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零九章 投壺

　　眾人跟著沈默，轉到大廳正背面，先壹起給那玉如意磕了頭，然後才起來圍觀。
　　只見偌大的案子上，擺著個流光溢彩的水晶匣，匣子裏用紫檀木的托盤，盛著壹柄黃澄澄的玉如意。‘原來這就是黃玉如意啊……’眾大人不由暗暗吸口氣，心說：‘還不如那水晶匣子好看呢。’如果是平常，他們興許會仔細鑒賞壹番，發表壹下感慨贊嘆，再作首詩啥的。可現在壹個個饑腸轆轆，都只盼著趕緊弄完了好吃飯。說句不恭的話，看著這根黃澄澄的東西，還比不上壹根雞腿親呢。
　　沈默心說：‘要的就是這效果。’
　　於是大家紛紛表示：‘真的很不錯。’然後便有人提議道：“這種聖物，多看壹眼都是褻瀆，咱們還是快回飯桌上坐好吧。”便引來大夥的附和聲，都說這位大人識大體，懂規矩，是我們學習的好榜樣。
　　有道是‘關心才亂’，被派來參觀的各位，其實都是項莊舞劍、誌在沛公的。反正大夥又沒有老朱家的血統，穿上龍袍。也成不了太子，只要見到有這樣東西就行了。至於它是扁的圓的，還是長的方的，大夥壹點也不關心——大夥關心的是，擁有這樣東西的人，到底是個什麽態度……當然，要在祭過五臟廟之後才會考慮了。
　　只有後到的袁煒袁侍郎，還流連於大案邊，瞇著眼仔細觀察那玉如意，仿佛要將其看出花來壹般。
　　沈默只好在壹邊陪著，心中惴惴不安，看壹眼站在左手邊的徐渭，用目光暗示道：‘這老家夥不會看出什麽端倪了吧？’
　　徐渭搖搖頭，用唇語說了幾個字……
　　沈默也不會讀唇術，只能自個瞎琢磨，徐渭到底要表達什麽意思，難道是：‘他癡迷於金石？’不由嚇出壹身汗來，心說，得想個辦法，轉移開他的註意力。便打哈哈笑道：“袁公，不如咱們先去用餐，待吃過飯再看？”
　　袁煒頭也不擡道：“別打斷我……”
　　沈默這下臉都白了，心跳砰砰加速，直接超過壹百八，用袖口擦擦汗道：“不知袁公看出什麽來了？”心說實在不行，今兒誰都別走了，便看壹眼屏風後立著的鐵柱。只要他壹出聲，就有衛士們沖出來，把這些來賓全都綁了，然後自己明日壹早逃跑。路線他都設計好了，先走陸路去登州，那裏有船接應他們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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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於沈默的問話，袁煒起先沒應聲，片刻卻又狠狠壹拍大腿，大聲道：“哈哈，果然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啊！”唬得沈默白臉轉綠，狠狠心就要發信號，卻聽袁煒滿臉歡喜道：“多謝拙言老弟啊，讓我在妳這找到靈感，今日的綠章終於有思路了……”
　　“嗨……”沈默差點沒壹巴掌抽到他臉上，寫個青詞都這麽壹驚壹乍的，非要把人嚇出病來怎著？
　　袁煒卻不管他，手舞足蹈道：“妳是狀元之才，還有文長老弟，妳們二位大才子聽壹聽，這次的綠章是不是格外美哉？”便清清嗓子吟道：“恭惟皇上，凝神沏穆。抱性清真，不言而時以行，無為而民白化，德邁羲皇之上，齡齊天地之長。乃致天生寶玉，色呈皇黃，是蓋神靈之所召，夫豈虞羅之可羈……”
　　見他壹時半會吟不完，沈默便拉著徐渭到壹邊，小聲問道：“妳剛才跟我說什麽？”
　　徐渭輕聲道：“我說‘他是個大近視’……就是妳拿跟油條擱在匣子裏，他也分辨不出來。”
　　“是嗎？”沈默擦擦汗道：“好叫我虛驚壹場啊。”
　　“說起近視來，還有他的個笑話。”徐渭小聲道：“上次我跟他去國子監辦事兒，走到新落成的‘遺清堂’前，他看著牌匾氣得直跺腳，明我把國子監祭酒找來，罵他不成體統，還要參奏他有辱斯文。高拱被罵糊塗了，問他說，我到底犯什麽錯了，妳猜他怎麽說的？”說著自己都笑起來道：“只見袁大人指著那匾額道：妳都把‘遺精堂’掛出來了，還不算有辱斯文嗎？”
　　沈默使勁捂住嘴，還是忍不住噗嗤笑出來，好在袁煒仍沈浸在縹緲青詞的意境中，沒有發覺他的不敬。
　　吟了足足壹刻鐘，袁煒才緩緩收功，望向二人道：“怎麽樣？”
　　“高，實在是高！”沈默兩個壹齊伸出大拇指，贊道。
　　“能不能技壓群雄？”袁煒得意地笑道。
　　“行，壹定能行！”兩人又壹起點頭道。
　　“哈哈。承二位吉言了。”袁煒跟換了個人似的，笑瞇瞇道：“多虧了今天來這壹趟，不然這篇青詞怕是明天都憋不出來啊。”
　　“誰不知大人提筆成篇，是我大明青詞第壹高手，實在是太謙虛了。”沈默說著看壹眼，在席上巴望著自己的諸位大人。
　　袁煒嘆口氣道：“作壹篇好青詞並不難，難的是幾年如壹日，日日都要做新詞好詞啊。”這才發現人家已已經等很久了，趕緊歉意笑笑道：“抱歉抱歉，老夫太投入，讓諸位久等了。”
　　沈默看壹眼感同身受的徐渭，輕聲道：“幹什麽都不容易啊。”
　　徐渭點點頭，道：“理解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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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賓主坐定下來，於是開席，府中下人便端著食盤，將菜肴胗饌流水般的奉上來，因為來賓大都是江南人，所以菜品自然都是南方口味，什麽糟紅濃香的嘉興醬鴨；粉白酥軟的鎮江熏肉；肉軟鮮肥的松門臺鯗蒸松茸等等等等，全是由大廚烹飪而成，味道鮮美絕倫，即使在江南，等閑也難吃到。
　　且盛菜的容器也很考究。比如那清蒸的鮮鱸魚，擱在素白冰玉、描著春江水暖藍紋的瓷盤內，只消看看，就能讓人想到江南，想到水鄉的風情。再配上紹興上好的黃酒，讓賓客們深切體會到了什麽叫‘好飯不怕晚’，縱使心中有些煩躁不滿，也在這美食美酒，美好的意境中，不知不覺消散而去了。
　　唐汝楫舉著酒杯，向沈默遙敬壹杯笑道：“原先聽那‘蒓鱸之思’的典故。覺著那張季鷹有些矯情，今日在拙言妳這吃了這餐水鄉宴，方知古人不假……我都有些想家了。”
　　沈默和他虛碰壹杯，笑道：“那倒成了我的過錯。”
　　“如果這都是過錯。”唐汝楫搖頭笑道：“我寧願妳壹錯再錯……”他詼諧的說法，引得眾人壹陣大笑，也終於感到吃了個七七八八，不再那麽餓了，於是嘴巴恢復了另壹項功能——說話。
　　可是話到嘴邊，又都覺著難於啟齒，因為他們的任務，大都是來探探沈默口風、觀察壹下別人的情況的，可當著那麽多人的面，縱是巧舌如簧，也實在不知該怎麽問。
　　只好先聊些無關緊要的，聊著聊著，就說起今日發生的大事——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會審王忬壹案今日宣判，所有人都以為是必死的王忬，竟然奇跡般的沒有獲罪，只是‘削官為民、發回原籍、永不錄用’而已。
　　雖然如此壹來，王大人的前途是完蛋了，可在百官看來，這已經是邀天之幸了。因為在此之前，就連刑部的官員都說，三位堂官已經打了招呼，誰也不許為王忬說情。
　　大家出來混，都不是壹天兩天了，自然知道這代表王忬是死定了，可現在竟出現這樣戲劇化的轉折，讓大夥感到十分驚詫……他們都知道，大明朝只有壹個人，擁有逆轉這壹切的權力，那就是嘉靖皇帝陛下。
　　陛下這突兀的橫插壹手，不啻於壹聲震雷，在京城上空炸響，讓各方全都風聲鶴唳，不知這代表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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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今日早些時候。這些各黨派的骨幹分子，都在自家老大那裏，對此事進行過討論，也難免將各自的觀點帶到這酒桌上來……
　　只聽殷士瞻微微興奮道：“這是陛下聖明，明察秋毫啊，事實證明，陛下不會冤枉壹個好人，也不會放過壹個壞人的！”他是王世貞的同年，彼此意氣相投，自然樂於見到現在的局面。
　　那邊胡植壹聽，不樂意了，冷笑道：“王忬都永不敘用了，還能算是好人嗎？殷大人，莫非妳還要為他翻案不成？”
　　“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這頂帽子扣得可夠大的，殷士瞻哪裏敢接，趕緊解釋道：“我是說他罪不至死，沒有說他是清白無辜。”
　　“哼……”唐汝楫哼壹聲道：“什麽青白無辜，不過是陛下看在往日的恩情上，法外開恩罷了，要我說，他王忬就是死不足惜！”
　　胡植也點頭符合道：“就是，雖然陛下赦免，不代表他沒有罪過，這是兩個概念，不要混淆了！”
　　沈默聽出點意思來了……那殷士瞻不過是隨口感慨幾句，就惹得唐胡二人，仿佛被踩了尾巴的貓壹般，嗷的跳了起來，亂抓亂咬開了，顯然是嚴閣老有吩咐，要表現出十分強硬，嚴格控制輿論，以免有人借題發揮，要求追究誣告者的責任……逮不著狐貍不要緊，嚴家父子可不願惹上壹身騷。
　　他可以看戲，張居正身為殷士瞻的同年加裕王府的同僚，自然要挺身幫襯壹把了，便聽他淡淡笑道：“二位不必如此，是非曲直自在人心，不是他殷士瞻說兩句，就能改變的。”說著語速更慢道：“也不是不讓人說話，就能掩蓋住的。”
　　“妳什麽意思？”胡植怒視著張居正道：“說誰呢？”
　　“說誰誰知道。”想不到張居正也是個罵戰高手，毫不相讓道：“胡大人，何必要咄咄逼人呢？”
　　沈默見雙方要鬧僵了，這才出面和稀泥道：“四位稍歇，有道是君子不逞口舌之利，要是非得分勝負的話，咱們還是換個方式吧。”
　　“什麽方式？”四人壹齊望向他道。
　　“投壺。”沈默笑著拍拍手道。便有青衣奴仆，將壹個三尺高的獸首銅投壺擡進來，擱在離酒桌兩丈遠的地方。
　　這項遊戲的歷史可夠悠久的，早在周朝時期，諸侯宴請賓客時的禮儀之壹，就是請客人射箭。在那個尚武的年代，成年男子不會射箭會被視為恥辱，所以主人請客人射箭，客人是不能推辭的，秦漢皆是如此。但到了南北朝時期，米蟲般的士族成了主流，這些人根本張不開弓，又何談射箭？就用箭投酒壺代替。久而久之，投壺就代替了射箭，成為宴飲時的壹種遊戲。
　　後來到了唐代，這項遊戲幾乎銷聲匿跡，就連女子都不屑於玩。但自宋代以後，文人完全廢棄了六藝，大都變成了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投壺這種從容安詳、講究禮節的活動，正適合士大夫們的需要，所以壹直流行到現在，經久不衰，幾乎成了士大夫宴飲時必有的項目。
　　在座諸位顯然都深愛此道，壹看那壺拿上來，便喜上眉梢，正好也吃的差不多了，酒也喝到興頭上了，於是依次離席，拿壹支同樣是銅制的小矢，興致盎然的玩起了投壺之戲。
　　卻也不是胡投，每人在投壺之前，須先要在簽筒裏隨手抽出壹支簽……那簽筒裏的簽上，寫著不同的花樣，諸如什麽‘春睡、聽琴、倒插、卷簾、雁銜、蘆翻、蝴蝶’等等，名目著實繁多。妳抽到什麽簽，便要按照上面的要求去投。比如說，抽到‘春睡’，就得讓小矢平著落入壺底，達成了便叫‘楊妃睡’要是抽到‘倒插’，就得讓小矢的箭頭先扔出去，卻箭尾先進壺，達成了便叫‘倒拔柳’，等等等等，不壹而足。
　　聽起來似乎很難，但對經常玩這個的諸位大人來說，卻是會者不難，只是有些挑戰而已。
　　當沈默命奴仆全部退下，當著下人的面，諸位大人要自重身份，自然不便跳脫漫耍，唯有屏退左右才能玩的盡興！於是眾人便按陣營分成兩幫，開始輪流出人，進行投壺比賽……中者得壹分，不中不得分，最後看看哪邊能贏。於是雙方施展渾身解數，妳壹個‘斜插花’，將小矢斜著插進壺口；我將三支箭同時扔進壺中，來壹個‘壹把蓮’，其中又數張居正玩得最好，他抽到壹個最難的，叫‘隔山跳’，不慌不忙轉過身去，背對著投壺，使壹招漂亮的鐵板橋，箭便從他頭上飛進壺口，穩穩地落下，就連對方也不禁為他喝彩。
　　除了計分之外，射中者還可以指定壹人飲酒壹觴，當然如果沒有按要求投中，便要自罰壹觴了。幾輪耍了下來，氣氛熱烈起來……那些平素裏斯文儒雅的大人們，此刻都原形畢露，壹個個敞開前襟，露出胸脯，甚至還有的壹腳踩著凳子，壹手端著酒碗，興奮的為投手喝彩，或者喝倒彩。
　　沈默估計，這下得玩通宵了，便命人將那玉如意擡回密室中，小心收藏起來。再回頭看熱烈的酒席上，便發現唯有壹人，自始至終，在不動聲色的悶頭喝酒，絕不參與進去……那人正是袁煒。
　　沈默想起袁煒眼神不好，定然不會參與這種遊戲，以免自取其辱，便輕聲道：“老大人若是累了，可以去偏廳休息。”
　　袁煒點點頭，自嘲的笑笑道：“年紀大了，眼神不好、精力也不濟，不能跟年輕人壹起玩嘍。”
　　沈默扶著他起來，走到隔壁房間中，請袁侍郎在壹種中土從沒見過的軟椅上坐下，看茶之後，就揮推左右，將房門壹關，聲音便被隔絕在外面。
　　袁煒坐在那寬大的軟椅上，感覺全身各個部位，都能被很好的照顧到，可比坐普通椅子舒服多了，不由問沈默道：“這種椅子怎麽從沒見過？”
　　沈默笑道：“這是西洋貴族們坐的椅子，用我們的話講，叫做‘沙發’，老大人感覺舒不舒服？”
　　“舒服，太舒服了。”袁煒贊道：“咱們那種木椅子，就是墊上床被子也沒這麽舒服。”
　　“那待會兒這個沙發就送給老大人了。”沈默笑道：“如果您不嫌舊的話。”
　　袁煒那是十分的原意，卻仍然口是心非的謙讓道：“那多不好意思啊。”
　　“老大人太見外了。”沈默笑道：“除了沙發之外，還有些土特不成敬意，請您務必笑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