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三八章 姚長子
官居壹品 by 三戒大師
2018-6-27 16:20
倭寇們之所以讓大明官軍頭痛不已,行蹤不定是個很大的原因。對於這些小股倭寇來說,保持行蹤不被發現,乃是頭等要務,比肆意搶掠還要重要。
所以在搶劫完畢,發泄完獸欲的同時,這些畜生不放過任何壹個可能生還者。他們將船裏的人殺幹凈,又將江裏所有能動彈的射死,這才心滿意足的將大船擱淺到岸邊,帶著滿載的金銀,和壹個大個子俘虜下了船。
壹個穿著大褲衩的小個子真倭迎上去,‘哇啦哇啦哇’的朝那些從船上下來的人說了壹頓。
便有人幫著翻譯道:“板門六郎問妳們,他弟弟呢?”
那些下船的人互相看看,有人硬著頭皮道:“發生意外死了。”人群閃開,便見兩人擡著那七郎過來。
六郎驚呆了,抱著七郎大哭壹頓,然後就要拿刀殺了那俘虜,旁人連忙攔住道:“咱們已經離開杭州老遠了,根本找不到回去的路,還得指望這傻大個呢。”
那大個子連連點頭,張嘴便是哇啦哇啦的壹陣土話,音量還老大老大……紹興境內南山北海,有道是‘十裏不同音’,城鄉語音差別很大,即使是城裏口音,也因為所處的圈子不同,而有著顯著差別。現在這人說的,便是只有貧民窟中長大,才能聽懂的壹種話。
眾倭寇面面相覷,沒有壹個能聽懂的。有個假倭踹他壹腳道:“他媽的,不會說官話啊?”
那大個子又是磕頭又是作揖,壹邊還用土話高叫著什麽。
眾人心說:‘看來是告饒呢。’互相交換壹下看法,都覺著這家夥似乎能聽懂他們的話,只是不會說罷了。便有人試探問道:“妳再不說官話,就壹刀殺了妳!”
那傻大個果然嚇得渾身發抖,咣咣的跪地磕頭。哇啦哇啦的擺手大叫起來。
眾倭寇突然聞到壹股臊味,這才發現他竟然尿了褲子。不由放聲大笑起來,卻也確信他能聽懂自己的話了。
壹個首領便大笑著問道:“傻子,從現在起只要妳乖乖聽話,就放妳回家,回家懂不懂?”
大個子連連點頭,指著東南方向高聲大叫起來。
首領滿意地點點頭,又把臉壹拉。惡狠狠道:“要是膽敢耍詐,就死啦死啦地!”他雖然是個明國人,但倭寇當久了,總是要受些傳染的。
見大個子畏懼的點頭,首領便開口問道:“我問妳,知道舟山怎麽走嗎?”
大個子哇啦哇啦大聲說幾句,使勁拍著胸脯,顯然是知道的。
倭寇們十分滿意。便用繩子將他的雙手縛在身後牽住了,命他頭前帶路。
大個子使勁點頭哈腰,哇啦哇啦說壹頓,大概是‘我壹定帶到,妳們別殺我之類。’反正倭寇們是這樣理解的。
※※※
聽著岸上的聲音,藏在船底的沈默已經是淚流滿面了……那個大個子俘虜便是姚長子。他經營著三仁商號,豈能不會說官話?
所以長子故作醜態,裝出壹副膽小懦弱的窩囊樣子,只不過是為了麻痹住倭寇。他說的土話雖然絕大多數人聽不懂,但沈默卻能聽懂,只聽他大聲說道:
“我知道妳能聽見,我被倭寇抓了,妳不要出來,因為我是故意的。”
“他們說要去附近的州山村。那裏我去過,是個富裕的大村子。如果把他們帶到那裏。災難就大了,所以我得把他們引開。”
“我還沒想好引到哪。盡量往相反方向、盡量避開人煙吧,快去點燃烽火,我盡量拖住他們……”
當災難降臨,當豺狼闖入家鄉,長子與沈默的選擇不謀而合,其實所有真正的男人,都會用同樣的選擇……
※※※
在長子的帶領下,那些人逐漸走遠了,殷小姐小聲問道:“上去吧?”
沈默微微搖頭,做個噤聲的動作,便紋絲不動。
殷小姐心中氣苦道:‘這時候還想著占人便宜,實在不是個好人。’原來沈默依然緊緊把她抱在懷裏。
但下壹刻,她便明白自己相岔了,只見那些倭寇去而復返,像狼壹樣重新檢視壹遍江面,待看到連壹絲漣漪都沒有,這才放心的離去,實在是大大地狡猾。
‘原來是回馬槍。’殷小姐終於明白道,旋即便為自己的遲鈍而羞愧,暗道:‘我平時還是挺機靈,挺沈穩的,怎麽到了這時候,腦子壹片空白,比三歲孩子都不如了呢?’其實她已經很了不起了,壹般女孩子看到滿江浮屍,早就嚇得暈過去了,還能在這胡思亂想的,就不是壹般品種了。
而長子卻壹掃平日木訥遲鈍的形象,在這危機時刻,竟然心思細密,智計叠出,將壹群狡猾兇殘的倭寇牽著鼻子溜。就連沈默也壹掃平日怕死暈血的毛病,變得十分男人起來。這是男女構造不同,並沒有什麽好丟人的。
保家衛國是男人的責任,所以戰爭要讓女人走開。
※※※
又在水中靜靜等了片刻,感覺倭寇真的走了,沈默才在她耳邊小聲道:“我們上岸。”他將那個漂在水上的紅木盒子,推到殷小姐身前。輕聲道:“抱住它,將身子放松,完全交給我。”便壹手攬著她盈盈不堪壹握的柳腰,用聲響最小的踩水向岸邊遊去,壹面還警惕的四下張望。
直到遊進蘆葦叢中,他才松了口氣,這大片大片的蘆葦。將為他們的安全提供保障。
帶著殷小姐又向南遊了片刻,沈默這才上了岸。
壹上去便解開腰帶。將殷小姐放到壹邊,兩人便仰面躺在岸邊的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不敢休息久了,沈默咬牙坐起來,登時感覺渾身壹陣空虛,他把頭轉向了身邊的女子,只見殷小姐渾身上下濕透了。將那修長玲瓏的身材盡顯無疑。
但沈默卻無心欣賞,嘶聲問道:“問妳個很隱私的問題,妳纏足了嗎?”
殷小姐的臉登時紅到耳根,將雙腳往裙下縮了縮,聲如蚊鳴道:“問這個幹嘛?”在這個年代,這種問題就像後來問人家姑娘胸圍壹樣無禮,若不是今天非壹般的接觸,殷小姐定然要翻臉的。
“沒有別的意思。”沈默沈聲道:“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我只能想別的辦法,如果妳沒纏足,那我就拜托妳壹件事。”
“妳說吧。”殷小姐的小臉快垂到胸前了道。
“這麽說妳沒有纏足了?”沈默驚喜道。
“……”殷小姐低垂著頭,小聲道:“人家看了娘親纏過的腳,便誓死不纏足……”說完面色暗淡下來,因為在這個纏足為風尚的時代。不纏就是不美。
沈默哪有功夫想這些,他壹邊摸了摸胸前,壹邊問道:“妳有沒有吃的?”
殷小姐茫然的搖搖頭,將緊貼在臉上的濕發攏到壹邊,低聲道:“妳也沒有吧?”這種時候,壹切公子小姐全都成了無聊的稱謂,只有‘妳’‘我’才能將這種困境中相互依賴的情感表達出來。
“我有。”沈默便將雙手在水裏簡單壹洗,再從懷裏掏出壹堆黑褐色的粘稠物,他輕聲道:“這是我自己調配的考試用點心,可以很快補充熱量。”感情他從考完試到現在。還沒換過衣服:“不過被水泡了,樣子不好看。既然妳沒有吃的,就得吃點這個……”在水裏泡了將近壹個時辰,兩人急需補充熱量,這種用豆類,肉羹,滋補品調制而成的東西,實在是太合適不過了。
“我吃。”殷小姐平靜道:“但我食量不大,妳給我壹點就可以。”
沈默便將壹小半分給殷小姐,自己將剩下的風卷殘雲地吃完……這是他兩輩子吃飯最快的壹次,因為長子爭取的時間太寶貴了。
殷小姐才將那壹小半吃了壹小半,見他吃完了便遞還給他道:“我飽了。”
沈默擺擺手道:“帶著路上吃。”便將自己的安排說了出來:“妳沿著河往東南跑,知道哪是東南吧?”殷小姐無奈地點點頭,心中哀嘆道:‘今天表現的太失敗了,被人以為是個傻瓜了。’
待殷小姐將其小心地收好後,沈默沈聲道:“大概跑二十五裏路,就會看到壹個烽火臺,妳將情況告訴看守的民夫,讓他馬上點燃烽火!”說著從河岸上抓起壹把淤泥,碰到她面前道:“塗到臉上去,還有身上。”
望著那黝黑的爛泥,殷小姐不由自主地搖搖頭。
“妳以為別人都像我壹樣,是宋玉柳下惠壹樣的好人啊?”沈默惡狠狠道:“如果妳不抹,就由我來幫妳抹。”
知道他是好意,殷小姐這才委委屈屈的往自己臉上點了點。
這都火燒眉毛了,沈默見她還這麽秀氣,壹著急便把壹手泥抹到她臉上去,看看她身上道:“衣裳就不用了,已經夠臟的了。”
說著將自己親手裝扮的小泥猴拉起來,語重心長道:“能不能將這些畜生抓住,就全看妳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