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四壹章 民心似水(下)
官居壹品 by 三戒大師
2018-6-27 16:21
墻角豎著壹面銅鏡,鏡中的男子望之三十多歲,身材高大,肌肉結實,正處在壹生中最好的時候。讓親兵將須發打理整齊後,他便套上剛用漿打過的衣褲,筆挺堅硬,並不舒服,但非常有型,所以他堅持這樣穿。
蹬上油光鑒人的牛皮軍靴,雙腳在地上實了,他直起腰來,在親兵的協助下,將嘩啦作響的山文甲披掛上身,這是只有將官才能穿的高級盔甲,由兵部工匠量身打造,那盔甲由幾百片熟銅甲片密綴而成,交疊後仿佛壹個個的‘山’字,制作無比精密,穿著十分輕便,且貼身有款,深得廣大將領喜愛。
親兵幫他將甲片壹絲不茍的理順,然後將獅吞口的腰帶從他身後環上。他便雙手接過,用力緊緊箍在腰間,哢吧壹聲,將那獅頭扣在正前,又對著鏡子稍稍整理,看其正對護心鏡,這才接過祖傳寶劍,輕輕扣在腰帶上。
接著,他拿起桌上的黑色腕扣,扣在左右手腕上,身後的親兵也為他將猩紅的披風掛好,然後用雙手順壹下,使下擺飄落到靴跟。
這時銅鏡前的自戀男子,也就變成了威武不群,不茍言笑的戚總兵。並不是因為今日乃三軍訓練的第壹日,他才這樣壹絲不茍,而是壹貫對自己要求嚴格——這就是戚繼光,壹個近乎完美癖的男人。
看到鏡中的自己,從頭到腳毫無瑕疵,戚繼光才滿意地點點頭,接過自己的純銀頭盔,端正的戴在頭上,把紅纓理順,單手握著劍柄,轉身大步出了營房。
壹到室外,他的眉頭便不由皺起,只見天空中布滿烏雲,似乎要下雨了。但轉眼便恢復如常,大步來到校場上,但並沒有馬上走上高臺,而是在壹角站定,將要面對的官兵。
士兵們的集合時間,自然要比總兵大人早壹些,此時已經開始列隊,但仍有軍卒陸陸續續從營房出來,壹點都不慌忙。
這時,雲層越來越厚重,黑黑的壓低下來,眾士兵全都昂頭望望天空,仿佛在期盼著什麽。
其他軍官也陸續到了,因為軍官的營房在同壹位置,所以他們都看到了總教官,便紛紛站定問安。
戚繼光點點頭,望向那些擡頭看天的士兵道:“他們在幹什麽?”
將領們回答道:“求雨唄。”
“求雨?”戚繼光好笑道:“當兵的又不靠天吃飯,求哪門子雨?”
“下雨就可以不訓練。”將領答道。
“什麽?”戚繼光眉頭壹皺道:“我怎不知軍規上有這條?”
“我們壹直這樣……”將領們解釋道:“約定俗成的……”
“我們是嬌小姐嗎?”戚繼光沈聲道:“當兵打仗,雨裏雪裏,有妳挑的份嗎?”說話間,他便感到鼻頭壹涼,伸手壹試。果然是雨滴,周圍的將領也紛紛道:“果然下雨了。”
戚繼光立即下令道:“傳我將令,任何人不準亂動。”可似乎有些晚了,這時能聽到,教場上歡聲雷動,甚至還有許多頭盔被扔到天上,士兵們鬼叫神嚎道:“下雨嘍,回去困覺嘍……”然後紛紛跑回營房內。
傳令兵呆呆望著像退潮似的教場上,問道:“還……傳令嗎?”
“算了吧。”眾將望向戚繼光道:“還是等雨停了再說吧。”
“這要是打仗的時候遇到雨,還要歇壹歇,等雨停了再說?”戚繼光氣極反笑道:“妳們以前就是如此帶兵嗎?”
眾將尷尬道:“打仗的時候當然不行了,不過這不是訓練嗎?”
“放屁!”向來儒雅的戚繼光,竟然爆粗道:“戰場打仗,拼得就是悍不畏死,下壹點小雨就要躲進營房避雨,那戰場上刀槍箭雨怎麽辦?”他痛心疾首道:“嬌縱如此,如何打仗?”說著壹甩披風,大步往教場正中走去。
將領們面面相覷,只好跟在他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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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繼光獨自站在高臺上,雨越下越密,他的披風已經被打濕了,雨水順著甲片淌下,頭盔上也往下滴水,但擋不住他眼睛中怒火。
將領們惴惴不安的站在臺下,不知他要如何發落。
跑回營房的士兵偷偷地從營帳中張望,即使最鈍感的人,也察覺到事情嚴重了,愈發躲在房裏不敢出來。
這時劉顯也匆匆趕到了,壹看這場面,便拿馬鞭敲打著眾軍官道:“怎麽惹總教官生氣了?”有人小聲的向他說明情況。
劉顯聞言罵道:“平時松松垮垮,這時候就難了看吧?”說著朝戚繼光歉意地笑道:“元敬老弟,都是兄弟管教不嚴啊,孩兒們都隨便慣了,確實不像話,妳狠狠管教他們!讓他們好好學學規矩!”看來沈默的敲打起了作用,至少讓他不那麽護短了。
戚繼光聞言面色稍稍好看點,點點頭,剛要說話,有兵卒跑過來,稟報道:“報,胡副將和戚參將率軍到達,在營外待命!”
戚繼光聞言心中壹喜,原來為了趕上經略大人的會議,他讓副將胡守仁和弟弟戚繼美領軍,自己則只帶了親兵飛馬趕到龍南。原以為他們會明天才到,想不到提前壹天便抵達了。
劉顯也登上高臺,和他並肩而立,哈哈笑道:“戚家軍威震天下,可惜愚兄竟壹直沒曾親見,今天正好壹展雄姿。”說著目光掃過那些將領道:“也讓這些兔崽子們知道知道,什麽才是真正的鐵軍。”
“遵命!”戚繼光點點頭,低喝道:“命他二人帶隊進來!”
那士兵高聲應下,跑步出去傳令。
“差點忘了。”劉顯歉意笑道:“老弟麾下趕路許多天了吧?”
“從杭州到龍南全程兩千裏,壹共行軍二十九天。”戚繼光道。
“壹天將近七十裏啊,真是神速……”劉顯道:“還是讓將士們休整幾日,恢復了力氣再說吧。”
“多謝提督大人好意。”戚繼光淡淡道:“可是敵人不會因為妳累了,就讓妳歇歇再打。”
“那倒是……”劉顯尷尬地笑笑道:“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啊。”
“姜還是老的辣。”戚繼光也笑道:“我還有很多地方要跟老哥學習。”
“互相學習,互相學習……”劉顯頓感受用許多,心說這戚虎比俞龍會來事兒多了,這才是做大事的人。
※※※
過了沒多會兒,胡守仁和戚繼美率領四千戚家軍,頂著漫天的大雨,出現在教場之上,雖然穿著寬大的油布雨衣,但隊伍嚴整、絲毫不亂,就連踩在地上,濺起的水花,都看著十分的整齊。
壹名打著紅旗的先導兵,已經在面朝講武臺的右前方站定,再無需任何命令,隊伍便有序的在旗後列隊,壹次四列並排入場,每列到壹百人便再起四列,當最後四隊入場後,其余三十六列已經整隊完畢。軍官們從臺上望下去,只見每壹列都仿佛用墨線比過,才知道什麽叫‘整齊劃壹’。
最後四列也很快站好,胡守仁便跑到臺下,大聲稟報道:“稟報總兵大人,經略府直屬部隊完成行軍任務,應到四千人,實到四千人。請大人訓示!”
“除下雨具。”戚繼光點點頭,直接下令道:“列隊待命!”
“是。”胡守仁沒有半分疑問,毫不猶豫的高聲應下,轉身回到戚家軍前,高聲下令道:“全體有令,收雨具!”
便聽嘩啦啦的響聲填滿了整個教場,但四千戚家軍將士,沒有壹個問說:‘這下雨天發什麽瘋啊?’全都毫不遲疑的執行命令,將雨衣脫下來折疊,收入背後的行囊中。
待隊伍恢復安靜,胡守仁下達了第二道命令:“原地待命!”於是四千將士便靜靜的立在那裏,任憑雨水將全身澆頭,也沒有壹點多余的動作。
壹刻鐘過去了,紋絲不動,兩刻鐘過去了,仍然紋絲不動……老天爺也仿佛要為難壹下他們。大雨沒有絲毫減緩,反而越下越大,濺起滿地的水花;黃土夯成的教場上,已經到處是小溪,許多將士的腳面都被水泡了。現在是七月底,雨水已經變得冰涼冰涼,讓講武臺上的壹眾將領通體涼透,有人甚至開始牙花子打架。
親兵們早就抱著傘站在臺後,但劉顯和戚繼光都沒打傘,誰也不敢開這個口。
看到這壹幕,躲雨的官兵們深感詫異,交頭接耳道:“戚總兵也太殘忍了,人家遠道來的,也不讓先避避雨,歇壹歇……”“是啊,不淋病了才怪呢……”“都這樣了,也沒人吱壹聲,我看都練壞腦殼了……”
卻不是都在說風涼話,也有不少人感慨道:“都是當兵的人,人家咋就不怕雨呢?”“戚家軍果然是鐵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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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顯年紀雖大,但內功深厚,哪會在意這點雨,他抹壹把眉毛上的雨水,看到戚家軍將士們也已經個個渾身淋透,但始終壹動不動,直立如松,愈發顯得精神抖擻,令人肅然起敬。也讓他的心,如翻江倒海壹般——真是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可笑壹直以為自己的部下,和戚家軍應該差不多,但今日雙方判若雲泥的表現,讓這位驕傲的將軍,不得不承認,差距不是壹星半點,而是十萬八千裏。
此時此刻,他終於擺正了心態,認識到不足,朝自己的副將下令道:“讓兔崽子們滾出來,睜開狗眼看看,什麽是真正的軍隊!”
副將趕緊敲響了集合的鼓聲,也許是知道老大發怒了,後果很嚴重;也許是被戚家軍觸動到了,將士們很快從各自的營帳中湧出來,在各自將領的指揮下,列隊於戚家軍的兩側。這次沒人喧嘩,也沒有人嬉皮笑臉,所有人都睜大眼睛盯著戚家軍,心中有些舊的東西在被打破,也有些新的在生成。
劉顯誠心誠意的朝戚繼光抱拳道:“戚總兵,請操練!”
“遵命!”戚繼光點點頭,上前壹步,接過壹桿火紅色的令旗。
四千官兵的目光都匯集到壹處,那就是他高高舉起的令旗上。
戚繼光猛地向左壹揮旗幟,壹直巍然不動的軍隊,終於開始行動起來。
只見紅旗下的第壹列不動,其余的三十九列不約而同向左移動,片刻的微亂後,每列間的距離,由起先的兩尺變成了五尺,然後很快的對齊。
戚繼光又向前揮動旗幟,便見隊伍的第壹行不動,其余九十九行向後移動,將縱距擴大到五尺……教場確實很大,戚家軍散開隊形,都只填上三分之壹不到。
只見隨著令旗變幻,四千戚家軍也緊緊地跟著變換各種陣形,天上大雨傾盆,地下泥濘不堪,都無法影響他們的執行力,總能迅速準確的完成戚繼光每壹項指令。也讓觀看的官兵們見識了,什麽是真正的如臂使指,整齊劃壹。
旁觀的官兵,大半是劉顯的江北兵,也有浙江兵、福建兵和江西兵,但無論哪裏的兵,都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陣式,全看得目眩神迷,不由自主地高聲喝彩起來,也沒人在意天上瓢潑般的雨水了,完全沈浸在這場前無古人的演練中。
突然戚繼光將令旗高高舉起,猛地劃了三圈,將旗面纏在了旗桿上。只見所有將士迅速合攏,幾乎是眨眼功夫,方才還交錯縱橫,散做數團的戚家軍,就恢復成起初那個整齊密集的方陣——仍然如尺子量出來壹般。
在全體官兵的震撼中,戚繼光那嘹亮威嚴的聲音,穿過了雨幕,送到每壹個人的耳邊:“自古以來,將驕兵必惰,兵惰仗必敗!故練兵之道,在於嚴格軍紀,令行禁止。軍令未發,泰山崩於前也不能動,軍令壹發,刀刃架在脖子上也要向前,只有這樣,才能做到疾如風,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然後才能難知如陰,動如雷霆,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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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場的壹角,沈默幾個撐著傘,滿面欣賞地望著這壹切。沈明臣贊嘆道:“戚家軍的成就絕非僥幸,戚元敬百年之後,必可與徐達、李靖、周亞夫這些古來名將並列!”
沈默不由贊道:“句章兄好眼力。”他當然知道,戚繼光的歷史評價,超過了皇帝,首輔,以及這個時代的任何人,恐怕張居正也比不了。
但這話在別人聽來,卻有些怪怪的,沈明臣撲哧笑道:“我這眼力要是值得壹誇,那大人的眼光,應該如何贊美才好呢?”
“哦……哈哈哈……”沈默壹想,現在戚繼光可是自己發現的,這麽說當然有些王婆賣瓜了,不由笑道:“我確實很自豪……”想想吧,百年以後,人家在提戚繼光的時候,當然少不了壹句,‘是在他沈默麾下幹活滴’,那多氣派啊……
等等,為什麽自己上輩子,從來不知道,戚繼光的老板是誰?按說應該是胡宗憲,可為啥沒見過呢?
正在胡思亂想間,場上又有新動向,沈默趕緊定神望去,只見全部軍隊混合在壹起,校場上黑壓壓站滿了人,再也分不清哪些是戚家軍,哪些不是了。
只見劉顯低聲對戚繼光說了句什麽,戚繼光便退後壹步,把講武臺中央讓給了他。劉顯的目光掃過臺下的官兵,聲如洪鐘道:“看了戚家軍的操演,妳們有何感想?”
沒人敢說話,當然劉顯也沒指望有人回答,因為這叫設問:“反正我是羞愧之極,無地自容吶!”劉顯那中氣十足的聲音,回蕩在教場上空:“怪不得打不過叛匪,原來我們墮落了,變得驕傲、嬌氣、玩忽職守,無視軍規了!這樣下去,我們又會重回十年前的老路,徹底變成壹群只知道欺負老百姓的無用廢物!”頓壹頓,他情緒激動道:“都醒醒吧,不要在功勞簿上睡大覺了,其實有什麽好炫耀的?舉全國之力,付出那麽大代價,才打敗了壹群海盜、浪人、水手、流氓組成的烏合之眾,如果中山王,開平王泉下有知,肯定氣得蹦出來,痛罵我們這些不肖子孫!”
被老總兵壹陣劈頭蓋臉的痛罵,將士們全都低下了頭,原來自欺欺人被戳穿之後,是這樣的讓人臉發燒……
“都想想吧,如果遇上有比倭寇更厲害的敵人,咱們怎麽抵擋得住?不是我危言聳聽,真到了那壹天,大明就要重演宋朝的悲劇,亡國啦!”劉顯的聲音越發沈痛道:“振作吧,孩兒們!不要再墮落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