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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壹品

三戒大師

歷史軍事

  數風流,論成敗,百年壹夢多慷慨。   有心要勵精圖治挽天傾,哪怕身後罵名滾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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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五四章 鴻雁幾時到(上)

官居壹品 by 三戒大師

2018-6-27 16:21

  心事重重地回到棋盤巷,天色已經不早,孩兒們正在柔娘的監督下,準備洗腳睡覺。見老爹開門進來,阿吉和十分頓時又不老實,纏著沈默要他講,在東南打土匪的故事。
  沈默笑道:“那也得先把臭腳丫洗了吧,我說十分,妳這個汗腳隨誰呀,壹開門就能把爹給熏倒,怎麽開口講故事?”
  十分無奈,害羞的低下頭,把腳放進水盆裏,小聲嘟囔道:“不給生雙香腳,回頭還怪咱……”邊上的阿吉卻興高采烈道:“爹,我腳不臭,不用洗了吧。”說著還扳起腳丫道:“不信妳聞聞。”
  “聞妳個大頭鬼……”沈默被氣得夠嗆,在他腦袋上彈壹下,道:“自己聞個夠吧,洗腳!”阿吉痛得抱著頭,口中卻小聲嘟囔道:“故不教而誅,則刑繁而邪不勝……”這是《荀子》中的壹句話,意思是指事先不教育人,壹犯錯誤就加以懲罰,不禁會導致暴力頻繁,也無法幫人改正錯誤。
  沈默不由被逗樂了,笑道:“行啊小子,開始壹套壹套的了。”
  十分嘿嘿笑道:“那是,不能給爹丟人嘛……”
  誰知沈默轉瞬變臉,又在他頭上彈壹下,道:“教而不誅,則奸民不懲……下次把先賢之言背完整了。”
  阿吉估計再說還得挨打,這才乖乖和十分頭對頭的洗腳。
  沈默的目光又瞥向平常,見小兒子的腳也沒在盆裏,而是懸在床沿看著兩個哥哥發笑。
  “小平常也皮癢了?”沈默嚇唬他道:“怎麽還不洗腳?”
  “爹,我洗完了。”平常趕緊捂住頭,可憐兮兮道:“求妳別打平常。”
  “是麽?”沈默被兩個大的弄得疑神疑鬼,瞇眼看著平常道:“真的洗了?”
  “平常確實是洗了。”邊上的柔娘笑道:“這孩子像個小閨女,遠不如兩個哥哥活潑。”
  “活潑,妳也太會用詞了。”沈默笑道:“我看是活寶吧?”
  這時阿吉和十分壹齊道:“我洗完了。”說完兩人互瞪道:“我先洗完的!”“是我先好不好!”“妳是後洗的!”“這叫後發而先至!”便為誰是第壹吵起來了。
  “別嚷嚷了,第壹名沒獎。”沈默給兩個臭小子壹人壹下道:“還不滾去被窩!”阿吉和十分才磨磨蹭蹭上了床,趁著老爹不註意,便妳戳我壹下,我給妳壹下,片刻不得安寧。
  望著又在床上開了戰的兄弟倆,沈默真心實意的對柔娘道:“妳真不容易啊。”
  聽到老爺的體諒,柔娘高興地笑道:“習慣就好了,他們其實很懂事的,也很照顧弟弟,就是有點……”想壹想,道:“精力過剩了。”
  “可不是嘛。”沈默笑道:“這麽大的男孩子,就像永遠不用睡覺似的。”
  “那麽,可以不睡覺了嗎?”聽了沈默的話,阿吉和十分同時停下動作,擡頭問老爹道:“我們可以出去玩嗎?”
  “不行!”沈默登時黑下臉道:“從現在開始,誰要再說壹句話,不僅沒有故事聽,還要領受我們沈家的無敵銷魂、生不如死、永生難忘的八十八路家法。”
  “那是什麽呢?”兩個小子無比好奇,卻還不忘補充道:“就問這最後壹句。”
  “試試就知道。”沈默挽著袖子道:“誰有興趣給兄弟們演示壹番?”
  這下三個孩子壹起搖頭,誰也不敢嘗試那套聽著就很嚇人的家法。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把三個小子都哄睡了,屋裏的燈都熄了,只剩下沈默手便壹盞燭臺。在橘色燭光的映照下,已經進入夢鄉的三個孩子,樣子那樣的可愛,讓他心也變得無比柔軟。他坐在床邊,端詳著這個孩子長長的睫毛,那個孩子緊閉著的小嘴,還有偶爾伸到臉上撓兩下的小手,真是怎麽看都看不夠。
  這是自己的孩子呵,上帝賜予自己最珍貴的禮物啊,沈默暗暗對自己道:‘讓他們快樂的長大,是我不可推卸的責任啊。’便把孩子們的被角仔細掖好,親了親每個人的額頭,才端著燭臺輕輕走出了房間。
  ※※※
  躡手躡腳來到正屋中,便見若菡披衣坐在小床邊打盹,但她睡得很輕,聽到聲音便睜開眼,打個哈欠小聲道:“都哄睡了?”
  沈默點點頭,走到小床邊,看著女兒睡得正香,小臉蛋完美的無與倫比,讓他忍不住看了又看。
  邊上若菡抿嘴笑道:“別看了,閨女是自己的,啥時候看都行。”說著為他解去外衣道:“爐子上熱著銀耳羹呢,想吃壹碗嗎?”
  “不吃。”沈默搖搖頭,自覺聲音有點大,怕吵著閨女,趕緊輕聲道:“我飽得很呢!”
  “在哪裏吃過了?”若菡讓他坐下,為他除去厚重的官靴。
  被壓迫了壹天的腳丫子,終於得以放松,沈默舒服的輕吟壹聲,道:“在海筆架家裏。”
  “海大人?”若菡有些意外道:“他也進京了?”雖然在蘇州時接觸不多,但若菡對這位十分古板的清官,印象十分深刻。
  “嗯。”沈默點頭道:“今年外察,他名列上等,被遷為戶部雲南司郎中,剛進京幾個月。”雖然仍是五品,但外官調任京官,乃有重點培養之意,只要安穩度過壹任,後面或者晉升侍郎,或者外放巡撫,都是可以期待的了。所以由外轉內,即使品級不變,也都說是‘遷’;當然由外轉內,哪怕品級不變,也都被認為是‘謫’的。
  這時丫鬟們端來水盆、胰子、凝脂、香膏、牙刷子,請老爺洗漱。若菡讓她們放下便出去,剩下的活自己來做。輕聲道:“按說故友相見,該是眉飛色舞才對,怎麽看妳面色不好,眉宇不展,莫非有什麽心事?”
  “真是知夫莫若妻啊……”沈默接過毛巾,輕輕敷在面上道:“是啊,我心裏確實有事!”
  “不妨說出來,我也好替妳分憂解愁。”若菡壹邊給他倒洗腳水,壹邊輕聲道:“就算解不了,妳心裏也能舒坦點,不是?”
  “呵呵,好。”沈默洗完臉,坐下洗腳道:“夫人啊,我且問妳,對當今皇上怎麽看?”
  對於沈默的問題,若菡有些吃驚,因為沈默從沒問過她,對朝政有什麽看法。但自己有言在先,只好認真尋思起來,良久才小聲道:“妾身聽說,當今嘉靖爺在位四十多年,是大明朝享國時間最長的皇帝。”
  “不錯,沒有比他更長的。”沈默點點頭,話鋒壹轉道:“但長也未必是什麽好事。”
  “是啊。”若菡的聲音極低,唯恐被外人聽去壹般道:“聽說皇帝爺只知道自己長生不老,不問民間疾苦煎熬,二十余年不曾上朝理政。自古君王,日理萬機,哪有不上朝的道理?”
  “呵呵……”沈默笑著點點頭。若菡雖然不大關心朝政,給嘉靖扣得帽子也不太合適。但至少大家的結論是壹樣,就是都覺著皇帝現在搞得,太不像話了。
  “婦道人家說句不中聽的,老爺不要往心裏去。”誰知若菡話鋒壹轉,變得尖銳起來道:“可氣的是,嘉靖爺行事荒謬固然不對,但朝中大官為了爵祿唯唯諾諾,小官為了性命戰戰兢兢,竟無壹人敢直言諫奏。依我看,現在天下的苦難,皇帝只需負壹半責任,另壹半還要那些‘食君之祿、卻未忠君之事’者來負。”
  “說得好!”沈默拊掌贊道:“夫人有這樣的見識,真是羞煞須眉了。”說著擦幹腳站起身道:“聽了夫人的話,學生如遭當頭棒喝,羞愧難耐啊……”便壹臉浩然正氣道:“為夫這就寫奏章直諫,哪怕觸龍顏,也要勸皇帝迷途知返!”
  聽沈默這樣壹說,若菡登時變了臉色,話鋒大轉道:“相公啊,妳可不能有這種危險的念頭啊……”
  “我是謹遵夫人教誨啊。”沈默壹臉不明所以道:“怎又不能了,夫人妳把我搞糊塗了。”
  “反正這種事兒給別人幹就好了。”若菡自食其言,又羞又急,竟如小女孩般跺腳扭腰,耍賴道:“哎呀,妳懂得。”
  “呵呵……”沈默笑著上前擁住妻子,壹邊往床上走去,壹邊淡淡道:“是啊,我懂。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看著這溫馨的家,家裏的嬌妻幼子,我哪能狠下心,把妳們往火坑裏推呢?”
  “自己跳也不許。”和好如初的夫妻,竟如小兒女般蜜裏調油,若菡環住他的脖頸,嬌憨道:“妳得安安穩穩陪我們過壹輩子。”
  “好好好……”沈默點頭附和道:“我好好的,陪妳們壹輩子……”說著壹挑夫人的下巴道:“不過現在我就想著,今晚怎麽先把妳餵飽了。”
  “誰怕誰。”若菡笑顏如花,卻是早已芳心萌動了……
  ※※※
  深夜裏,帶著滿足的笑意,若菡沈沈入夢去了。外面萬籟俱寂,似乎整個北京城都睡著了,沈默卻睜著眼睛,沒有壹點睡意。他的腦海中不斷盤旋著海瑞的鏗鏘之言道:‘孟子說:生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我知道縱然壹死,天下百姓也不會因我而生!但只要忠義之士不惜性命,前仆後繼,匡扶正義、為君去惡,終有那海晏河清的壹天……要不然,我大明百姓的苦難無盡頭,我大明的氣數卻快盡了!’
  其實在海瑞那裏,沈默已經定下主意,支持他做那件事了,可回到家裏,看見自己的嬌妻幼子,卻又起了轉悠……他明知海瑞那樣做是對的,可帶來的後果,卻是他無法承受的。真要是因為自己,使她們遭受苦難,他將永遠也不會原諒自己。
  心念千轉、愁腸百結,沈默終於披衣下地,想自己當年為保壹胡宗憲,便可置生死於度外,但現在卻因為並不確定的風險,便愁得睡不著覺。前後對比,真的不像壹人所為。他不知是自己老了,還是牽掛多了,已經沒有決然的勇氣了?
  今夜無眠的,卻不止他壹人。海瑞同樣沒睡,從跟母親作了保證後,便枯坐在書房發呆,油燈熄了都沒察覺。
  海瑞整五十歲了,五十知天命,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血氣剛強、壹味有去無回的年輕人了,他很清楚自己犯言直諫的後果,但長久以來積郁在心中的怒火,進京後的所見所聞,以及今天所發生的壹切,都讓他感覺,這壹本如箭在弦上、已經不得不發了。
  可老母親的眼淚又讓他硬生生止住了動作,這就叫‘忠孝不能兩全’吧?以前他還不理解這句話,為什麽盡忠與盡孝不能壹起做到呢,覺著自己就能同時做好。直到這種時候他才知道,原來這句話是真的。如果要為國盡忠,就不能養老送終,則孝道有虧!若是想盡孝道,就只有明哲保身,隨波逐流,可這樣就只能眼看著君不正、民遭殃、國事敗廢。
  何去何從,難啊難,真要讓人愁斷腸了,海瑞苦惱無邊,真想聽了老娘的,就此辭官還鄉,專心耕讀,再不問這濁浪滔天的大明之事!
  但壹有這樣的念頭,那早已在他心中堅不可摧的聖人教化便會響起,他實在做不到視而不見、畏難而退。還是那句話,我海瑞若不挺身而出,又憑什麽等別人出頭?!
  那老娘、還有那未出世的孩子怎麽辦?這依然是個無解的難題。心念轉來轉去,又回到了那打不開的死結上,海瑞就這樣枯坐壹夜,到天亮才權且拿了個主意道:‘我先把奏章寫出來,然後再把家眷安頓好,把這些做完再說……到時候要是決定不做,就把奏章燒了,辭官回家,也省得到時候麻煩了。’其實他已經有了決定,只是自己騙自己,不願承認罷了。
  無論如何,這樣壹來,至少現在他心裏好受多了,困意湧上心頭,索性不去衙門上那個喝茶的班,回屋倒頭大睡去了。
  ※※※
  這廂間,沈默卻沒有那福氣,同樣是壹夜未眠,他卻要天不亮就爬起來,趕在宮門打開之前就到西苑們候著,唯恐被那王金惡人先告狀。
  ‘這就是做好事的代價啊……’揉著惺忪的睡眼,他暗自苦笑道:‘怎麽感覺這休假比上班還忙?’
  那邊王金沒料到沈默會這樣早,這位夜夜笙歌的‘仙長’,壹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想起要告狀,等趕到聖壽宮時,沈默已經早走壹步了。他還蒙在鼓裏,向嘉靖稟報道:“皇上,咱們修那個玉芝壇的事兒,讓人給叫停了。”
  “叫停就對了。”嘉靖的臉色很不好看,道:“王金,妳怎麽會犯這種低級錯誤,若不是有人及時提出,妳死不足惜,可壞了我皇朝的風水怎麽辦!”
  “這這……”王金跪在地上,艱難道:“風水壹說,爭議頗多,也不敢睡誰對誰錯,請皇上明鑒。”
  “還嘴硬。”嘉靖讓他看禦案上的東西道:“自己去看。”
  王金趕緊爬起來,來到禦案邊上壹看,原來是壹副京城地圖,上面用紅線連出了壹個……看起像是龍壹樣的圖案。這條龍基本上俯臥在京城的中軸線上,承天門宛若龍吻,金水橋似是龍的頷虬,東西長安街仿佛龍的兩條長須,從承天門到午門壹帶是龍鼻骨部,太廟和社稷址如同龍眼,紫禁城恰似龍骨龍身,四座角樓好像是龍的四爪,伸向八個方向,景山、地安門大街和鐘鼓樓構成龍尾,正陽門好似壹寶珠。通覽這條京城的中軸線,正呈現出巨龍鎖珠之勢,令人無比震驚。
  至少王金是徹底鎮住了,他連反駁的話都不敢說,心說自己也看過不少風水書,按說水平也不低,怎麽從不知道還有這壹說?心中惴惴打鼓,汗就嘩嘩下來了。
  嘉靖目光發冷的看著他道:“我京城的龍脈居此,豈能隨意動土,妳到底是何居心?”這玉芝壇的選址,正好是在龍尾巴上,貓被踩了尾巴都會叫,何況自認為龍的皇帝呢?
  “那個、那個……”王金本就是個狡詐之人,反應也很快,心念電轉間,便編出壹套說辭道:“這個巨龍鎖珠之勢,臣下其實是知道的,但龍乃東方青木之神,在龍尾上修建這壹玉芝壇,豈不是大旺風水?讓我大明龍脈愈加興盛!”他自己都佩服自己,王金啊王金,妳也太能忽悠了,莫非是張儀轉世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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