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九七章 最後的陰謀
官居壹品 by 三戒大師
2018-6-27 16:21
船到了長江以南,沈默不得不停下,因為從武進吊唁回來的胡宗憲,派人將他攔住。
壹個時辰後,他出現在胡宗憲的官船上,當然不是因為這麽巧,而是胡總督等他良久了。
兩人相視苦笑,都從對方臉上看到了無奈和疲憊之色,只見胡宗憲穿著藍色的葛布長衫,靠坐在大案後的椅子上,大概有好些天沒有修面了,眼窩也因為消瘦而深陷下去。
胡宗憲揮揮手,對衛隊長道:“不許任何人進來。”待眾人退出去,兩人便對坐在大案兩端,胡宗憲微閉著眼,沈默也低著頭,都不說話。
最終還是胡宗憲開口了,他聲音喑啞道:“拙言,恭喜妳,終於是解脫了。”如此悲觀的開場白,讓沈默幾乎無法將其,與八年前那個去徐渭家三顧茅廬的堅毅男人聯系在壹起。
沈默搖頭苦笑道:“我卻覺著。是才出狼窩,又入虎穴……說實在的,能選擇的話,我還是會在蘇州待著的,京裏已經開始不太平了。”
“是啊,這次王本固可不是自作聰明!”胡宗憲的聲音很低沈,但透著憤恨和沈痛道:“事關國家大計,若沒有人在背後支撐,就是借他三個膽,他也不敢這樣做。”
“他背後是誰?”沈默沈聲問道。
“誰知道是哪位閣老,哪位王爺,又是哪些得了紅眼病的。”胡宗憲疲憊的搖搖頭道:“朝廷這池水太深、太渾,我也看不透啊。”
“部堂不是看不透。”沈默輕聲道:“而是不敢看透,妳這個位子太高,權力太大,不管誰的攻擊,都得忍著受著,壹旦反抗那就是跋扈。而且……有曾部堂的前車之鑒,那些大佬也不敢替您說話。”曾銑和夏言,便是被莫須有的‘邊將結交近臣’之罪,給不分青紅皂白的處死,使後來的官員們時刻警醒,不敢越雷池半步。
“是啊,知我者拙言也。”胡宗憲兩眼茫然地點點頭道:“我最近才發現,這官越做越大,可就越束手束腳,比如眼前這事兒,就已經到了窮途末路。我已經無計可施了。”
※※※
自從王直被抓,胡宗憲的情緒便落到了最低點,他這輩子還從未如此不知所措。他以豐富的經驗,可以十分篤定的說,只要汪直壹死,無數失去約束的倭寇,將登上海岸,任意妄為,燒殺搶掠,東南的抗倭局面將倒退十年,自己多年的心血自然也付之東流。
在無計可施的時候,他想到了沈默,因為之前的經驗告訴胡宗憲,這個年輕人的腦海裏,有無窮無盡的好主意,已經幫他解決了不知多少,看似無解的問題了。
可世事哪有絕對,這次終於例外,聽完胡宗憲的抱怨,沈默陷入了沈默,壹聲也不吭。
胡宗憲起初想耐心地等著。可等啊等啊,也不見沈默吭聲,終於耐不住道:“眼前局勢危急,該當如何應對?”
沈默又沈默了片刻,才緩緩道:“如今……官方的和談已經沒有希望,我們面前有兩條路。”
“哪兩條路?”胡宗憲急切問道。
“第壹,放手壹戰。”沈默沈聲道。
“這個不行,要是能打,我何必要多此壹舉的招安王直?”胡宗憲搖頭道:“第二條呢?”
沈默頓壹頓,定定望著胡宗憲,壹字壹句道:“放……虎……歸……山……”
“放虎歸山?”胡宗憲差點沒把胡子揪下來,瞪大眼睛道:“妳是說,把王直再放回去?”
“既然沒法名正言順的達成和解,那就只能私底下做了。”沈默點點頭道:“王直之所以會來大陸談判,正是說明他已經無心與官府對抗了……有這樣的海商頭子,對東南沿海的穩定,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胡宗憲苦笑壹聲道:“談何容易?且不說會不會養虎貽患,單說現在他在王本固手裏,我就沒法把他放走。”
“可以劫獄嘛。”沈默面不改色道,唬得胡宗憲差點從椅子上滑下去,臉色都變了道:“這話可不能亂說……”
沈默卻不以為意道:“既然王本固不按規矩出牌,我們就也出壹把老千了。”
“老弟,萬壹被人知道了。”胡宗憲苦笑道:“這可是要掉腦袋的。”
“無妨。”沈默輕聲道:“部堂大人只要不停向王本固施壓,要求審判王直,那廝必然承受不住,動起將王直押送進京,甩開這個燙手山芋。把功勞落袋為安的心思。”說著淡淡壹笑道:“然後再跟毛海峰透露點風聲,他自然可以在半路上把人救走……讓他到山東地面再動手,這樣自始至終,我們沒有插手,也跟我們沒有任何關系,留不下任何證據,誰能奈何我們?”
“這個嘛……”胡宗憲終於意動,他本來膽子就大,覺著如果不會被抓到把柄,這件事未嘗不能做壹下,想壹想,道:“妳能保證王直壹定會被救走?”
“到時候他要兵護送,部堂就從杭州衛裏給他派兵。”沈默笑道:“有那些兵大爺護送,除非毛海峰想幹掉王直自立,不然不會救不下來的。”
“好吧,最後壹個問題。”胡宗憲問道:“壹個回到海上的王直,真比壹個死了的王直用處大嗎?”
“大。”沈默不容置疑地點頭道:“王直從本質上,還是個商人,他以前之所以頻繁攻擊大陸,是想迫使朝廷開海禁,讓自己可以自由貿易,現在海禁已經開了,他進攻大陸的動機已經不復存在了……現在的東南沿海。已經成為他最終要的市場和進貨地,他只會不遺余力的保護,而不會再破壞了。部堂不妨回想壹下,自從蘇州開埠、徐海歸順以後,江浙壹帶是不是再沒有發生過倭寇入侵?”說著淡淡壹笑道:“現在的倭亂集中在閩廣壹帶,正是那些不受王直控制的勢力作祟……我們壹面可以騰出手來,全力消滅這些人,壹面大力發展我們的水軍。等閩廣平定了,強大的水軍也建立起來了,到時候或戰或和,全在大人壹念之間!”
胡宗憲沈思良久。目光中精光四射道:“好,就這麽辦!”
※※※
沈默回去船上,過了江,繼續往北去,大概過了三天後,半夜裏正在睡覺,突然聽到外面輕微的叩門聲,然後便是鐵柱那低沈的聲音道:“大人,來了。”
沈默和若菡同時醒過來,他按下要起身的妻子,輕聲道:“繼續睡吧,就當什麽也沒發生。”
若菡雖然心裏擔心,但還是乖巧地點點頭,合上了眼睛。
沈默扯壹件床頭的薄衫,壹邊窸窸窣窣的往身上穿,壹面往外走,到門口時,已經穿戴整齊了,便推開門,看壹眼外面的鐵柱道:“在哪呢?”
“我房間裏。”鐵柱道:“大人放心吧,是我親自去接的,沒有任何人見過他的臉。”
“嗯……”沈默點點頭,便跟著鐵柱出門去了。
此時是午夜,星月無光、天地漆黑如墨,沈默兩個偷偷摸摸下到船尾壹個漆黑的房間中。掩上房門,鐵柱晃壹晃火折子,點亮了壹盞小小的油燈。
當屋裏有了亮光,沈默便看到壹個早在屋裏的黑衣人,只見其頭戴鬥笠,手持倭刀,弓著身子警惕的對著自己。
“海峰兄。”沈默輕喚壹聲,那黑衣人竟是王直留守岑港的義子毛海峰!他聞言並沒有放松,而是聲冷如刀道:“騙子!妳們都是騙子!”
他的聲音稍有些大,沈默趕緊做出個噤聲的動作,示意鐵柱退出去守好門。鐵柱擔心他的安全,遲疑了壹下。沈默推他壹把,佯怒道:“我和海峰兄情同手足,他還會害我嗎?”鐵柱這才低頭退下。
“妳慣會花言巧語,我是不會相信了!”毛海峰壹提刀,反手將刀刃架在沈默的脖子上,沈聲道:“今天我要用妳的狗命,把我義父換出來!”
鋒利的刀刃架在脖子上,讓沈默半邊身子冰涼,他苦笑壹聲道:“如果可以,那當真是好,可是我現在已經不是巡撫,而是司經洗馬,這樣的小官,誰還會放在眼裏?”
“洗馬?”毛海峰的腦子壹下有些短路了,搖著大頭不信道:“妳好歹也是個巡撫,就算撤了妳的官,也不會讓妳幹那個去。”
沈默從懷裏掏出吏部的任命,遞給他道:“妳可以自己看。”
毛海峰將信將疑的緩緩接過來,打開壹看,果然是任命‘沈默為詹事府司經局洗馬’的任命,他咽口唾沫道:“從壹省之長,直接降到給人家衙門洗馬的馬夫?妳犯了什麽事兒?”
沈默看他壹眼,面不改色道:“還不是為了妳爹。”他對小毛同學已經太了解了,知道這小子是個重情義的漢子,所以才敢單獨面對憤怒的毛海峰。只聽沈默嘆壹口氣道:“自從得知妳爹爹被王本固那個死捏子抓了,我便多方營救,大聲疾呼,要求釋放妳爹。”說著兩手壹攤道:“結果妳也看到了,我被壹擼到底,從堂堂的蘇松巡撫,市舶提舉,成了司經洗馬,卻還要被妳拿刀指著,真是要苦死我啊。”
※※※
事實早已無數次證明,小毛同學的智商,還沒發跟沈默這種老狐貍抗衡,聞言立刻撤刀,撓著頭訕訕道:“難道我冤枉妳了?”
“那妳覺著還怎樣?”沈默兩手壹攤道。
“看來是我冤枉大人了。”小毛把刀回鞘,抱拳躬身道:“沈大人妳是好人,俺給妳賠不是了。”然後道:“冤有頭債有主,我去杭州找王本固算賬去,不拿大人撒氣了。”說著便走了門口。
“回來。”沈默哭笑不得道:“我費盡周折把妳叫來,難道就是為了撇清自己嗎?”
毛海峰才站住腳,回頭望向沈默道:“大人的意思是?”
沈默點點頭,招壹下手道:“附耳過來。”
毛海峰湊過大腦袋來,聽沈默如是吩咐壹番,他的面色變了數變道:“果真有此事?”
“這是我冒著天大的幹系,為妳打探出來的。”沈默垂下眼瞼道:“究竟何去何從,妳自己看著辦吧。”
毛海峰尋思片刻,方才咬牙道:“中!就這麽幹!”說著朝沈默拱手道:“要是我義父能大難不死,今後咱們不再涉足大陸,專心做南洋和日本的買賣!”
“如此甚好。”沈默頷首道:“此事不用著急,妳回去慢慢準備,最早今年下半年,最晚明年上半年,押送五峰船主進京的船隊,才會離開杭州。”說著淡淡壹笑道:“但我可以告訴妳,他們的船將是軍艦改裝的商船,壹共會是九艘,艦艏漆成黑色,妳派人盯緊了,漏掉了可別怨別人。”
毛海峰點點頭道:“逃不過我們的眼睛。”
“這九艘護航軍艦,會分成前、中、後三隊行駛。”沈默輕聲道:“每隊之間的距離,都在三裏以上,但是到了晚上,只要造壹些意外,不難將這個距離拉大到五裏以上。”說著嘆口氣道:“這個時間,足夠妳們把人救走了。”
“那會是在那壹艘船上呢?”
“很簡單,王本固在哪艘船上,老船主就會在哪裏。”沈默道:“妳看仔細了不難找到。”說著面色壹肅道:“但是,必須保證王本固的安全。”
“為什麽?”毛海峰道:“他把妳們害的這麽慘,還不如讓我結果了他!以消大家的心頭之恨。”
“妳倒痛快了,可誰給我們背黑鍋?”沈默哼壹聲道:“活著的王本固可以,死了的不行!”
“是。”毛海峰點頭應下道。
※※※
陰謀在埋下整整壹年後,終於在嘉靖四十壹年春天,破土發芽,結出了果實。
不出沈默所料,在胡宗憲的反復逼迫之下,王本固終於頂不住了,要求他派兵出來,要押送王直進京。
胡宗憲故意不理不睬幾次,被逼得急了,才派了九條軍船、兩千士卒給王本固,當那九艘船壹到碼頭,便立刻引起毛海峰眼線的註意,將消息通報給快要等瘋了的毛海峰。
王本固不知中計,還在精心策劃著路線,為了避免暴露,又特意選了半夜上路,壹路上曉行夜宿,小心翼翼,甚至不允許水手和士兵下船,也不許吃沿途采買的食物,果然大半路相安無事。
等到出了南直隸,進到山東地界,他不由松口氣,因為這裏從來不是倭寇的活動範圍,越往北就越安全,唯壹不好的地方,就是城市碼頭越來越稀疏,曉行夜宿的規定不可能再嚴格執行了。
也許是離開浙直的緣故,王本固心情放松了很多,吩咐下面人可以晚上趕路,爭取壹天內抵達臺兒莊。
這讓壹直緊盯著他們的毛海峰也終於松口氣,當天夜裏便發動了攻擊——其實王本固不知道,這裏才是最容易遭到襲擊的地方,因為越往北,大運河的水流量就越小,淤塞也就越嚴重,許多惡劣的河道,僅容壹船通過,甚至還有擱淺的可能。胡宗憲當初給他派船,故意盡撿大個笨重的海船,看著比壹般船只要牢固威武的多,但在運河裏開,可就太過笨重了。
王本固白面書生,哪懂這些道理,還以為胡宗憲怕他路上出事,特意找大船護送呢,便高高興興出發了,在浙直壹帶當然沒事兒,但上了山東來,問題就嚴重了,被迫擺成壹字長蛇陣,往北挪去。
到了半夜裏,緊跟著旗艦的那艘船突然擱淺了,把後面數艘船堵在那裏,王本固卻毫無所覺,壹直到被小船從後面跟上來,都不知道已經中了埋伏。
當無數條繩索從各處飛上船舷,船上的人毫無準備,還沒有來得及組織抵禦,便被四面八方湧上來的黑衣人嚇懵了,幾乎是稍作抵抗,便潰不成軍,紛紛跳水逃跑。
毛海峰拎著長刀,親自登船營救,逼問出義父的所在,險之又險的從王本固的手中救下了王直,也果然沒有傷害那位王巡按……
當然,這是後話。
【本卷終】
第九卷 【鬼哭神嘯朝天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