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八四章

　　府衙簽押房內，茶水已冷，談話仍在繼續。
　　“這是為什麽呢？”雖然已經有了自己的猜測，但沈默還是希望聽聽當事人是怎麽說的。
　　沈鴻昌擦擦額頭的汗珠道：“我也覺著奇怪，便留心觀察、多方打聽，才知道有很多人買這個餅，並不是自己吃的，而是作為饋贈親朋的禮品。而且收禮的人，也不見得會自己吃，因為誰都有個人情事事，想要送禮還是首選萬福記。”說著有些自豪道：“我們萬福記的酥餅，包裝精美、用料考究，作法獨到，蘇州人都是認可的。”
　　沈默點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便聽沈鴻昌道：“所以買的人不吃，收禮的也不吃，甚至可以這麽壹家家永遠傳下去……但問題是，酥餅存放時間長了就會長毛變味，沒法再送人了。”說著笑笑道：“再者，拎著偌大的餅盒到別人家裏，既不方便又惹眼。”
　　聽他這麽說，沈默不由看壹眼桌上的餅盒，引得沈鴻昌壹陣緊張道：“這是小人自家出產，孝敬大人當然是不惹眼的。”
　　沈默笑笑沒有答話，而是道：“於是，好多人就買了這種白條專門送人，反正誰想吃酥餅了，就可以去妳家兌換，若是想繼續就不兌換，這樣就不怕腐爛變質，對嗎？”
　　沈鴻昌真心欽佩道：“大人真厲害。”
　　沈默淡淡壹笑，搖頭道：“後來呢？”
　　沈鴻昌深吸口氣，小聲道：“後來，我就暗自琢磨著，做壹盒酥餅要用油用面，還得搭上人工，壹天也出不了幾百盒。但這種白條卻可以不用投入，就憑空坐地收錢，豈不是無本萬利？”
　　沈默微微皺眉，抿住嘴沒有責備他，聽沈鴻昌接著道：“所以我就開始印制蓋有我私章的餅券，在門面叫賣起來。賣餅券的好處確實很誘人……壹來，酥餅還沒有出爐，就可以提前收賬，我不用再像以前為討要賒賬而愁破頭了。二來，賣餅券的錢還可以用來做其他生意，還不用付利錢，就等於別人白把錢借給我使。還有就是，顧客手中的餅券總會有部分遺失或毀損，這些沒法兌換的酥餅就被白賺了。”
　　“所以那些布莊、肉鋪、米店的老板看著都眼紅了，壹窩蜂地跟著模仿，賣起了布券、肉券、米券？”沈默出聲問道。
　　“是的……”沈鴻昌小聲道。
　　“算盤確實打得精明。”沈默沈聲道：“如果妳能將空手套白狼的欲望，控制在壹定限度之內，不失為壹個天才的創意。”
　　“是啊……”沈鴻昌用手捂住面頰道：“可後來事態的發展，大大超出了我的預料。因為餅券上面沒有標明面值，按照購買時的價格付錢，提貨時不用多退少補。”頓壹頓，為沈默解釋道：“酥餅是用糧食做的，價格跟著糧價變化。原本江南是魚米之鄉，糧食幾乎年年豐收，但這幾年兵災厲害，倭寇來去無蹤，導致糧價起伏很大，也讓酥餅價格最高和最低時相差數倍。壹些精明的百姓將餅券攢在家裏，等酥餅漲價時再賣給別人。”
　　怕沈默不明白其中的奧秘，沈鴻昌小心翼翼地問道：“大人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兒嗎？”
　　“追漲殺跌。”沈默淡淡道。
　　沈鴻昌徹底服了，看來這位府尊大人雖然年紀輕輕，但是精明過人啊。
　　“對，就是追漲……殺跌。”沈鴻昌點頭道：“但是也有性子急的人，不屑於這種守株待兔的做法，他們通過賭來年的收成，做起了買空賣空的生意。倘若來年是豐年，現在的餅券就跌價；倘若來年是荒年，現在的餅券就漲價。”
　　“不僅僅是餅券，市面上其他的券也被人用來投機。其中更是有那些實力雄厚的當鋪和票號見有利可圖，不僅仗著自己本錢雄厚來分壹杯羹，輕而易舉地操縱起價格，而且還接受百姓各類券的抵押，放起了利子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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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沈鴻昌講完，沈默問道：“這樣的危害妳想過沒有？”
　　“想過。”沈鴻昌咽口唾沫，道：“我們店放出去的餅券，如果要全部兌現的話，在不接受新訂單的情況下，要十五年時間……且我們這還是保守的，其他店放出的券，甚至有五十年也還不完的。”說著臉色煞白道：“壹旦出現擠兌，後果不堪設想。”
　　“既然知道危險，為什麽還不收手呢？”沈默沈聲問道。
　　“停不下了。”沈鴻昌雙目乞求的望著沈默道：“現在就是我們想停，那些實力雄厚的當鋪和銀號也不允許了。”
　　“他們武力威脅妳們嗎？”沈默問道：“放心說出來，朗朗乾坤，本官會為妳們做主的。”
　　“不用武力威脅。”沈鴻昌滿嘴苦澀道：“他們手中攥著大把的券，私下威脅我們，只要誰敢不聽擺布，就擠兌死哪壹家……他們銀號錢莊背後都是有貴官家撐腰的，我們小本小號哪能跟他們抗衡。”說著長長的嘆口氣道：“其實現在，整個蘇州城都被他們綁架了，說東西值多少錢，該發多少券，全是他們說了算。”
　　“如此下去，早晚有壹天，蘇州城的物價會徹底崩潰，這些票券將壹文不值，所有人都損失慘重，憤怒的百姓會把我們抽筋扒皮的。”說完跪在地上道：“小人壹時貪心不足，走上了這條不歸路，甘願承受壹切罪責，只是……”便叩首於地道：“萬福記是小人祖宗數百年的心血，請大人幫著保全招牌和聲譽，不然小人無臉見就九泉下的祖宗啊。”
　　“早想到妳祖宗，就不該光想著錢。”沈默罵壹聲道：“妳起來吧，本官是不會坐視不理的。”
　　“謝大人！”沈鴻昌驚喜道：“如果能得搭救，小人情願獻出這幾年來的不義之財。”又道：“如果有必要，小人可以代大人約見幾位票號和當鋪的老板。”
　　“這件事，還要從長計議。”沈默緩緩道：“不要打草驚蛇。”
　　“那他們若是問我，大人找我幹什麽，小人該如何回話？”沈鴻昌問道。
　　“妳就說。”沈默道：“認了個本家吧……”
　　沈鴻昌壹聽，登時激動的熱淚盈眶，他知道，大人這樣說，那就是壹定會保住自己了，不然怎會亂認親戚呢？給沈默磕頭連連道：“侄兒鴻昌，叩見堂叔了。”
　　沈默心說妳還真會順竿爬，不由笑道：“我可不敢當……”卻也沒有壹口拒絕。
　　他之所以認這個本家，確實要保住這沈鴻昌，因為此人是第壹家放券的標誌性人物，若是此人倒了，蘇州的‘票券界’，定會引發信任危機，繼而連鎖反應，造成大地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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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鴻昌告退後，簽押房中只剩下沈默壹人，他負手立在堂中，望著墻上壹幅素白的中堂，上書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看題款，這是上任知府留下的，他也懶得摘下來。
　　看著那兩行大字，沈默的思緒卻飛到了九霄雲外，放在以前，他怎麽也不敢想象，在這十六世紀的大明朝，已經出現了如此初具雛形的金融交易。如果繼續順利發展下去，或許將會形成為壹定規模的證券市場和期貨市場吧？
　　但稍稍理智些，就會知道這種充滿了投機與僥幸的買空賣空，以及不良資產抵押貸款，更有可能引發壹場小型的金融危機，把蘇州府的財富滌蕩壹空的同時，也把這種令人欣喜的小玩意兒，扼殺在萌芽中。
　　這些天來，沈默已經想明白了，憑自己壹人之力，休想挑戰整個社會的秩序——沒有壹個大時代、大潮流，這個該死的皇權至上、地主執政，充滿小農意識的社會，是不會被任何人改變的。
　　所以自己應該做的，還是將壹些本來就已經萌芽甚至存在的東西，呵護成長起來；將壹些阻擋人們視線的窗戶紙捅破；將壹些潛在的危險扼殺，能把這三樣事情做好，他就無愧於心。
　　剩下的，就交給這個蘊藏著壹切可能的大時代吧！
　　壹直纏繞在心頭的死結終於解開，沈默感覺渾身充滿了力量，突然聽到壹陣咕咕直響，低頭壹看，才發現是自己腹中的聲音。不禁莞爾，高聲道：“來人吶，老爺要吃飯了。”
　　丫鬟們早就端著盤子等在外頭，只是不經傳喚，不敢擅入簽押房，聞聽沈默壹聲，便流水般送上精美的菜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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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未時初，吃飽喝足，又午休片刻，沈默精神抖擻的來到二堂接著辦公。二堂的門戶叫寅恭門。寅恭，出自《尚書》‘同寅協恭’，意思是同事們要和衷共濟，精誠合作。因為這才是知府日常辦公的地方，且府衙的重要機構多圍繞此處布置，如東側有糧捕廳，西側有理刑廳，東南側稅課司，西南側照磨所等。
　　下屬們早就在二堂恭候，問案之後，沈默便命書辦將所有人寫的條子收上來，看了幾眼，便微微皺眉，吩咐壹邊的書辦道：“拿壹塊黑板還有粉筆來。”
　　書辦趕緊去耳房取來，按照沈默的要求，支在大案壹邊，沈默便令兩個書辦，壹個唱壹個寫，把條子上的內容全部寫在黑板上。
　　待念完寫完之後，沈默看壹眼黑板，似笑非笑道：“諸位還真是挺熱心的，人家別府的課稅司，只管著收收稅，可咱們的稅大使，本職工作之外，還負責市面上的治安、馬政，稽查……如此多能，還要巡檢司作甚？”說著又看巡檢司道：“哦，原來巡檢司兼職去幹倉庫、河渠、溝防、道路了。”
　　接著又歷數各司各房，均有十分嚴重的權責混淆的毛病，對於那些肥差要缺，往往有好幾個部門宣稱對其負責，可那些苦差窮缺，就沒有人搭理了，仿佛從來不存在壹般。
　　望著訕訕而笑的眾人，沈默也燦爛笑道：“大家都很積極嘛，有眾位分擔，本官就輕松多了。”
　　眾人皆稱是，心中卻暗笑道：‘正是要您老背黑鍋。’這壹方面是欺他年輕沒有道行，另壹方面是因為這時候沒有崗位責任制，各人的權責極不明確，有了差事相互推諉、出了問題互相扯皮，最後扯不清、理不明時，只好由知府大人背黑鍋，挨處分，甚至被調走降職也說不定。
　　有人問，不是‘官大壹級壓死人’麽？怎麽會是知府大人給下屬背黑鍋呢？還是正印官任期太短的弊病，如果像早年間，在任上壹幹就是九年，什麽油滑刺頭的屬下，也都治得服服帖帖。
　　但現在官員三年壹調動，甚至還有等不到三年就變動的。如此，府尊換了壹任又壹任，可他們這些佐貳僚屬卻大多終老於此，對於走馬燈似的府尊大人，官吏們也只會敷衍了事，就像送神壹樣，送走壹位是壹位。
　　但沈默豈是好耍弄的，只見他將臉壹拉，沈聲道：“妳們可能不知道，本官的父親從紹興府壹個小小代書，壹步步做到了紹興通判，耳濡目染之下，本官對衙門裏這點事情，也算是了若指掌。”說著冷笑壹聲道：“早知道妳們將衙外的差事喚作五味鋪，‘酸’的是學署的學官，‘甜’的是各類課稅，河泊，屠宰大使等等，‘苦’的是驛站、舟車，‘辣’的是巡檢、城防；‘鹹’的是陰陽鋪與醫館等等……每個人都是拈輕怕重，喜甜厭苦，想不到咱們蘇州府，也是如此。”
　　眾官吏壹聽，大人竟是個懂行的，不由有些後悔，便紛紛道：“主要是想為大人多分擔些，辦好了還不都是府尊您壹人之功，我們下面人多跑點腿，受點累也是應該的。”
　　“話說的好聽。”想要辦些實事，自然不能任由下屬敷衍，只聽他眉頭壹擰，加重語氣道：“若是差事辦砸了呢？也都是我壹人之過，這樣讓妳們既沒有動力，也沒有壓力，壹門心思撈錢便可，顯然是不妥的。”
　　‘想不到還挺明白……’眾人不由有些吃驚，但仍然滿不在乎的心道：‘可該咋樣還得咋樣。’
　　卻聽沈默提高聲調道：“所以本官，會在府衙裏執行壹套考核之法，將諸位的差事按照朝廷的規定重新分配，應辦的事情定立期限，並分別登記在兩本賬冊之上，壹本留在本官這裏做底，另壹本妳們各自拿著，對應辦的事情，每完成壹件須登出壹件，反之必須如實申報，本官會每月檢查壹次，壹次沒完成罰俸，兩次沒完成降職，若是有第三次，恭喜妳解脫了，以後都不用來上班。”
　　眾人壹片嘩然，心說這樣還不把我們逼死？互相遞個眼色，便有膽大的道：“大人您這樣，我們倒是無所謂，但甫壹上任便標新立異，恐怕會引起上峰的不快……”
　　沈默冷笑壹聲，朝北方京師方向拱拱手道：“皇恩浩蕩，授予本官對所轄官吏臨機處置之權，只需事後備案既可……此事胡部堂也是支持的。”
　　眾人登時傻了眼，無奈胳膊拗不過大腿，只好自我安慰道：‘按照以往規律，新官上任三把火，雄心勃勃壹回，燒完之後該幹嘛就幹嘛，所以咬咬牙挺壹挺就過去了吧？’便壹個個強打起精神來，接下這個差事。
　　歸有光倒是蠻支持的，小聲問道：“府尊，這規定要在下面州縣推行麽？”
　　沈默緩緩搖頭道：“不必。”他當然早晚要推行，但現在壹沒有豎起權威，二沒有見到成效，並不是推廣的時候，還是先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試行壹下，然後看效果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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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讓眾官回去等候傳喚，沈默出了後堂，便見三尺在門口張望，壹看到大人出來，趕緊湊過來道：“黃公公來了。”
　　沈默微壹動容，道：“帶我過去。”便跟著三尺走到外簽押房，果然見四個紫衣小太監站在門口。
　　“黃公公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恕罪恕罪啊！”沈默調整壹下心態，爽朗笑著往裏走去。
　　果然看到了黃錦彌勒佛似的胖臉，只是看不到招牌式的笑呵呵，而是壹臉的愁苦如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