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壹品

三戒大師

歷史軍事

  數風流,論成敗,百年壹夢多慷慨。   有心要勵精圖治挽天傾,哪怕身後罵名滾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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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八三章 廷推(上)

官居壹品 by 三戒大師

2018-6-27 16:21

  “完全有這種可能。”見眾人壹臉不信,王寅道:“廷推是暗著的,誰也不知道誰投了誰,那壹切都只是猜測而已。”
  “這對他有什麽好處?”眾人難解的望著王寅道。
  “但對張居正有好處。”王寅道:“這樣他就可以和大人壹起,特旨簡拔入閣了。”除了廷推之外,還可以由皇帝繞過群臣,直接下中旨任命大學士。可謂壹條捷徑,但皇帝很少行使這項權力。這並不是因為皇帝有不幹涉政府的自覺性,事實上是因為——哪怕皇帝願意給,大臣都不願要。
  本朝的官員,向來對皇帝直接插手政事十分反感,更是只接受廷推出來的結果。他們極其鄙視那些,不要臉接受皇帝直接任命的同僚……這不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而是文官集團的壹種集體性格,在壹個皇權至高無上、昏君層出不窮的國度裏,這是他們能與皇帝分享權利的保證。
  所以很多人寧可不升官,也不願意接受皇帝的中旨。當然壹樣米養百樣人,難保有人豁出去不要臉,也要走這條捷徑升官發財,但是別忘了,皇帝的聖旨並不是無敵的,內閣和六科還有封駁權,完全可以把旨意退回去,不讓人破壞這條規矩。
  不過現在的情況是,科道言官以徐階的馬首是瞻,內閣中高拱也不可能直接反對,所以王寅認為,張居正靠中旨入閣,還是很有把握的……當然為了減少輿論壓力,拉著沈默壹起趟這趟渾水,也沒什麽好奇怪的。
  眾人覺著有這種可能,沈默感到胸中有些煩悶,用手捋了壹下唇須,看著王寅道:“妳覺著張太嶽能接受?”捫心自問,沈默不會接受這種隱患多多的進步形式,他寧肯給人以愛惜羽毛的印象。
  “他別無選擇。”王寅語調清冷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既然這條路能走通,他為什麽不走?”頓壹頓道:“只是大人,八成要陪他壹起遭罪了……”
  書房中陷入安靜,眾人都不說話,唯恐打亂沈默的思緒。良久他站起身來,推開身後的格子窗,冷冽的空氣便穿堂而入,把書房裏的紙張刮得嘩啦作響。感到頭腦清醒了壹些,沈默重又把窗戶關上,坐回位子上道:“天下下雨娘要嫁人,別人怎樣我們管不了。”就當眾人以為他泄氣時,卻見他眉頭壹挑,傲氣凜然道:“但誰也別想擺布我的命運,我只會堂堂正正的入閣!”
  眾人神情壹凜,知道大人下定了決心。誰知沈默看壹眼王寅,淡淡笑道:“十嶽公,妳得逞了。”
  “呵呵……”王寅笑笑沒回答,壹切不言而喻……
  ※※※
  壹系列慶典結束,喜慶的氣氛還沒有消散,京官們的註意力,便被即將到來的廷推吸引去了。雖然首輔和次輔分別舉薦了張居正和沈默,但沒到廷推結果出來的那壹天,誰也不敢保證,這兩個名額將花落誰家。很多人就認為,上次抱憾折戟的蒲州公,將會卷土重來,當仁不讓的占據壹個名額。
  可很快,楊博府上便放出話來,蒲州公不會以候選的身份,參加此次廷推,請諸位大人切勿錯愛。老楊博壹言九鼎,當然不是開玩笑,這樣說出來,就等於退出了此次競爭。很多人感到意外,但轉念壹想,他也是別無選擇。
  因為吏部尚書乃六部之首,楊博壹旦入閣,將立刻與徐階並駕齊驅,而次輔高拱,只能身居其後,這肯定是徐、高兩人不能接受的。所以要麽放棄吏部,要麽選擇入閣,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但經過上次的挫折,楊博對入閣的熱情已經淡了——那是個以進門早晚定地位的鬼地方,難道以自己的資歷地位,還要排在高拱、郭樸、李春芳這些小輩之後?寧為雞首、不為牛後,還不如把天官吏部尚書當好呢!再說,轉年就是六年壹次的京察,京察意味著什麽,在政壇浸淫幾十年的老楊博,可是再清楚不過了。他知道,只要利用好了這次機會,自己就能和內閣分庭抗禮,何必要去巴巴受那鳥氣?
  但他之所以這麽幹脆的宣布退出,是因為和親家徐閣老已經談妥,只要自己退出並按他的要求投票,那兵部尚書壹職,將由王崇古繼任。能拿壹條雞肋換取壹塊肥肉,楊博認為這筆生意很是劃算。但也不能讓張居正那麽痛快了,所以他要在犒賞銀子大做文章——就知道張居正會迫於形勢,勉力應承下來,可這樣壹來,王公勛舊、文武百官,還有京營數萬官兵的俸祿餉銀就沒了著落,到時候倒要看他怎麽應付。
  這不是楊博小肚雞腸,睚眥必報,而是多少年的帶兵經驗告訴他,如果不對冒犯者施以報復,將會有更多人冒犯自己。當然,手段要隱蔽,更不能損害自己的形象,否則得不償失。所以楊博此刻,正在為壹個人頭痛不已——就是那當面斥責自己的小小禦史詹仰庇。
  那日在金殿之上,老楊博被詹仰庇狠狠掃落了面子,結果讓人當場看了笑話不說。後來他以兵部尚書的身份,代替沈默出席慶典時,總感到別人看自己的眼光有些怪異,還時不時有冷言冷語傳到耳中,嚴重損害了他的威信和自信……這也是楊博早早宣布,退出廷推的原因之壹。
  可他偏偏拿這個詹仰庇沒有辦法,因為對方是嘉靖四十四年的進士,去年才躋身官場,只是個最低級的監察禦史,但勝在身家清白,官位低得不能再低。這種楞頭青其實最難對付,因為妳找不到這種人的把柄,又不能不講道理的以勢壓人,否則會給人留下‘跋扈’、‘以大欺小’的印象,反而會激起很多人的逆反心理,對那‘受迫害的小角色’施以保護。
  楊博如鯁在喉,又發作不得,他的下屬自然遭了殃,好幾個人因為丁點小錯,被他罵得狗血噴頭,不知部堂大人這是怎麽了,全都躲得遠遠的。好在壹位大人物到訪,讓大夥兒都松了口氣……
  “是誰惹蒲州公,生這麽大氣啊?”壹把響亮的聲音,配著瑰奇的相貌,正是太子太保、武英殿大學士、內閣次輔高拱高肅卿。
  “呵呵……”楊博火氣再大,也不能朝著高拱發,唯有苦笑道:“讓新鄭見笑了,些許跳梁小醜,不足掛齒。”
  “哦?莫非與在下同病相憐?”高拱似乎從來都是胡同趕豬,直來直去,絕不會繞彎子。
  “呵呵……”楊博只是笑,其實也就默認了。他終於體會到,被言官纏上的痛苦,而高拱早就陷入苦海,欲仙欲死了。
  高拱和言官交惡,導火索還是那胡應嘉的彈劾,雖然因為皇權交替,那些刁毒的指控再也威脅不到他,但在某人的關註下,言官們卻沒有輕易放過他。非但如此,他們還深挖細節,不遺余力的繼續給高拱抹黑……胡應嘉原疏裏,只說高拱晚間擅離大內,並未具體說他回去幹什麽。但因為高拱辯疏裏,為解釋自己為何把家搬到西苑附近,有壹句‘臣家貧無子’,意思是說,自己缺少運送物品的人手,所以才移家就近。但這‘無子’二字,卻被人抓住把柄,編排出他曠工,是為了回家與姬妾尋歡作樂,以圖生子!
  謠言越傳越邪乎,到後來竟成為‘高拱晝日出禦女,抵暮始返直舍’,也就是說,高拱上班時間回家白日宣淫,直到晚上才回直廬過夜。已經與真相完全顛倒。可謠言有鼻子有眼,偏偏高拱還無法辯解,否則越辯越黑,止增笑耳。
  他不說清真相,卻不妨礙圍觀群眾腦補香艷情節,結果坐實了他好色如命的名聲。尤其是不明真相的老百姓,更是直問:‘這樣的色棍,怎麽混進大學士隊伍,成為國家領導人呢?’把高拱的面子落了個粉碎。
  高拱向來愛惜自己的名聲,結果名聲被糟蹋成這樣,心中憤恨自不消提。想到他的遭遇,比自己慘多了,楊博的心情竟松緩許多,原來想讓自己受傷的心好過些,最好的辦法就是,比比比自己還慘的。
  ※※※
  “這些禦史言官太不像話了!”高拱拍案怒斥道:“朝廷設立言官,本是為了糾偏正邪,清滌汙弊!現在不辨忠奸!不問是非!只知壹味投機,沽取直名!”
  也許是建立了同理心,楊博覺著他說得太對了,不由點頭道:“是啊,就是壹群胡亂撕咬的惡犬!”
  “說得好,連皇上也成為他們目標,這些人不整治是不行了!”說著從袖中掏出本奏章道:“妳看看,這是皇上轉給內閣的……”
  楊博本不想接,但壹看名字,竟然又是那‘詹仰庇’。壹看到這名字,登時心頭火氣,當即接過,展開壹看,不由驚掉了下巴——這詹仰庇真是膽大包天,什麽都敢說啊!
  原來這詹禦史也不知從哪兒聽說,皇後最近生病了,而生病的原因,似乎是夫妻感情不和,因為據說皇後現在不住在坤寧宮,搬到別處去了。按說深宮禁苑的那些事兒,向來諱莫如深,小道傳出來的消息也不足為信,至少不能當作奏章的材料使用。可他偏偏信了,還就此向皇帝上疏言事——請皇帝讓皇後還居坤寧宮,勸他們夫妻和睦,別老惹皇後生氣,萬壹把皇後氣出個三長兩短,妳可怎麽辦啊。
  當然他也知道自己犯了窺探‘宮闈之事’的忌諱,所以嚴明這是‘冒死上書’,可又怕皇帝氣昏了頭,當真把自己哢嚓嘍,所以又強調自己‘雖死賢於生’,也就是說,妳殺了我,我反而更偉大,為您的名聲著想,還是別殺我的好。
  這非分無禮的奏章,所說的偏偏都是實話,是以隆慶收到之後,大為惱火卻不便發作。要是換了嘉靖的話,哪管三七二十壹,肯定把那上疏人推出午門,廷杖伺候了。可隆慶不是嘉靖,他非但沒有打人,還得為了皇家的體面,親筆手批道:‘後侍朕多年,近有疾,移居別官,冀卻病耳。爾不曉宮中事,妄言姑不究。’不但沒有追究,還耐心解釋了跟皇後分居的原因,真是難得的好脾氣。
  可要是隆慶真不介意的話,就不至於把這本奏疏,再轉給高拱了。那意思顯然是說,我都被人欺負成這樣了,妳得管管呀。
  批龍鱗的事兒可不好管。楊博沈吟道:“內閣的意思是……”
  “很快就要京察了,這個是甄別賢與不肖的機會……”高拱緩緩道:“科道固然有京察拾遺之責,但亦當在審查之列,不應置身其外。”
  楊博沈默不語,他當然願意借機整治壹下言官了,但按例言官是不在京察範圍之內的,要是貿然提出,肯定要被那些罵神的唾沫星子淹了。他不願被人當槍使,故而反問道:“這是皇上的意思?”
  “不是,是我個人的。”就算是,高拱也不能承認呀。
  “哦……”楊博頓了半天,斟詞酌句道:“新鄭所言,自然極有道理,我也十分願意照做,可是納言官入京察之列,與體制不合,言官們肯定會說‘若政府動輒察典科道,那麽科道監察政府之權何以行使?’,到時候豈不是給內閣添麻煩?”
  “言官非官耶?”高拱冷冷說,“因何不能納入京察之列?言官乃朝廷的耳目風憲之司,本應持公平、糾不法、諫權勢;然則,有些不逞之徒,甘為私人之鷹犬,目無君上、心懷叵測,無事生非、唯恐天下不亂!若不施以重手,嚴加懲處,則國無正道矣!”
  “那徐閣老的意思是?”楊博心動了,但離行動還差得很遠。
  “我在內閣裏提過了,他不置可否。”高拱悶聲道。這就夠了,因為他的這番言論,八成是徐階所希望的……徐階巴不得能讓高拱和言官的戰鬥火上澆油。但高拱不在意,他要說服的是楊博:“吏部要幹什麽,何須聽內閣的?”
  “話雖如此……”楊博笑笑道:“但我向來敬重元輔,他得有個明確的態度才行。”
  “妳這人怎麽有眼無珠?”聽他這麽說,高拱著惱道:“妳敬重誰不好,偏要敬重他,真是被人賣了還感恩戴德!”
  “請新鄭慎言!”楊博面色壹沈道:“徐閣老對我至誠至愛,閣老莫要多說無益!”
  “真是……”高拱看著他,壹臉‘妳真可憐’道:“他要是真對妳至誠至愛,內閣次輔的位子就落不到我身上了。”
  “什麽意思?”楊博表情不善道:“妳把話說清楚了!”畢竟是殺伐決斷的大帥出身,壹發作真能把人嚇壹跳。
  “瞎咋呼什麽?”不過高拱可不是嚇大的,他冷笑道:“妳也不想想,自己為什麽沒撈著入閣。”
  楊博的思緒壹下回到半年前,那場他此生最大的挫折,也是最大的疑問上——當時皇帝破例授予他翰林學士之位,為的不就是讓他有資格入閣?可當他通過廷推後,卻硬生生又被皇帝從名單上劃掉,皇帝為什麽出爾反爾,不給解釋,這個謎壹直亙在他心裏,百思不得其解。
  他當然猜到過,應該是徐階搗得鬼,可雙方本來就是攻守聯盟,徐閣老又信誓旦旦說,壹定會幫他入閣,事後也是萬分歉意,說皇帝病癥多因丹藥而起,故而喜怒無常,妄行難測,非要把妳換成李春芳,咱們怎麽勸也沒用。
  因為嘉靖病重期間,除了徐階之外,不見任何外臣,所以楊博雖然不太相信,卻也沒有證據揭穿他,只能將信將疑。後來見徐階真把唯壹的女人嫁給了張四維,便不再懷疑他;加之大捷之後,他又為自己開脫,楊博就更加寬慰了,便也答應了徐階這次的請求。
  但現在高拱舊事重提,楊博心裏那道傷疤又被揭開,心尖痛得直抽搐:“妳有什麽證據?”
  “當時是沒有外臣在場。”高拱淡淡道:“但並不代表,沒有第三個人聽到。”
  “妳是說……”楊博渾身壹震:“先帝身邊的黃錦?!”
  “呵呵……”高拱答非所問道:“反正我不相信,那是先帝昏亂之中所為。”
  ……
  PS:嘉隆之交的官場,就是這樣壹片混亂,總是要經過壹番廝殺,最強者才能脫穎而出,施展自己的才華。其實此時的徐階、高拱、楊博、張居正等人,大都是歷史上的正面人物。但為奪取或保有權位的欲望,往往會調動起人們最隱蔽和最卑鄙的情操,這些在歷史上赫赫有名、彪炳史冊的偉大人物,同樣會施展權術陰謀,殺敵於無形之中。
  但他們不會因為權力鬥爭,而枉顧國家的利益,事實上,每個人都希望國家按照自己的規劃前進,而不是想著如何中飽私囊,這也是此時的群臣,與嚴嵩時代的最大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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