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七六章 歸鄉（下）

　　就壹輛車，可有三十口子人，三尺跟那車老板壹打聽，原來中午時，收魚的車就都走光了，漁船也都歸航了。要不是他的車出了點毛病，在碼頭上修了半天，沈默他們連壹輛車也見不著。
　　三尺請示怎麽辦，沈默已是歸心似箭，不能再等壹宿了，便直接給家是本地的衛士放了假，剩下的和沙勿略壹起，在船上再住壹宿，等明天他叫車來接。
　　雖然沈默認為這已經是家鄉，又沒人知道他回來，不必為安全操心，但三尺還是小心為上，只讓家是本地的解散，還有壹半他這樣的，都跟著馬車走回去。
　　既然大家早有約法，事關安全都聽侍衛長的，沈默也不好再堅持。便從了三尺的意見。於是三尺過去與那車老板協商，能不能把車廂裏的魚蝦擡下來，然後把車洗幹凈，為此他願意高價收購那些魚……
　　但好說歹說，那車老板就是堅決不同意，他告訴三尺，自己的魚早就被預定了，要是不拉回去，好幾家飯館還有魚店就得斷貨，自己怎能為了壹時之利，不顧老主顧的利益呢？
　　三尺壹聽人家說的也在理，而且又是大人的老鄉親，也不好對人家橫眉豎眼，壹時有些為難。
　　還是沈默道：“無妨，橫豎轉眼就到，湊合壹下吧。”說著對三尺道：“上去吧。”
　　“大人先上……”三尺謙讓道。
　　“我不進車廂了，我坐前面。”原來沈默早選好了地兒，問那車老板道：“不影響您駕車吧？”
　　“不影響、不影響。”車老板連忙道：“您可得坐穩了，有時候顛得厲害。”
　　“沒問題。”沈默微笑道：“坐了壹路船，那可顛習慣了。”說著與那車老板並肩坐在操車的橫板上，笑道：“出發吧。”
　　三尺聞壹聞車廂裏刺鼻的腥味，憋著嘴道：“我，我還是也下步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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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車沿著小河邊不疾不徐的，不知怎的，沈默就想起當年自己去省城考秀才，結果遇到倭寇劫船。壹番兇險生死未蔔時，父親從城裏駕車出來，正是沿著這條道，壹邊哭壹邊找尋自己，想起當時父親那悲痛欲絕的音容，沈默的心就壹陣陣抽動，那是自己的父親啊……
　　他仿佛看到，在別人家的大院裏，寄居的父子相依為命，為了讓兒子能把病治好、養好身體，父親去藥店低三下四的求醫，去早就不來往的宗親那裏請求收留，把所有錢都用來抓藥，自己卻僅用三顆茴香豆充饑。
　　他還看到為了養家糊口，父親放棄最後的尊嚴，在城隍廟擺攤寫字掙錢，結果招來小人記恨，被打得遍體鱗傷；他還記得，那個收藏了父親壹生奮鬥的小木盒，那是為了讓自己能安心讀書，出人頭地，父親所做出的犧牲啊！
　　過往的種種，如潮水般壹波波襲來，擊打著沈默的心房，讓這位慣經風浪、心如鐵石的年輕人，非得強抑著自己的情緒，才能阻止淚水從眼角滑落。
　　邊上的車老板，看到他的異樣，壹邊操車壹邊笑問道：“哥兒很久沒回家了吧？”
　　“是啊……”沈默深吸口氣，點點頭道：“已經五六年沒回來了。”
　　“那可夠久的。”車老板笑道：“看您這個年紀，尊親都應該健在吧？”
　　“先妣已去，只有家父壹人了。”沈默輕聲道：“身體也不算太好。”
　　“那我可得說妳幾句了。”車老板笑道：“我看您前呼後擁，想必在外面有自己的壹番事業吧？”
　　“呵呵，不算什麽。”沈默笑笑，敷衍過去道：“勉強度日吧。”
　　“人家都說，父母在不遠行，妳這事業沒個盡頭，可爹娘有壽限啊。”車老板道：“等將來妳覺著日子過好了，該盡孝心了，可爹娘不壹定能等到那壹天，到時候真沒處買後悔藥的……”說著咧嘴笑道：“我這人就是嘴太臭，妳可千萬別介意。”
　　沈默笑笑道：“您老說的都是至理，我還分得清好賴。”
　　“是吧，還是哥兒明事理。”車老板得意道：“我家婆娘就不懂事兒。嫌我張嘴就得罪人，她哪知道，什麽叫忠言逆耳利於行……”便興高采烈的自吹自擂起來，沈默卻絲毫不覺著煩，倒是聽到鄉音、聽到有人管自己叫‘哥兒’，感到親切無比。
　　車老板自誇了半天，才想起沈默來，不好意思地笑道：“壹高興把小哥兒給忘了，對了咱們說到哪了？”
　　“妳說孝敬父母要趁早。”沈默微笑道。
　　“對對對。”車老板使勁點頭道：“我說哥兒這麽年輕，不用那麽著急忙事業，多陪陪老人才是正辦，實在不行，就把老爹接過去嘛，壹家人團團圓圓在壹起，不比什麽都好？”
　　“有道理……”沈默點頭道：“不過咱們得快點了，不然就得被關在外頭了。”
　　“得嘞，您坐穩了。”車老板啪地甩出個響鞭，抽在馬屁股上道：“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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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緊趕慢趕，還是在關門前進城，望著無數次在夢中出現的街景，沈默對車老板道：“您把我擱在路邊就行，趕緊去給人家送貨吧，不然要耽誤人用了。”
　　車老板卻十分實在，執意要送他回去道：“哥兒家在哪兒，不差這會功夫了。”
　　沈默推脫不掉，只好微笑道：“我家住在永昌坊緊西頭的銀鎖橋。”
　　“呵呵，壹看您就是好久沒回來了。”車老板笑道：“現在沒什麽永昌坊，也沒什麽銀鎖橋了。”
　　“什麽？”沈默吃驚道：“難道被拆遷了嗎？”
　　“沒有沒有，坊還是那個坊，不過現在叫狀元坊了；橋還是那個橋，不過現在叫六元橋了。”車老板道：“哥兒，妳不會不知道沈六首吧？”
　　“倒也聽說過……”沈默微微臉紅道。
　　便聽車老板壹臉羨慕道：“要說哥兒妳家那地方，可真是風水寶地啊。現在讀書娃兒赴考之前，都得在六元橋上走壹遭，您這可好，天天都能走，那中個舉人還不跟玩兒似的。”沈默唯有報以苦笑。
　　後面的壹段路上，便聽那車老板不斷的誇耀自己，沒邊沒沿、弄得沈默滿臉通紅，恨不得趕緊跳車逃跑。強捱著到了自家的大街口，便見壹座四柱三門三疊樓的牌坊，矗立在眼前，第三層正中鐫刻著行楷‘六元故裏’四個大字，在落日的余暉中更顯金碧輝煌，氣勢雄偉。
　　“怎麽樣，震撼吧？”車老板道：“這塊牌坊可是全天下獨有的壹份兒。”
　　沈默害臊道：“大叔，我聞著您那個魚蝦，好像有點變味了。”
　　“是嗎？”車老板聳著鼻子聞了幾下，喃喃道：“好像真變味了。”這才緊張起來，趕緊坐回車上，揚鞭催馬。
　　“錢，還沒給妳車資呢！”這時候三尺他們還沒跟上，沈默身上分文沒有，道：“妳且等等，我回家取錢給妳。”
　　“什麽錢不錢的。”車老板笑道：“提錢就是瞧不起老鄉親。”說著對沈默道：“咱們改日再聊，我得先去送貨了！”便趕著馬車要離去。
　　“東邊第三戶是我家。”沈默在後面遠遠道：“老哥送完了東西來拿錢啊……”
　　車老板雖然漸漸遠去，卻還是聽到了他的話，覺著這個地址有點熟，默念兩遍後，突然恍然道：“那可不就是他家嗎？”不由喜出望外著：“天哪，我竟然載了沈六首壹路！”便也不去送貨了，徑直回家去，他要給孩子們坐壹桌沾了沈六首的靈氣的海鮮，也好考個舉人老爺什麽的耍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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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魚蝦能不能沾上沈默的仙氣不得而知，可沈默身上，已經沾滿了魚蝦的腥氣。
　　站在家門口，他才發現自己渾身腥味，就這樣回家，實在是有些沒面子，可也不能不回去，他只好硬著頭皮敲響了緊閉的大門。
　　過了好壹會兒，院子裏才響起個不耐煩的聲音道：“誰呀，這麽晚了？”
　　“老劉是我。”沈默聽出那聲音，是家裏的管家劉老六，便道：“我是妳家少爺。”
　　裏面的劉老六壹聽，仿佛被踩了尾巴的貓壹樣，嗷的壹聲，撲到門前，打開門壹看，可不就是少爺嘛，接著卻沒有什麽驚喜，而是更響亮的嗷壹聲，道：“您等等，我去稟告老爺。”說著便逃也似的竄進裏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