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六七章 算無遺策？絕不存在！

　　待三人稀裏糊塗的走了，張居正迫不及待地問道：“老師，您為何要改變計劃？”
　　“我不是說過了嗎？”徐階垂下眼瞼道：“情況有變。”
　　“可您想過沒有，少了咱們的支援，拙言那裏就危險了……”張居正急切道。
　　“不要操心別人。”徐階微閉著眼道：“眼下我們最重要的事情，是將馮侍郎推上尚書位。太嶽，妳立刻去拜訪諸位大人，向他們轉達我的意思。”
　　“可是老師，沈默怎麽辦？”張居正不罷休地問道：“咱們可不能不管他呀！”
　　聽他還在那喋喋不休，做小兒女態，徐階終於拍案暴怒道：“放肆！妳這個長不大的毛孩子，要氣死我嗎！”
　　看著壹貫溫和的徐閣老，如獅子般暴怒起來，張居正終於不敢說話了，嘆口氣退了出去。
　　看著張居正失望離去，徐階無奈地搖搖頭，也嘆息壹聲道：“妳哪輩子修來的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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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湖的情報收集，雖然偷偷摸摸，動作卻絕不遲緩，僅僅兩天，便回報了嚴世蕃。
　　“原來如此，原來是他在搗鬼！”嚴世蕃暴跳如雷道：“我要他去死！”他將屋裏所有能踢翻的東西全都踢倒。咬牙切齒道：“是的，原先那些事情，也壹定是他在搗鬼！可恨我還壹直被蒙在鼓裏，以為只是自己坐了太歲，流年不利呢！”說著猛地去掀桌子，結果沒掀動那沈重的楠木桌，氣得他將桌布壹抽，便將桌上的碟子茶碗全都甩到地上，摔了個粉碎，大吼大叫道：“原來不是天災，是人禍啊！！”
　　好大壹通發泄，終於將這幾個月來，積攢在胸中的戾氣釋放出來，嚴世蕃氣喘籲籲的坐在唯壹完好的凳子上，對躲出門去的胡植道：“進來。”
　　胡植小心翼翼的進來，好容易找到立足的地方，站住道：“東樓公有何吩咐？”
　　“把姓沈的那身官衣扒了。”嚴世蕃喘著粗氣道：“左都禦史就是妳的！”
　　胡植聞言雙目放光道：“遵命！”說著有些可惜道：“只可惜有陸炳罩著，我們不能傷害他，不然先把他發配了，然後找人在半路上把他做了……”
　　“快要罩不住了。”嚴世蕃有些得意道，但沒有再往下說，而是不耐煩道：“妳趕緊把這件事兒辦好了，出了紕漏就去死吧！”
　　嚇得胡植直縮脖子道：“東樓公放心，我會盡快辦妥的！”心說此地不宜久留，還是快閃人吧。
　　誰知走的時候。還被碎瓷片紮破了腳，痛得他嗷嗷直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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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梧桐葉上三更雨，葉葉聲聲是別離。”面對著前來探視的蘇大家，沈默輕嘆壹聲道：“天下無不散的宴席，蘇雪，是到說再見的時候了。”
　　蘇雪螓首微低，正在輕輕攪動著壹碗桂花羹，聞言身子壹顫，低聲道：“早知這樣，就永遠也不踏進妳家門了。”說起來，這是她第壹次踏足沈家，無論是蘇州巡撫衙門，還是這裏。
　　“並不是我要趕妳走。”沈默輕嘆壹聲道：“而是我現在的處境十分不妙，沒看見若菡阿吉他們都已經離京了嗎？如果妳還不走的話，可能會有危險的。”
　　“可以喝了。”蘇雪將那桂花羹擱在沈默床頭，幽幽道：“是不是在大人心裏，蘇雪壹直是個勢利虛偽的女人？”
　　“怎麽會呢？”沈默接過來，舀壹勺淺嘗輒止道：“妳怎麽有這種想法？”
　　“又怎會沒有這種想法呢？”蘇雪垂首道。為了不讓弟弟妹妹重復昔日的噩夢，也為了讓弟弟有個好前程、妹妹將來能幸福，她壹直‘死皮賴臉’的依靠在沈默的羽翼下。從蘇州到北京，壹步也不離開。卻又壹直遊離在沈默的家庭之外，不僅沒有嫁給他，甚至連手都沒跟他牽過，這不免讓人覺著，這女人太精了，光想占便宜不想吃虧，簡直拿沈默當冤大頭了。
　　但沈默好像渾然不覺，壹直對她有求必應，卻從不提什麽要求，其實若是他真的想要，她是根本無法拒絕，甚至也不想拒絕……雖然理想仍在心中，但她很多時候也在迷惑，分不清究竟是委身於這樣壹個男人幸福，還是獻身於音樂快樂。
　　可他偏偏至今從未提過要求，就像當初真的中了她的蠱壹樣。但蘇雪知道沈默沒有，她曾親眼見他不聲不響，便將窮兇極惡的巨寇玩弄於股掌之間，將陰險可怕的陸家公子，打入十八層地獄，永遠的灰飛煙滅。試問這樣的厲害人物，又怎會在男女問題上拎不清、算錯賬呢？
　　這問題在她心中由來已久，卻壹直難以啟齒，直到今天，沈默說要她離開了，蘇雪才下定決心，無論如何壹定要問明白，他壹直以來。到底怎麽想的？
　　面對著蘇雪逼問的目光，沈默搖搖頭，微笑道：“我從來沒那麽認為過，這下放心了吧？”
　　蘇雪第壹次盯著他的眼睛，想從中敲出點什麽來，毫不意外的，她什麽也看不出來，有些失望的低下頭，輕聲道：“那大人想聽蘇雪說說，我壹直是怎麽想的嗎？”
　　沈默搖頭笑笑道：“何必呢？人還是活得糊塗點好。”
　　“不，我壹定要知道。”蘇雪的情緒竟有些激動，抓著沈默的胳膊道：“妳放心我不會纏著妳的，我只想知道，妳到底怎麽想的！”
　　沈默被她的指甲掐得生疼，苦笑道：“好好，我說，但妳放開我先。”
　　蘇雪才察覺到自己失態且失禮了，趕緊松開手，低頭道：“我不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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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沈默點頭笑笑，目光柔和的看著蘇雪道：“妳想聽真話假話？”
　　“假話如何？真話又如何？”蘇雪目不轉睛地望著他道。
　　“說假話呢，就是對男人來說，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沈默道：“我在享受這種曖昧的氣氛，心甘情願守護著妳。”
　　‘真希望這是真話……’蘇雪暗嘆壹聲，強笑道：“那真話呢？”
　　“真話呀？”沈默正色道：“蘇雪，因為我覺著妳太不容易了……”說著看看蘇雪道：“女人生在這個世上，實在太難了，像妳這種情況，更是難上加難，壹個漂亮到讓人惦記的女人，只身帶著弟弟妹妹，還想讓他們出人頭地，擁有幸福的將來，要達到這個目標。能走的路太少太少……”
　　聽他如是說著，蘇雪陷入了沈默，再壹次低下了螓首，因為沈默說中的她的心跡——她不是官宦人家的小姐，沒有強大的娘家可以依靠；也不是出身清白的良家女子，可以嫁個乘龍快婿，榮得壹副誥命，蔭庇自己的家人。
　　她的身份是名滿金陵的‘江南名妓’，但其實自己最清楚，不過是個‘心比天高、身為下賤’的苦命女子而已。十歲的時候，因家道變故，被父母當作‘瘦馬’賣進青樓。只是老鴇見她是個美人胚子，對琴棋書畫又有超人的天賦，所以才費心盡力的栽培，還給她配了丫鬟傭人，為的是奇貨可居，能養出壹棵搖錢樹來。
　　但這也從客觀上，沒有讓她的自尊泯滅。尤其在那種滿是不懷好意的骯臟環境中長大，使她對自己尊嚴愈發著緊，甚至願用生命捍衛自己的清白——她不願屈從自己的命運，哪怕威逼利誘，也不出賣自己的身體；哪怕用金山來請，也不願變成男人的玩物，她是如此珍愛自己清白的女兒身……按說，她這樣絕不是個合格的妓女，但偏偏很快名聲大噪，成了什麽‘江南名妓’，無數文人雅客爭相慕名而來，只為壹睹她的風采，無數富商公子壹擲千金，只為買這個冷美人壹笑。
　　能做到這點，自然還是靠實力，蘇雪不但相貌出眾，儀態優雅，而且從小受到的良好教育和與生俱來的高貴氣質，也讓無數人趨之若鶩，追求者不計其數。據說還曾經有人不遠千裏專程前來，想把她娶回家。
　　她也壹度迷失在這種瘋狂的崇拜中，以為自己已經淩駕於男人之上，完全可以主宰自己的命運了，但胡公子、陸績等人的出現，給她上了深刻的壹課——在這個男權社會中，掌握權力的還是男人，自己不過是他們的壹個高級玩具罷了，當男人失去耐心，或者別有企圖時，自己根本無法反抗。
　　當壹切塵埃落地，她終於看清自己，仍是無依無靠，若想讓大難不死的弟弟妹妹，不再重復自己的命運，只有豁出自己的壹切，包括臉面、尊嚴、理想、未來，等等種種……因為她根本找不到第二種方法，讓誌堅可以順利的讀書、參加科舉，讓巧兒可以嫁個好人家。否則以她高傲的性子，又怎會‘死皮賴臉’的跟著沈默呢？
　　其實蘇雪並不是只知索取不知回報的人，恰恰相反，青樓出來的人，最知道天下沒有不花錢的午餐，其實她早就已經對沈默予取予求，這對於她來說，已經是能做到的極限了，無奈花自飄零水自流，沈默竟然學那柳下惠，循規蹈矩，不越雷池半步，若不是他已經有仨兒子了，蘇雪真要懷疑他……是不是有什麽問題？
　　‘難道要我脫光衣服、自薦枕席，妳才肯接受？’蘇雪對沈默徹底無奈了，但人家根本不稀罕，又何必倒貼呢？難道我在妳心裏就那麽賤？那麽不值壹哂？蘇雪不禁哀怨道：“就是因為我懷著目的跟著妳，所以妳才……”
　　沈默搖搖頭，面上依舊掛著和煦的微笑……曾幾何時，他的笑語言談，都能讓蘇雪真真切切感受到，他就是她身邊的壹個人，壹個活生生的人。但是現在，他依然在笑，語調依然溫和，蘇雪卻覺著與他的距離十分遙遠，根本捉摸不到他的情緒，甚至都看不清他的面龐。只能聽沈默若近若遠道：“我心甘情願的保護妳們姐弟三人，為妳們將來謀劃，並不是為了圖妳什麽，而是我真的被妳感動了……我看到壹個願意為自己的弟弟妹妹，付出自己壹切的好姐姐；壹個願意為別人活著，不管自己會付出怎樣代價、遭到怎樣非議的偉大女性。”
　　說著微微欠身，右手按在胸前……當然是自己自己胸前，用壹種尊敬的語氣道：“高貴的女士，能夠為您效勞，是我最大的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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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了沈默的贊許，蘇雪卻不可抑止的流下淚來，晶瑩的淚珠灑落在沈默眼前，讓他老大不好意思，趕緊掏出手帕，哄道：“是不是知道真相，喜極而泣了？”
　　“去妳的……”蘇雪接過手帕，擦擦眼角的淚，道：“妳這人現在已經沒法信了，不知道哪句話是真的，那句話是假的。”
　　沈默露出誠實的笑容道：“不是所有的付出，都為的是得到回報，也不是所有的異性朋友，都得走到那壹步。”說著長舒壹口氣道：“放掉包袱吧蘇雪，妳不欠任何人的，也不用再為任何人活著，輕輕松松回江南去，也可以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了，誌堅已經考上舉人，有了功名，沒有人會不開眼，來找妳們的麻煩了。”
　　蘇雪聞言好壹會兒不說話，方才強笑道：“誌堅已經成了官人，也到了我這個姐姐，和他說再見的時候。”
　　“為什麽？”沈默微微皺眉道：“妳為了能讓他出息，付出了多大的代價？現在他終於可以報答妳了，妳跑什麽呀？”
　　“就像妳說的，不是所有付出都需要回報。”蘇雪展顏壹笑道：“我教誌堅讀書，讓他參加科舉，並不是為了自己。”說著壓低聲音道：“有我這個出身青樓的姐姐跟著，他壹輩子都會擡不起頭來，巧兒的聲譽也會受影響，所以我思來想去，還是離開他們，讓誌堅帶著巧兒過吧，他是個男子漢了，會照顧好妹妹，給她找個好人家的。”說著別過頭去，深吸口氣道：“至於我這個姐姐，最後的任務，就是消失在他們的生活中。”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誰說沒娘的孩子像根草？有這樣壹個姐姐，誌堅和巧兒，何其幸哉？
　　“他們肯定不會答應的。”沈默笑道：“要是敢把妳這個姐姐拋在腦後，我絕饒不了他們！”
　　蘇雪搖頭笑笑道：“不會的，他們都是好孩子。”說著起身為沈默掖了掖被角，笑道：“我知道妳的意思了，妳也不必趕我回江南。”說著獻寶似的亮壹塊腰牌道：“裕王府聘我做他們的司樂女官，本來是想來問問妳的意見，現在也不用商量了，我回去就直接搬進王府了，就算妳們外面鬧得天翻地覆，也不會有人沖進王府鬧事吧？”
　　沈默搖頭笑道：“不會。”說著笑罵壹聲道：“這麽大事兒也不告訴我，害得我白擔心了壹場，去吧，裕王府是個好地方，足以讓妳躲過這場風雨了。”
　　蘇雪點點頭，姣好的面容滿是擔憂道：“妳要保重啊，千萬不要有什麽三長兩短，讓妳家裏人怎麽過……”說著如蚊子哼哼道：“……我，我也會很難過的。”
　　“曉得了，放心我吧。”沈默笑道：“壹切盡在掌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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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等蘇雪壹走，沈默便吩咐三尺道：“開始打點行李吧，除了我常讀的書，還有換洗的衣服，別的都不用帶。”頓壹頓又道：“再跟兄弟們說壹聲，家裏放不下的就去賬房領壹筆銀子，加上這些年得的股份，在京城過日子是足夠了。”
　　三尺大吃壹驚道：“大人，難道不只是辭官回鄉那麽簡單？”
　　“如果徐黨的人上書，大範圍參劾嚴黨，我充其量也就是個罷官回鄉。”沈默苦笑壹聲道：“但是現在，徐階老兒又擺我壹道，斷了我的後路，我只能任由嚴世蕃宰割了，現在最可能的結果，便是被弄到邊疆苦寒、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再由他們的黨羽，將我擺成十八般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