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七壹章 沙勿略

　　“太爺，您是不是尿急？”縣衙後堂裏，沈默笑前仰後合，抱著肚子道：“我說四哥，妳才多大年紀，就憋不住尿了？”
　　“妳就別笑話我了……”那被沈默稱為四哥的，正是在外面斷案的縣太爺，正是沈默從小壹起長大的叔伯兄弟，沈京沈高齡，此刻他摘了官帽，紅著臉道：“還不是為了早點忙完了，好跟妳說話？”
　　沈默這才止住笑，道：“好吧好吧，不笑妳了。”說著看看門口道：“嫂夫人和侄兒、侄女呢？怎麽還不出來相見？”
　　“她們不在這邊住。”沈京撓撓頭道：“我覺著縣衙住著不舒服，所以在城南買了個宅子，平時都住那兒。”
　　這縣衙可在城東北面，沈默笑問道：“這麽遠，妳不嫌來回跑著累？”
　　“沒啥，我平時也不來衙門。”沈京道：“有事兒他們就去那兒找我了。”
　　沈默心說，怪不得每五天才問壹次案呢。原來不是能力太強，而是懶蟲作祟。
　　兩人壹起長大的交情，沈京壹看沈默嘴角的笑意，便知道他怎麽想的，趕緊笑著解釋道：“我這也是遵照妳的精神，無為而治，無為而治嘛！”
　　“哈哈，進步不小啊，我現在都說不過妳了。”沈默不由笑道：“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啊……”說著正色道：“我從城外壹路走來，看到上海城欣欣向榮，妳的功勞不小啊！”
　　“我有啥功勞？”沈京搖搖頭，難得謙虛道：“別看上海縣既不是省城又不是府城，可這裏廟小神仙多，什麽市舶司、拍賣行、券交所、都是由商業協會的人說了算，我壹個小小的縣令，不過是維持壹下治安、處理壹下打架鬥毆……至於那些商人們有了糾紛，都去找商業協會，不來找我！”說著嘿嘿笑道：“我這個縣令當得，可是輕松極了。”
　　“四哥這是有意見了。”沈默呵呵笑道。
　　“我可是照妳的吩咐，無為而治，沒打半點折扣。”沈京搖頭道：“跟妳發發牢騷而已。”
　　“四哥，妳受委屈了。”沈默正色道：“但妳得記住，這裏是咱們兄弟的基業所在，能不能真的如我所願，成為改變大明的星星之火，能不能成為咱們子孫後代的長期飯票，關鍵就在妳的無為上。只有妳無為，那些非官方的機構才能有為，才能深入人心……”說著意味深長道：“妳不可能在這裏當壹輩縣令，我也不能保證每壹任縣令都是自己人，所以咱們得把權力放出去，讓那些可以永遠歸咱們的機構來行使，讓將來繼任的縣令，不得不遵從，不遵從他就得下課，但這需要過程，需要時間……”
　　“我的任務，就是看護它成長？”沈京恍然，說著不好意思笑道：“妳這麽說，我心裏就敞亮了。”
　　“我早說妳也不明白。”沈默搖頭笑笑道：“不親眼看看這座城市的潛力，妳又怎麽會相信，這裏將會是大明的財富之都呢？”
　　“是啊，這上海城仿佛是塊磁石，吸引著四面八方的有錢人蜂擁而至。”沈京壹臉欽佩道：“我說拙言，妳咋這麽有眼光，壹眼就挑中這麽個地方呢？”
　　沈默當然不能說，我是四百年後來的。看到東面墻上掛著面地圖，便起身走過去，指著那地圖，侃侃而談道：“我也是看地圖才發現的，雖然起初這只是個小漁村，但這裏的地理位置極為優越——它位於長江出海口，是我大明南北海岸線的中點，近靠我大明最繁華富庶的蘇州、杭州和南京、揚州，遠帶廣闊的兩湖、巴蜀、魯豫、冀晉，離朝鮮、日本、南洋的距離適中，這種獨特性是其他任何壹座城市所不具備的。正是這種得天獨厚的優勢，使它在開埠之後，能迅速發展壯大，前途壹片光明！”
　　沈京聽得張大了嘴巴，喃喃道：“這指點江山的架勢，太帥了。”
　　“說正經的呢。”沈默笑罵壹聲，目光投註在這面世界地圖上，眼神飄忽不定道：“我希望這座城市，是天下獨壹無二的，它不必最富有、最奢侈，但壹定要有高貴包容的文化、繁榮多樣的經濟和自由博洽的思想！”
　　“妳這個要求，對我來說太難了。”沈京撓頭道：“我讀書少，路子野，怕達不到妳的要求。”
　　沈默緩緩搖頭，雙手按在那副地圖上，沈聲道：“這個世界，正在進入壹個前所未有的時代，我們只要守護好它的發展環境。不需要去幹涉它，只需幫它消滅幼年時的敵人，它就能按照自身的規律順利發展，取得超乎我們想象的偉大成就！”說著，雙目炯炯的望著沈京道：“而我們，也將會在這個過程中不朽！”
　　沈京被沈默強大的氣場感染了，激動地點頭道：“我明白了，誰要敢打上海城的壞主意，我就跟他拼命！”
　　沈默笑著頷首道：“把他直接沈到黃浦江裏。”
　　※※※
　　兄弟兩個發完狠，沈默突然意識到壹件不同尋常的事情，問道：“這副世界地圖，是什麽人畫的？”他所看到的，分明是壹副十分完整的世界地圖……除了大洋洲外，亞洲、非洲、歐洲、南北美洲，甚至南極洲都出現在地圖上，雖然在沈默看來，大陸形狀還都有些怪異，比例有些失調，尤其是南極洲大的離譜，大明的領土也大得離譜，但總體說，能壹眼看出世界的輪廓，找到許多他認識的國家。這已經十分難得了。
　　“哦，這個呀。”沈京道：“是個紅毛傳教會的老頭子畫的，我看這上面許多地方，跟妳曾經說過的都能印證起來，便索要來掛在這裏。”
　　“傳教會？”沈默腦海間電光火石的劃過三個字道：“傳教士？！”
　　“是的，傳教會裏幹活的，就叫傳教士。”沈京點頭道：“他們是去年跟著船來上海的，要求在城裏傳教，還想要去內地，我怕給妳找麻煩，就沒答應。”
　　“哦，他們還在上海嗎？”沈默問道。
　　“在，這些人執著的很哩，我不讓他們在城裏傳教，他們就在碼頭上，向那些船夫、商人傳教，結果還真發展了壹批信徒呢。”沈京小心地看看沈默，小聲道：“當然，妳要是覺著不妥，我明兒就驅逐他們。”
　　“怎麽會呢？”沈默搖頭笑笑道：“我剛說了高貴包容、自由博洽，可不能自己打自己的嘴巴。”說著輕聲道：“妳安排壹下，讓我和他們的頭頭見個面。”
　　“這個沒問題，他們會很榮幸的。”沈京笑道：“妳不如在我這多住兩天，按時間算，長子這幾天就該回來了，咱們兄弟好多年沒聚聚了。”
　　“是麽。”沈默驚喜道：“這麽巧？”
　　“不出意外的話，最晚二十就到崇明島了。”沈京道：“耽誤不了給我叔做壽。”
　　“那好，我等。”沈默笑道：“既然多住幾天，那就不忙著說正事兒，快帶我去家裏看看吧。”
　　“那感情好，咱們走。”沈京起身吩咐左右道：“回去跟夫人說，備好酒菜，給孩子們換好衣服，我們馬上就回去。”下面人趕緊去稟報，沈默兩個也上了車，往城南慢悠悠的趕去。
　　路上，沈默問沈京道：“忘了問妳，宅中的嫂夫人是正房，還是妳的日本媳婦？”在沈默的說合下，沈老爺勉強接受了沈京的菜菜子，當然正房還是老人家做主，為他娶了余姚孫家的壹位小姐，可謂是門當戶對，但若菡從家鄉回到北京，卻告訴沈默。他們兩口子的關系很不好，沈京已經很久沒有回過家了。
　　“是菜菜子。”沈京嘿然道：“這事兒鬧得，我爹都要跟我斷絕父子關系了，妳回去可得幫我勸勸。”
　　沈默輕聲道：“妳弟妹去年省親，是見過正房嫂嫂的，對她的印象可好哩，說她知書達理，人長得也俊俏，妳怎麽就能把人家打入冷宮呢？”
　　沈京嘆口氣道：“她是高高在上的金鳳凰，我是泥裏土裏的醜小鴨，大家尿不到壹壺裏，索性分開各過各的日子。”
　　沈默緩緩道：“她瞧不起妳了？”
　　“嗯，總是壹副自視甚高的樣子。”沈京撇撇嘴，悶聲道：“瞧不上我，瞧不上菜菜子，甚至我的兩個孩子，也瞧不到她眼裏去。老子可不伺候她那樣的，讓她在紹興自己高尚吧，我們這些低俗的人，就在上海繼續低俗下去。”
　　清官難斷家務事，哪怕是好兄弟，沈默也不能說太多，只能輕嘆壹聲道：“這年代女人不容易，壹旦跟了妳，壹輩子都系在妳身上，咱們做男人的不能太絕情了。”
　　沈京點點頭，嘆口氣道：“妳回去試探下她的口風，要是能改改呢，就來上海壹家人團聚，反正紹興我是不回去了。”看來沈老爺的陰影，仍然把沈京的小身板籠罩得嚴嚴實實。
　　馬車到了城南壹處臨街的巷子，在最氣派的壹戶門前停下，沈京跳下車來，拉著沈默的手道：“到家了，咱們快進去吧。”
　　※※※
　　在沈京家裏，沈默見到了美麗依舊、溫柔如故的松浦菜菜子，雖然大明已經開海禁通商，但作為對倭寇的懲罰，日本仍是貿易禁運的國家，日本人也禁止登陸大明的疆土，這是壹時無法改變的，所以菜菜子仍然很孤單，但也讓她更加專註於相夫教子，把沈京伺候的舒舒服服，把兩個孩子教育的乖巧可愛。
　　初次見到沈京兩個可愛的孩子，自然有京裏帶來的精美禮品奉上，瞬時討得兩個娃娃的歡心，壹口壹個‘大大’的叫著，叫的沈默心裏壹陣陣發酸，越發想念自己的那幾個小魔星了。
　　看到這壹家子和和美美，沈默心頭升起壹絲明悟：‘妳是大婦又如何，哄不好自己的男人，壹樣爭不過偏房的。’
　　當夜沈默自然就住下，兄弟倆久別重逢，自然又說不完的話，晚上抵足而眠，壹直聊到天亮才睡下，中午起床早午飯壹塊吃了，正在吃飯呢，下人稟報道：“老爺，沙勿略拜訪，說是您讓他今天來的。”
　　“這麽早？”沈京使勁吞下壹塊粘糕，翻著白眼道：“不是讓他下午來嗎？”
　　“老爺……現在已經是下午了。”傭人小聲道。
　　沈京看看墻角的自鳴鐘，果然已經下午兩點，不由老臉壹紅道：“讓他等等吧，我們吃完飯就過去。”說著對沈默解釋道：“沙勿略，是那些傳教士的頭頭，人很不錯的，我個人覺著，那氣度，很多讀書人都比不了。”
　　沈默點頭笑笑道：“人家要吸引別人信教，沒有點內涵怎麽行。”他很清楚，在大航海剛開啟的年代，從歐羅巴來到大明，遠涉萬裏重洋，經歷生死磨難，非得堅韌不拔、意誌堅定之輩才能勝任，能來到大明的傳教士，更是個頂個的西方精英。
　　加快速度吃完飯，沈默便在沈京的帶領下，來到了前廳會客，便見壹個身穿黑色長袍，脖子上掛著十字架的紅頭發外國人，坐在那裏靜靜的喝茶。
　　聽見有人進來，那外國人便起身望去，見是沈京和另壹個氣度不凡的年輕人，他便彎腰鞠躬道：“尊敬的沈大人，還有這位大人午安……”竟是很地道的官話，除了舌頭有點硬之外。
　　沈京朝他笑笑，對沈默道：“這位就是上海耶穌會會長沙勿略，妳叫他老沙就好了。”又對沙勿略道：“這位大人的身份貴不可言，反正我全都聽他的。”
　　“可知大人貴姓？”沙勿略恭敬地問道。
　　“也姓沈。”沈默微笑道：“您是Francois Xavier先生吧？”
　　聽到有大明人標準的讀出他的本國名字，沙勿略竟有些失神，然後才激動道：“您，您怎麽知道的？”
　　沈默微笑道：“我在沈縣令那裏，看過壹幅地圖，見到了這個署名，我想應該就是閣下。”
　　“正是在下。”沙勿略激動道：“想不到，在大明竟有認識西文的大人。”
　　“大明的士大夫，都是虛心好學、樂於接受新鮮知識的。”沈默優雅地笑道：“不知沙勿略先生，是從何處而來，所為何事？在您之前，我只見到壹些亡命的西洋水手和唯利是圖的商人，從沒見過像您這樣有修養的人士？”當世第壹大國的驕傲，總是在無意識中流露出來，哪怕是沈默也不能免俗。
　　當然，他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失禮，不著痕跡的補救道：“看您的舉止氣度，應該是名門出身，受過良好的教育吧？”
　　“大人過獎了。”沙勿略不卑不亢道：“在下是西班牙人，我的父親胡安·德哈索是國王的私人顧問；母親瑪麗亞·哈維爾出身名門，我是他們惟壹的繼承人。”說著為對方解釋道：“按照西班牙的習慣，壹個新生兒既可以承繼父姓也可擇取母姓，在下則依從了母親的姓氏……我雖自幼生活在尚武的騎士城堡中，但厭棄武力的秉性，卻使在下繞開了通向軍界的道路，十八歲進入法蘭西巴黎的聖巴爾貝學院，接受壹種全面的教育……”說到這，他的表情才有些驕傲道：“由於學業優異，二十二歲時，在下便被任命為博韋學院的講師，並被視為壹名學者。”
　　“哦，妳教的是什麽？”沈默饒有興趣地問道。
　　“亞裏士多德哲學。”沙勿略唯恐沈默不懂，為他解釋道：“亞裏士多德，在歐羅巴享有孔夫子在貴國壹樣的地位。”
　　“是的，他是壹位偉大的先哲。”沈默點頭道：“據我所知，他在各個方面都有卓越的建樹，但最讓我感興趣的，是他的邏輯學……”怕沙勿略不懂自己的意思，他又補充壹句道：“logic……”
　　沙勿略這下懂了，真的驚奇道：“logic、邏輯，這是您的翻譯嗎？您竟然對亞裏士多德也深有研究，向主保證，我對您的佩服之情，真的……”畢竟漢語不是他的母語，日常交流沒問題，但遇到復雜點的表達，就有些吃力了。
　　沈京趕緊提醒道：“猶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
　　“哦，對對。”沙勿略抱拳對沈默道：“我對大人的崇敬之情，猶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
　　沈默瞪沈京壹眼，坦誠的對沙勿略笑道：“其實，我只是接觸了些皮毛而已，十分想多學壹些，無奈壹直找不到老師。”
　　“如果大人願意學，在下願毛遂自薦。”沙勿略有著西班牙人特有的熱情，但同樣稔熟東方禮儀，所以又話鋒壹轉，正色道：“當然，我更希望能向大人學習大明的知識文化，不知在下有沒有這個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