是很精彩的,入口即化的鱸魚,配上同樣入口即化的蒓菜,經過廚師巧妙的膾制,讓人著實有銷魂的感覺,只是事先期望過高,總是有些失望罷了。
  好在蜆江不只有鱸魚,其余的菜肴同樣精彩,比如那以江為名的白蜆子,是壹種漂亮的貝類,加以鹹肉煮湯,色白如牛奶,味道醇厚鮮美。還有壹道韭菜炒蜆絲,是把蜆肉挑出,切成絲跟韭菜爆炒,讓人嘗壹口便不住筷子。
  若菡最中意的,是那道‘鮮蒓燴銀魚’,銀魚是壹種細小如針的小魚,無骨無刺,但確實鮮嫩無比。與蒓菜兩寶相聚,壹個濃翠欲滴,壹個骨軟潔白,如絲如緞,媚而不妖,淡泊素雅,整個便就是江南的縮影了。
  吃著白蜆江的魚蝦,就連喝的酒也是用這江水所釀的‘十月白’,雖是土酒,卻依然有這江南小鎮的風格,色清味美,回味悠長,尤其與這同水而生的魚蝦相配,也算是原湯化原食了吧。
  ※※※
  只是鱸魚也好、白蜆也罷,更別提銀魚了,這些遊在水裏的精細之物,雖美味無雙,卻仿佛太過縹緲,若菡吃著正好,卻讓有些饑餓的沈默不太滿足,因為太不充饑了。
  但馬上有熱氣騰騰、醬紅誘人的整只豬蹄端上來。那掌櫃的道:“相傳沈家‘家有筵席,必有酥蹄’,這道萬三蹄,便是當年沈萬三待客的佳肴,公子不妨嘗嘗。”
  吃了壹肚子精細,看到這肉香四溢的豬蹄,不光沈默,就連若菡也是食指大動,只是兩人都是斯文人,不可能學那樊噲,將整只豬蹄膀捧起來咬。
  好在那掌櫃只是炫耀壹下,並不想為難他倆,見兩人露出發愁的表情,便獻寶似的上前,將兩根貫穿整只豬蹄的長骨中,取壹細骨輕抽而出,那豬蹄煨到火候十足,蹄形竟紋絲不動。掌櫃的便以骨為刀,嫻熟的劃過蹄膀,便將其整整齊齊地劃分成適宜取食的壹塊塊。
  壹邊將小塊的萬三蹄盛盤,奉給二人,那掌櫃的壹邊訴說掌故道:“話說當年太祖皇帝來沈家做客,沈萬三便以此招待,當時太祖便問他這個怎麽吃啊,因為當時就是這樣,整個沒切開的蹄膀。如果沈萬三用刀,那太祖皇帝可以名正言順的治他的罪了。”朱乃本朝國姓,如果用刀就是殺豬,那是要掉腦袋的。
  “沈萬三多聰明的人啊,靈機壹動,便用這法子解了皇帝的難題。”掌櫃的接著道:“皇帝吃了覺得很好吃,就問他:‘萬三啊,這叫什麽名字啊?’沈萬三壹想,不能實話實說是‘豬蹄膀’,不然又犯諱了,於是壹拍自己的大腿說:‘這是萬三的蹄啊!’於是這菜便由此得名。”
  往常講到這裏,客人都會哈哈大笑,即使再矜持的,也會贊壹聲‘急智啊’!但奇怪的是,這兩位客官,面上卻流露出悲哀的神情,讓掌櫃的自覺說錯話了,趕緊打住話頭道:“不打擾二位了,二位聽個曲吧。”
  沈默夫妻倆才發現,有那父女倆早等在邊上,便沒有反對。
  見他倆默許了,那年方二八,壹身紗衣的女兒,便來到桌前,深深的道了四個萬福。其父就吹響了聲色優美的蘇笛,待到前奏罷了,那女兒頓開喉音便唱。
  只是聽著聽著,沈默便皺起眉頭,他雖然於音律壹道不甚精通,可也能聽出,這唱腔悲戚哀怨,似有滿腹郁結不得傾訴,竟讓人聞之落淚。
  “別唱了!”那掌櫃也聽出來了,憤怒的過來,壹把奪過老者的蘇笛道:“可憐妳們才讓在這賣唱,卻唱這些喪門曲?擾了公子爺的雅興,妳怎麽這麽不知好歹呢?”
  見那父女倆不住地磕頭請罪,沈默心生憐憫,道:“唉,掌櫃的,不要苛責了。有道是‘曲為心聲’,若是心中郁憤,再歡快的曲子也會不自覺唱淒了。”說著招招手道:“老丈這邊坐,咱們說道說道。”這話卻是對那老爹說的。
  見公子爺都發話了,掌櫃的自然不會再罵人,拍拍那老爹的膀子道:“還不快過去?”
  “哦,小人遵命。”那老爹誠惶誠恐的起來,低著頭小步上前。若菡也起身,招呼那小姑娘道:“來,小妹妹,咱們到別桌坐著說話。”那小姑娘本在瑟瑟發抖,但見到若菡這種仙子壹樣的人物,登時就忘了害怕,乖乖地跟著走了。
  ※※※
  沈默讓掌櫃為老者添副碗筷,又親自為他斟壹盅‘十月白’,笑道:“喝了這盅壓壓驚,然後再吃點東西,咱們慢慢說。”
  老者受寵若驚,雙手端著酒杯,在沈默溫和的笑容裏,仰頭壹飲而盡,便擦擦眼角,有些動情道:“公子爺好人啊,老漢那點倒竈的屁事兒,就不拿出來饒您雅興了。”
  沈默呵呵笑道:“妳卻不知,我外號‘沒事兒忙’,最喜歡的是官閑事,最不怕的就是找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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