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壹九章 莊園

　　從北鎮撫司出來，沈默的戲碼就算是演完了，後面市恩於眾的美差，自然輪不著他幹，想壹想下午橫豎沒事，還是早點出城，把老婆孩子接回來是正辦。
　　因為預感到京裏會出亂子，他早壹步便將家裏人打發到了京郊的農莊……那是沈默購買下來的，有五百多畝地，專供府上三百多口人吃食的壹個小莊園。當時沒人理解他的行為——京城繁華之地，什麽買不著？用得著自給自足嗎？
　　沈默對他們解釋是，自己種、自己養的東西，吃著放心，而且可以安置壹些侍衛的家人，這份開銷是值得的。他這樣說了，自然沒人再提異議，那莊園便被盤下來，已經經營壹年多了，府上也陸續吃到了莊子裏送來的五谷雜糧、肉蛋蔬菜，確實要比市面上買的更可口，也就交口稱贊老爺的善心。
　　但只有若菡知道，沈默經營這個京郊莊園，最真實的目的，其實是建壹處可以正大光明出京的落腳地，壹旦京城有事，便全家搬出去，在最壞的情況下，也可以搭乘自家車馬行的快馬，半天之內趕到塘沽口——在那裏常年停泊著壹艘最先進的快船，可以載著他們逃出生天。
　　這次宗室亂京城之前兩天，沈默便將老婆孩子送到了京郊的莊子裏，自己當起了裸官，現在風波已過，自然要把他們接回來了。
　　出了北京城，得益於張太嶽和林若雨卓有成效的工作，已經看不到多少災民了。新下了兩場大雪，也將那場人間慘劇完全掩蓋住，非得等到明年雪化時，才能再次露出些許痕跡。
　　走在這樣安靜的京郊，哪怕是響晴薄日，也不會有‘雪霽天晴了、臘梅處處香’的輕快感覺，反倒是天地間白茫茫壹片，讓沈默有種白幡遍地、山河齊哀的不祥感覺。
　　‘我這是怎麽了？’他關上車窗，伸手摸摸面頰，竟然有潮濕的感覺，就像剛流過淚壹樣。‘怎麽變得這麽消極？’沈默察覺到自己的異樣，甩甩頭，希望將其趕走，不想將這種情緒，帶給自己的家人。
　　馬車緩緩駛入官道旁邊，壹個背靠河道的村莊，村子外種滿了柳樹，此刻整個莊子銀裝素裹，條條柳枝晶瑩剔透，間或有梅花朵朵，盛開其間，讓這白雪的世界顯得不那麽單調。
　　通往莊口的道路上鋪了煤渣，人馬可以放心的走在上面，莊口有木柵欄，還有放哨的兵丁，不過壹看到車頭懸掛的金荷花徽章，便趕緊將寨門打開，放他們壹行人進來。
　　馬車徑直開到莊園中央地帶，那裏錯落著幾件粉墻黛瓦的房舍，房舍四周種著松樹、柏樹和竹子，雪霰塗抹在松柏和修竹之上，雖沒有江南的溫和娉婷，但高雅清幽更勝壹籌。
　　在房前還有壹片水池，此刻已經結滿了冰，十幾個小孩在上面嬉戲打鬧。不時有孩子跌倒，但沒有人哭鼻子，都壹骨碌爬起來，繼續進行忘我的遊戲。
　　沈默從馬車上下來，在壹群垂髫小二中，壹眼就看到自己的兩個兒子，阿吉穿著藍綢棉襖，十分穿著青色綢襖，跟壹群穿布棉襖的孩子，差別還是不小的。
　　孩子們玩得投入，根本沒註意有人來了，沈默也不打斷他們，就在邊上微笑著觀看，不壹會兒竟看出些端倪來，原來這十幾個孩子並不是在瞎玩，而是在模仿兩軍戰鬥……他們兩人壹組，壹個岔開腿坐在連著繩子的木板上，讓另壹個人拉著在冰上滑行，仿佛戰場的騎士壹般。而且這些人似乎還分成了兩幫，壹幫胳膊上纏著白布，壹幫的胳膊上纏著青布，兩邊人數相當，都是壹邊五‘騎’……兩個臭小子竟分別在青白兩幫中充當騎士，指揮著己方的‘人馬’，朝對方沖撞過去。
　　看著孩子們玩得熱火朝天，沈默也沒覺著有什麽不妥，就站在不遠處微笑地看著。正在雙方打得不可開交時，壹個小孩從竹林裏跑出來，大叫道：“大奶奶回來了！”
　　孩子們壹下子定格了。這時阿吉大聲道：“慌什麽，收隊！”十分也道：“趕緊回家吧。”於是孩子們便做鳥獸四散，連‘溜冰板’都不要了。
　　阿吉和十分往主屋裏跑，沈默正好在他們的必經之路上，兩個孩子壹下看到了他，先是壹喜，然後齜牙壹笑，便向往屋裏鉆，卻被沈默壹手壹個拎住了，笑罵道：“臭小子，見了老爹跑什麽？”
　　“娘要回來了，看到我們沒在讀書，會打板子的。”平常討好笑道：“爹，您不會告密吧。”
　　“這個呀……”沈默看到若菡和柔娘，在壹群仆婦丫鬟的簇擁下，已經出現在不遠處，笑道：“看表現了。”
　　“只要您不說，讓我們幹什麽都行。”兩個孩子搖著他的手央求道。
　　“真的？”沈默笑問道，見倆孩子不住地點頭，他壹指書房道：“去把《千字文》抄兩遍，晚飯後我要檢查，而且還要背過哦。”
　　“啊……”阿吉和十分皺著小臉道：“爹，沒那麽殘酷吧。”
　　眼看著若菡已經走到跟前了，沈默笑道：“那好，我不替妳們瞞了……”
　　“好吧……”兩個孩子委委屈屈的答應下來。
　　※※※
　　在沈默的掩護下，阿吉和十分總算是逃過壹劫，乖乖回書房看書去了。
　　其實若菡慧眼如炬，壹看到池塘上的壹片狼藉，便知道發生了什麽，只是給沈默面。而且兩個孩子最近表現還不錯，讀書用功、也知道尊敬先生了，她才睜壹眼閉壹眼的。
　　“剛才去幹嗎了？”回到房間裏，沈默靠在炕上，看若菡在仔細的洗手，好奇問道：“怎麽手上還有泥巴？”
　　“她們說，咱們莊園裏冬天還有青菜鮮花。”若菡用柔軟的白巾擦幹手，再打開壹個精致的小瓷瓶，用小指頭輕挑壹點玉色的膏體，輕柔的將雙手滋潤，道：“我好奇就去看看唄。”
　　沈默知道她說的，是自己命人在後莊空地上建起來的暖棚，若菡生長在溫暖的南方，自然沒見過什麽叫溫室栽培了，便聽她嘖嘖稱奇道：“想不到在數九寒冬、冰天雪地北國，卻能看到綠油油的蔬菜、還有盛開的鮮花，真是神奇啊。”
　　“這可不是什麽新鮮玩意兒。”沈默笑道：“秦始皇時期，便於驪山溫泉處，利用地熱種瓜果；西漢時，富人們便能享受到‘冬葵溫韭’。所謂‘冬葵溫韭’，就是靠溫室栽培出來的蔬菜，當然，當時不叫溫室，叫‘四時之房’。”
　　“是嗎？”若菡饒有興趣道：“現在還是用漢朝的法子嗎？”
　　“當然不是了。”沈默搖搖頭，微笑道：“從最初秦朝時利用溫泉地熱，到西漢用火爐取熱；再到東漢，在地下掏火道加熱，又是壹大進步。發展到今天，已經是花樣繁多，豐儉由人了。”說著伸出三根指頭道：“現在的溫室有三類，第壹種是最簡易的地窖式，沒有加溫設施，只靠地窖的保溫和馬糞發酵釋放的熱量來保溫，最大的優點是成本低廉，但保溫效果差強人意；第二種是地窖火暄式，有苗床，床下為火坑，可燒火加溫，壹般也用馬糞壅培，效果就好很多，當然比較費錢；第三種，也就是咱們采用的，乃是當今最先進的技術，我將其稱之為‘立土墻開紙窗火暄式’。”
　　沈默舔壹舔有些發幹的嘴唇，如數家珍道：“如妳所見，溫室，苗床、火坑與第二種壹模壹樣，只是東、北、西三面立土墻擋風，南面卻是傾斜式的油漆紙窗。這樣，可以改變地窖不見風日的缺點，既可以充分利用太陽的熱量，又可以燒火加溫，絕對是最先進的。”
　　“狀元公真是了不得。”若菡笑著為他沏壹盞茶道：“連農家的活計都這麽明白。”
　　“那是。”沈默喝口茶，捏著她的小手道：“也不看妳相公是誰。”
　　“老爺，我壹直想問妳，妳怎麽對這些農活如此感興趣呢？”若菡任由他握著，口中卻提出疑問道：“咱家往上五代，可都沒有務農的。”
　　“呵呵。”沈默含混地笑道：“愛好，個人愛好，唐伯虎可以種桃花，我就不能種大棚了嗎？”
　　“這愛好挺奇特的。”對沈默的事情，若菡從不幹涉，好奇壹下也就算了，又道：“不過在暖房裏，我怎麽看到好些叫不上名來的花草還有果菜啥的？問那些婦人們，都說是妳的寶貝，但她們也不知叫什麽。”
　　“這個呀。”沈默笑道：“都不是中土作物，而是漂洋過海而來，我費了好大勁兒才弄到的，正在試著栽培呢，當然要寶貝了……”說著壹臉自豪道：“別看都是些不起眼的玩意兒，卻壹定能改寫我大明的農業史！”
　　“那妾身拭目以待，盼著早日吃上您種的‘奇果異蔬’了。”若菡甜甜笑著轉換了話題：“京裏的事情結了嗎？”
　　“算是結了吧。”沈默攬著她的腰肢，嗅著妻子身上的芬芳道：“這兩天京裏那個亂啊，禮部衙門都給砸了。”
　　“啊……”若菡伸手掩著小口道：“妳沒傷著吧？”
　　“妳說呢？”沈默笑笑道：“我能有什麽事兒。”
　　若菡直起身子，上上下下打量他壹番，見他全須全尾才松口氣，道：“唉，怎麽六部衙門都敢砸，這些宗室還真是無法無天。”
　　“是啊。”沈默笑道：“不過這下好了，都老實了，這個世界也就清凈了。”話說自從林潤上書以後，沈默就被宗室們輪番騷擾，弄得身心疲憊不說，火氣還大了不少。
　　※※※
　　因是冬日天短，再折回京城已經來不及了，所以要在莊園裏住壹宿，明早再出發。
　　沈默也真是累了，身體也不太好，和若菡說了會話，便歪倒在炕上，沈沈睡了過去，等他被叫醒時，已經是掌燈時分，該吃飯了。
　　伸個懶腰，身上果然松緩多了，沈默披著羊皮大襖出來前廳，便見妻兒已經圍坐，三個孩子都在巴巴的等著他呢。
　　沈默走到主位上坐下，柔娘便給他端來溫水，他壹邊側身洗手，壹邊打量著桌上豐盛的飯菜——黃燜肉、紅燒羊腿、蘑菇燉山雞、冬蟲甲魚湯、水煮黑鯰魚……還有些個大碗的燉菜，擺了滿滿壹桌子，怪不得把三個小子饞成那樣，不由笑道：“呵，夥食這麽好？”
　　“莊裏知道大老爺回來了。”若菡壹邊給仨孩子盛飯，壹邊笑道：“還不賣力奉承著？為了這頓飯，嫂子們可費了心。”
　　那邊鐵柱的老婆，這家農莊的管事的，王氏端著盆金燦燦的南瓜餅上來，聽了若菡的話，笑道：“瞧大奶奶說的，都是粗鄙的莊戶玩意兒，這天寒地凍也沒啥好吃的，大老爺不嫌棄就是恩德了。”
　　“嫂子哪裏的話。”沈默笑道：“多豐盛的酒席啊，已經不能再好了。”說著拿起桌上的酒壺，打開蓋子聞聞，驚奇道：“很是醇香啊……”
　　“這是莊子裏自釀的雜糧酒。”得了沈默的贊許，王氏開心道：“老爺湊合著喝吧。”
　　沈默點頭笑笑，請她坐下壹起吃，王氏趕緊推說還要忙，便知趣的退下去了。
　　看看幾個急得面目呆滯的小家夥，沈默伸出筷子，夾了壹塊蔥炒雞蛋，擱到自己碟子裏，笑道：“開動吧。”三個孩子又看看母親，見若菡點頭後，才不自禁的歡呼壹聲……然後劈裏啪啦響成壹片。
　　孩子們喜歡吃肉，尤其是家裏平時做飯偏淡，今兒終於能大快朵頤了，但對沈默來說，就太油膩了，加之今日本身也食欲不振，便專揀些素菜、還有鹹菜下酒。
　　過壹會兒，他發現若菡也不怎麽吃菜，便關切問道：“太膩了？”
　　若菡頷首道：“最近見不得油膩。”
　　“讓廚房炒幾個清淡點的吧。”柔娘輕聲道。
　　“算了，人家忙了壹下午了。”若菡搖頭笑道：“我吃點果子喝個湯就成。”
　　沈默也說算了，於是便算了。
　　於是壹家人繼續吃飯，席間阿吉和十分特別殷勤，輪流給沈默倒酒，看得若菡這個欣慰啊，心說真是長大了。
　　※※※
　　壹餐飯吃完，阿吉和十分擦擦嘴巴便想開溜，卻被喝得微醺的沈默叫住道：“以為把我灌醉了就沒事兒了嗎？”
　　兩個孩子站住腳，十分回頭訕訕道：“爹，我們是回去拿功課給您看。”
　　“是嗎？”沈默笑瞇瞇道：“快去快回。”倆孩子趕緊跑出去了。
　　“什麽事兒啊？”若菡看出這爺仨有鬼，問道。
　　“別問了，男人間的事兒。”沈默捏著酒杯笑道：“把酒席撤了吧。”省得若菡看著難受。
　　於是柔娘請他倆先進裏屋，她則叫下人進來收拾飯廳。
　　兩口子領著平常進了屋，剛吃完飯也不想上炕，便在爐子邊坐下，自有丫鬟沏上壹壺好香片，端來個什錦幹果盤子。若菡壹邊剝花生餵平常吃，壹邊對沈默道：“不是我說妳，把乳臭未幹的小子，當成成年人對待，本身就是壹種錯誤。”
　　“那可不見得。”沈默撇嘴笑笑道：“我的沈氏教育法，壹定能成功的。”
　　“我可不許妳拿自家孩子做實驗。”若菡氣憤道：“毀了孩子妳後悔壹輩子。”
　　“不可能。”沈默笑道：“別人家的孩子我不敢說，但我兒子是我看著長大的，就吃這壹套，不信妳走著瞧……”
　　若菡突然道：“怎麽去了這麽久還不回來？”書房就在主屋隔壁，壹去壹回也就是轉眼的事兒。
　　沈默呷壹口香茗道：“不能去上個茅房什麽的？吃了那麽多的。”
　　“不可能。”若菡道：“壹定是又要出什麽幺蛾子了。”
　　“他們沒寫完。”倚在若菡身邊玩的平常突然開口道：“光玩去了……”
　　“什麽？”若菡和沈默壹起問道。
　　平常忽閃著大眼睛，無辜地看著他們倆，小聲道：“他們還商量著，拿原先的字過關呢。”
　　“我說吧……”若菡氣得直點頭道：“這就是妳的教育法。”
　　“別急，把他們叫過來問問。”沈默也很郁悶，說完又起身道：“算了，還是我過去看看吧。”
　　“我和妳壹起去。”若菡道：“這次絕不能姑息了。”兩人便‘氣勢洶洶’的出了正屋，正好和從書房出來的兩兒子打了個照面。
　　看到他們手裏果然都拿著稿紙，若菡的臉壹下子黑下來，沈默也笑不出來了，低聲道：“回屋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