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壹品

三戒大師

歷史軍事

  數風流,論成敗,百年壹夢多慷慨。   有心要勵精圖治挽天傾,哪怕身後罵名滾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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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三九章 聚和堂(上)

官居壹品 by 三戒大師

2018-6-27 16:21

  聽了余寅的話,沈默溫和笑道:“先生說的是,敢問您與前者有何不同?”
  “張臬失之操切,還沒犁地就想種莊稼。”余寅緩緩道:“當然發不出苗來。”
  沈默正色道:“願聞其詳。”
  “如果把贛南看成個池子。”余寅慢條斯理道:“山民就是水,賴清川便是魚,之所以難以剿滅,是因為魚在水中……對官軍來說,水太渾太深,但不妨礙魚的來去自如,所以才難以下手。”說著望向沈默道:“要想徹底解決贛南的問題,關鍵在於治水,而不是捉魚。”
  “水至清則無魚。”沈明臣出言笑道:“就是這個道理。”
  “妳那是歪用。”沈默笑道:“不過恰如其分。”
  沈明臣得意笑笑,把話頭讓給了余寅,就聽後者道:“先把山民安撫住,叛逆便如離水之魚、無土之木,對付起來就容易多了。”
  還是剿與撫的選擇,歷代統治者,在對待叛亂時總是會面臨這兩種選擇,或者取其壹、或者並行之,這沒什麽稀奇的。沈默點點頭,深有感觸的頷首道:“是啊,張臬的經歷已經證明。如果單純用武力平叛,猶如‘入淵驅魚’、‘入叢驅雀’,難以成功,而且會加大與畬民的摩擦,使其投向叛軍,難免終成大患。”
  “大人所慮極是。”余寅點下頭,緩慢而有力道:“畬人與叛軍同屬壹族,賴清規等人日夜誘之,因其同類,極易勾連為患。但畬人又與叛軍不盡相同,他們之間也存在著許多矛盾……比如,畬族人只務農業,但因為叛軍招來了官軍,使他們無法正常耕種,許多寨子都錯過了農期,壹年的收成泡了湯,不可能不恨惹禍的叛軍。”頓壹頓,語調帶著自豪道:“而且他們同樣向往富足的生活,只要大人能讓他們相信,您可以帶給他們這種生活,便可把他們爭取過來。”
  沈默聽得出,他這番言論,是建立在細致觀察的基礎上,絕不是信口開河,便緩緩點頭道:“先生說的對,安撫畬民乃是頭等大事。”如果能利用他們之間的矛盾,爭取畬民,給畬民以好處,他們會趨利而動,不再跟叛軍眉來眼去,這不但削弱了叛軍的實力,而且斬斷了為他們通風報信的耳目,陷其於被動,掌握平叛的主動權。
  “若大人真想徹底平定贛南,而不是平而復反,請不要像過往那樣,僅僅為了平亂而安撫。”余寅望著沈默的眼睛,言辭懇切道:“畬民的智者沒有那麽好騙,妳是真心實意,還是虛與委蛇,他們都能感覺得出來,只有拿出十分的誠意來,才能換得他們向朝廷皈依。”
  沈默聞言鄭重地點頭道:“本人謹記先生的教誨。”說著抱拳道:“請問先生,本人該如何去做?”
  “憑您的良心去做,壹視、同仁。”余寅緩緩道:“朝廷以王者無外,有生之民,皆為赤子,何畬漢之限哉?何勝負之言哉?”他故意把‘壹視同仁’四個字,分成兩截,全用重音,便是要強調畬民也是大明子民,應該向對待漢人壹樣對待他們,如此才能以最大限度的仁愛耐心對待他們,而不是壹言不合、拔刀相向。
  沈明臣插言道:“是啊,蠻夷戎狄氣類雖殊,但其就利避害、樂生惡死,亦與漢人同耳。禦之得其道則附順服從,失其道則離叛侵擾,固其宜也。”
  余寅點頭道:“若視之如草木禽獸,不分臧否,不辨去來,悉艾殺之,豈作父母之意哉?”
  壹直沒說話的王寅,給出壹句話總結道:“即使對之克捷有功,亦乃君子所不與也。”
  沈默不由笑道:“三位倒是統壹意見了。”
  “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嘛。”沈明臣哈哈笑道,其余人也跟著笑起來。
  ※※※
  沈默接受了余寅的意見,並給出了對他的評價:“真乃國士也!”
  沈明臣便朝余寅擠眉弄眼,顯得開心極了。
  沈默便延請余寅為經略府高參,壹應待遇與其余三人看齊,保準他兩年存夠養老錢。
  第二天,沈默離開杭州前往江西,王寅和鄭若曾留守經略府,代他處理壹般性事務,余寅和沈明臣兩個,則隨駕出征。
  為了避開地方上的迎來送往,沈默故伎重施,離開了大部隊。只帶了兩大謀士,並自己的親兵護衛,先是坐車,然後在贛江上搭船南下。
  不壹日到了江西吉安府境內,沈默突然對兩位謀士道:“我欲去探望壹位老友,現在走、明日回,不知妳們有興趣同去嗎?”
  “哦?”已經連續趕路三四天,沈明臣早就悶得渾身難受,聞言雀躍道:“好啊,好啊!”
  余寅卻興趣缺缺道:“如果不是正事,學生還是不去了。”壹路上都是沈默和沈明臣兩人在談天說地,他卻很少插言,尤其是發現了沈默帶了整整兩箱子書籍後,便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讀書上,直接不理會外面的世界了。
  見他又要把腦袋紮到書裏,沈明臣將他壹把拉起來道:“再看就變成書蟲了。”說完不由分說,強拉著余寅上了岸。
  “別扯別扯……”余寅掰開他的手,看看侍衛牽過來的馬匹,壹張臉微微變色道:“其實……我不會騎馬。”對壹般人來說這很正常,就像後世說,我不會開車壹樣,不過對進過官學的儒生來說,是有專門的課程教授騎馬。余寅都中過舉了,卻還不會,實在是個異數。
  “這家夥。”沈明臣為他解釋道:“怎麽練都不會。”
  “那就再雇輛車吧。”沈默道,余寅趕忙攔住,局促道:“學生還是不去了吧,沒必要破費的。”
  沈默哈哈笑道:“這又何妨?”說著壹揮手,讓侍衛速速去辦。
  ※※※
  七月裏的吉安依舊悶熱,日頭高懸在當空,沈默和沈明臣耐著性子陪余寅行了壹段,便滿身臭汗。沈明臣便再也耐不住,提出要比試壹番,沈默正求之不得呢,於是兩人策馬飛奔出去,聽著耳邊呼呼的風聲,感受著疾馳帶來的爽利,兩人壹個勁地催動馬匹,不壹會兒就遠遠拋下馬車,在那還算寬闊平整的官道上恣意狂奔。
  眼前的景色不斷變換,不知不覺,兩人壹頭闖進連綿起伏的黛青色山脈,腳下有些崎嶇的山道,終於讓他們放緩了速度。此時雖然剛剛過午,但大山擋住了毒辣的日光,道兩旁已經抄起手來的參天古樹,搭起了綠色的涼棚,讓兩人再感覺不到壹絲炎熱,取而代之的,是那種微濕的涼爽,令人心曠神怡。
  看著潮濕鮮亮的地面,道旁山石上的苔蘚,還有那些花花綠綠的不知名花草,沈默不由心情大好,笑道:“果然是山裏山外不同天啊。”
  沈明臣點頭道:“是啊,每次進到這種秀麗的大山裏,就會覺著外面是那麽的讓人難受,會升起強烈的結廬山居,就此歸隱的想法。”
  “以後還是不要來這種地方了。”沈默風趣道:“不然我損失可就大了。”
  “哈哈哈哈……”沈明臣放聲大笑,驚起壹群飛鳥,撲撲簌簌的聲音在山林中回蕩,好久才重歸安靜。
  兩人又在這密林遮蔽的山路上行了壹段,沈明臣小聲問道:“是什麽人物如此重要,竟讓大人撥冗而至?”
  “聽說過何心隱嗎?”沈默看看地上‘梁坊’的界牌,知道自己沒有走錯。
  “原來是狂俠啊……”沈明臣恍然道:“怪不得呢。”沈默和何心隱相交莫逆,又共同救過皇帝,這些事跡都已在大明廣為流傳,著實為這位本來就極富神秘色彩的何大俠,又披上壹層傳奇的外衣。
  “壹來,我很掛念他別後的情形。”沈默輕聲道:“二來,他也幾次邀請我,來他家鄉看看;三來,希望他能幫幫咱們。”
  沈明臣不知‘幫幫咱們’是什麽意思,但僅狂俠的名頭,就讓他足夠感興趣了。
  兩人慢慢前行,等著大部隊跟上來,才又加快了速度,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個把時辰是,眼前豁然開闊,原來到了壹片廣闊的山間盆地,從山腰往下看,滿眼都是碧綠的竹海,在夕陽的映照下,仿佛鍍上了壹層金邊。隨著風兒吹過,那竹海微瀾起伏,光影也隨之變幻,五彩斑斕,炫目多姿,令所有人都看呆了……就連余寅都張大嘴巴,貪婪的望著這書本上絕對看不到的美景。
  ※※※
  但夕陽下的美景,瑰麗卻不會長久,不壹會兒,太陽躲到山後面,天光暗下來,光影消失,竹林也變得黑黢黢了。
  三尺道:“大人,得抓緊趕路了,不然徹底黑下來,就危險了。”
  沈默望著蜿蜒的山路,點頭道:“走。”
  壹行人便在無邊無際的竹海中穿行,也不知走了多長時間,反正打頭的侍衛,已經打起火把很久了,終於聽到壹聲低喝,說的雖然是江西方言,但沈默和沈明臣這些浙人都聽得懂:“什麽人?”
  循著聲音望去,原來是兩個手持白蠟槍的年輕男子,好在壹身漢民打扮,讓眾侍衛松了口氣。
  壹個護衛便上前通報道:“我家大人來探望何大俠,請這位小哥通稟壹聲,就說他的老朋友來了。”
  “何大俠?”這麽多騎著馬,帶著刀的不速之客,給兩個青年帶來了不小的壓力,神情緊張道:“我們這裏沒這個人,妳們請回吧……”
  侍衛剛要再說什麽,身後的沈默出聲道:“他本名叫梁汝元。”
  這下對上號了,兩個青年對視壹眼,問沈默道:“那妳又是什麽人?”
  “我叫沈默。”沈默微笑道。
  “等著……”壹個青年便轉身跑進去報信,另壹個則仍然擋在路上,不讓他們前進。
  過了不壹會兒,竹林深處有腳步聲響起,傳來何心隱那熟悉的聲音道:“妳果然摸上門來了。”聽上去好像很煩,但沈默知道,這是他表達熱情的方式。
  話音剛落,何心隱穿著與那倆青年,壹樣的粗布衣服,飄然立在沈默面前。
  “這功夫,真俊啊。”沈默笑著上前與他相擁,道:“何大哥怎知我壹定會來?”
  “判斷源於了解。”何心隱拉著沈默便往裏走,根本不理睬其他人。
  沈默趕緊道:“我還帶了幾位……朋友呢。”
  照顧沈默的面子,何心隱回頭朝沈明臣和余寅齜牙壹笑,算是打過招呼了。
  沈明臣和余寅行禮到了壹半,就見何心隱已經轉回頭去,連他們的名號也不問,就直接無視掉了。余寅不禁搖頭苦笑,沈明臣氣得鼻子冒煙,低聲對前者道:“這家夥,果然狂的沒邊了。”
  “要不怎能叫狂俠呢。”余寅安慰他道:“就當壹次體驗吧。”
  兩人忍氣吞聲跟在後面,不壹會兒,走出了竹林。雖然天黑了,依然能看見,到了壹個村莊之中,而且這個村子的房子,似乎都壹樣高、樣式也壹樣。
  此時正是晚飯時間,家家戶戶飯菜飄香,讓奔波了壹天的兩位文士,倍感饑腸轆轆,也就忘了那點不滿,壹心只想趕緊落腳,吃上熱湯熱飯。
  ※※※
  何心隱領著眾人穿過村子平整的街道,走了好長壹段路程,才來到村中央的祠堂位置,讓外來人不由暗暗驚嘆,這村子還真大啊……
  那祠堂也大得很,高高的門房上,掛著壹對大紅的燈籠,照亮了高懸的匾額,上書著‘聚和堂’三個遒勁有力的大字。
  沈默心中暗道,這就是他整天掛在嘴上的‘聚和堂’了,何心隱好多次告訴沈默,他在家鄉建了這麽個組織以教養百姓,且‘乃五千年未見之新格局’,並邀請沈默來這裏看看,希望他能給出壹些寶貴的意見。
  現在,沈默就站在這聚和堂前,但黑夜遮蓋了它的真容,讓人看不出什麽端倪來。
  何心隱敲開門,壹個與他穿著同樣衣服的中年人探出頭來,先被這麽多外人嚇壹跳,然後才看到何心隱,問好道:“率教……”
  何心隱對他低語幾句,那人點點頭,便把門洞開,招呼眾人道:“諸位朋友進來吧。”他引著沈默等壹幹人進了院,然後徑直往右邊的走,沈默看到面前月門洞上,依稀陰刻著三個字‘賓客院’。
  剛要進去,何心隱卻把他拉住道:“他們住這兒,妳去我家。”
  “這個……”沈默倒不擔心何心隱把自己賣了,不過要是撇下沈、余二人,可不太禮貌。
  “不用擔心他們。”何心隱道:“大鋪、熱水、幹糧,草料都齊全著呢。”
  那邊沈明臣也道:“大人,您就去吧,我們待在這兒自在。”這話可帶刺,但何心隱渾然不覺,反而趁勢道:“他們都這麽說了,還可是什麽?”說著不由分說,拉沈默出去了。
  何大俠的功夫多高,沈默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被帶出數丈遠,苦笑道:“松手,我跟妳去就是。”
  何心隱點點頭,松手低聲道:“妳嫂子不願見外人……”
  沈默心頭壹陣酸楚,那點怪他不懂世事的抱怨,壹下就消失了。
  感到氣氛沈重了許多,何心隱指著與那賓客院遙遙相對的另壹個院落道:“那裏是孤老院,孤獨無親的老人,都住在這裏,全村為他們養老送終。”
  “是嗎?”沈默很感興趣道:“那費用何來?”
  “這個嘛,說起來話長。”何心隱笑道:“咱們還是先回家吧,妳嫂子要等急了。”
  “嗯。”沈默心說,誰說狂俠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蓮心嫂子就時時刻刻被他放在心裏。
  兩人離開了聚和堂,沿著街走出不遠,便到了何心隱家,出乎沈默意料的是,他家的房子跟左右街坊別無二致,也跟進村時見到的那些,壹模壹樣。要知道,何心隱可是大財主家出身,怎麽也住這樣的房子呢?
  正在胡思亂想間,何心隱把門推開,放聲笑道:“蓮心,妳看誰來了?”
  房檐下的躺椅上,坐著個布衣釵裙的婦人,正是那位風姿綽約的鹿蓮心,此刻雖沒有錦衣華服的映襯,她卻依然美艷不可方物,朝沈默驚喜笑道:“妳怎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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