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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壹品

三戒大師

歷史軍事

  數風流,論成敗,百年壹夢多慷慨。   有心要勵精圖治挽天傾,哪怕身後罵名滾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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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八二章 凱旋(下)

官居壹品 by 三戒大師

2018-6-27 16:21

  七天後,沈默率大軍押解趙全等人班師回朝。壹路所見,全是黃土墊道、萬民歡呼迎送的場面,老百姓在道旁擺著香案,端著酒食,請凱旋的將士們享用,官兵們深感振奮,都覺著此乃今生最榮耀、最自豪的時刻。
  沈默騎著高大的紫騮馬,走在隊伍的最中央,此時此刻,千乘萬騎都跟在他的身後,簇擁著他,守護著他,百姓們人山人海地在仰望著他,香花醴酒,望塵拜舞。他出現在哪裏,哪裏的人們就像倒伏的麥田壹樣,五體投地,不敢仰視。他放眼前望,只見龍旗蔽日;環顧左右,滿眼金戈輝煌!這風光,這排場,這非同尋常的榮耀,自古以來的文臣,誰曾有過?
  可此刻他的臉上,卻沒有半分喜悅與激動,反而目光愈發凝重,這不是在故作深沈,而是因為他感到了深深的不安……兩世為人,使他的頭腦無比清醒,他知道自己不過贏了壹場戰役而已,並沒有改變雙方的強弱對比,也沒有結束這場戰爭,論功績遠遠無法和胡宗憲、王陽明這些前輩相比,他們都沒有享受過這種殊榮,自己又怎能坦然受之?
  當然他也知道,大明百姓苦等這場勝利,已經太久太久了,所以反應過於亢奮也是難免,而朝廷也需要這樣隆重的儀式,來收攏人心、提振士氣,所以才會出現這種萬人空巷的場面。但他深知‘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的道理,此番做作固然榮耀,同樣也遭人嫉妒,更會危及自己的政治生命。
  王陽明、胡宗憲都是難得的文武全才,為何在立下不世之功後,卻偏偏遭到迫害閑置,再也沒有建功立業的機會?原因很簡單,他們的威望太高了,以至於令當權者不安了,所以只能解甲歸田,才能安度余生;要是不放聰明點,慘遭橫禍,身敗名裂就是唯壹的下場。
  當然擊敗壹次俺答,不算什麽‘不世之功’,可沈默在此役中表現出的威望和號召力,肯定要使某些人不安,就算不敢拿他開刀,可譚綸、戚繼光、馬芳這些跟隨他的將領,恐怕要被人暗算了。
  “宮保大人。”他身邊是前來迎接的兵部侍郎王崇古,看到沈默似乎不太開心,關切問道:“難道您對蒲州公的安排,不太滿意嗎?”他是當年沈默任蘇州知府時的同僚,因為有這層關系在裏面,楊博便特意派他出城迎接,並煞費心思安排了這場‘班師回朝禮’,以表達修好之意。
  沈默搖搖頭道:“能得如此殊榮,咱感激還來不及呢……”
  “那您是……”當年大家同是知府,王崇古還倚老賣老叫他‘老弟’來著,可現在只能老老實實稱壹聲‘宮保’,‘老弟’也變成了‘您’。
  “鐵衣寒重,舊疾復發啊……”沈默的‘風濕病’已經舉朝皆知,每當他想耍賴的時候,都不用找別的借口。苦笑道:“不瞞妳說,我上馬的時候,都是被人攙上去的,勉強支撐過這壹場,我肯定要歇壹陣子了。”
  王崇古感同身受道:“下管這些年駐守邊疆,也落了壹身的病,我們這些文人行武事,實在是自殘性命啊。”
  “是啊……”沈默深深點頭道:“我這身體,在京城小心將養著還行,可禁不起邊關苦寒,戎馬征戰了。”
  王崇古目光壹閃,道:“大人乃俺答克星,恐怕日後北疆,離不開大人了。”
  “妳還不知道吧,我被俺答圍在萬全時,沒敢放壹槍壹炮,只靠著些雕蟲小技穩住他,待其主動撤軍的。”沈默自嘲的笑笑道:“真正厲害的,是譚綸、馬芳、戚繼光、尹鳳這些人,我不過恰逢其會,碰上了這麽壹批熱血愛國的將領,豈敢竊取他們的功績?”頓壹頓,道:“只要把這些人派上用場,換誰也能打好這壹仗。”
  “大人太謙虛了,總是您運籌帷幄,居功至偉。”王崇古道。
  “運籌帷幄的是譚綸他們。”沈默搖頭笑道:“我要是指手畫腳,只能給他們添亂。”
  王崇古無語了,只能苦笑著搖頭。
  ※※※
  但無論如何,沈默這番話傳將出去,肯定能給自己的熱度降降溫,同是也把譚綸他們推到前臺,擡高加亮,讓人不敢隨意加害。
  做戲做全套,第二日行軍,他索性鉆進馬車裏,對外宣稱‘舊疾發作’,騎不得馬,便不再露面。這樣等到了京城,壹系列入城、受俘、祭天、告太廟、賜宴、遊行等盛大儀式,都是譚綸和戚繼光等人唱主角,他只是在午門告捷時,給皇帝行過三叩九拜大禮,高呼‘臣不辱使命’,便在皇帝的親切關懷下,先行回府歇息了。
  他稱病溜號,可儀式還要繼續舉行,沈默在家‘臥病’時聽說,慶祝活動異常隆重,戚繼光、馬芳他們大大的露了臉,隆慶對他們也是十分的喜愛,這樣有誰要算計他們,就得掂量掂量了……
  接下來便是官兵們最期待的犒賞三軍,隆慶皇帝十分興奮,在楊博的提議下,決定每名前來勤王的官兵,賞賜五兩;誌願出戰的士卒獎勵二十兩,每殺敵或俘虜壹人,另獎勵二十兩,對軍官的賞賜自然更高。聖旨壹出,官兵無比興奮,可愁壞了暫掌戶部的張居正……偽劣軍需東窗事發後,戶部尚書高耀便上了請罪奏疏,在家裏等待處理了。張居正本來也該如此,但他重任在肩,只能不顧風言風語,堅決不回家待罪,反倒主動撐起了戶部的壹攤。
  現在仗打贏了,作為功勞簿上排名靠前的大臣,之前些許失察之罪,當然壹筆勾銷,可還沒高興起來,楊博又給出難題了……按說大肆犒賞本是題中應有之義,可真要按照兵部給的方案,最少也得白銀二百萬兩,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朝廷哪能支付得起呀?
  這不,借著探視的機會,他向沈默倒起了苦水:“晉北、直隸遭逢這樣的劫難,復蘇民生,安撫官吏,至少也得用二百萬兩銀子;現在又是年底,太倉早就耗了個七七八八,要想把這四百萬兩付清,朝廷非得拉饑荒……這樣壹來,明年的安排又亂套了。”說著壹臉愁容道:“這些話,我只敢對妳講講,妳知道,現在很多人橫豎看我不順眼,我要是在大夥兒興頭上潑冷水,立馬就要成為眾矢之的。”他之前雖然不太與同僚來往,但因為是徐階得意門生的緣故,所以百官巴結他還來不及呢。但自從徐階提出,要讓張居正入閣辦事後,大家看他的眼神就變了,冷言冷語也多了,還有很多人開始揪著他的小辮子不放了,讓張居正十分的難受。
  既然裝病,就得有個生病的樣子,沈默躺在軟榻上,身上蓋著薄薄的絲被,臉上還擦了點白粉,說話都比平時慢悠了許多:“咳,太嶽,別嫌我俗氣,小戶人家辦喜事,還要破費幾個呢,更何況這是舉國共慶,萬民同歡的大事,怎麽能沒有壹點花銷呢?妳就不要自找不痛快了。”
  張居正盯著他看了壹會兒,才聲音低低道:“妳這是真心話?”
  “真假都是這句話。”沈默淡淡笑道:“有什麽辦法呢?誰讓咱現在招人眼紅呢?”
  張居正神色壹動,道:“那次朝會的事情,妳都聽說了?”
  “嗯。”沈默點點頭,應壹聲。
  “我覺著,有些倉促。”張居正臉上的苦惱可不是假裝的:“揠苗助長不是什麽好事,水到渠成豈不是更好。”
  “豈能事事盡如人意?”沈默輕輕搖頭道:“妳也不是不知道,起復前朝老臣的詔書,已經起草完畢,只是被老師壓住了而已,要是那些老家夥壹回來,哪裏還有我們的份兒?”
  “我當然知道……”張居正壹臉愁容道:“妳是禮部尚書,正經的儲相,又立了大功,當然不怕廷推,可我這邊,恐怕不大可能過關。”說著苦笑連連道:“我已經落了壹次,要是這次再被打下來,真是沒臉見人了。”
  狐貍尾巴終於露出來了,沈默心中暗笑道:‘好事兒還能讓妳壹個人占全了?’他知道張居正來找自己,是借著訴苦來拉票的,希望自己這邊,也能投票支持他……這些天,張居正可是整日拜訪六部九卿,為即將到來的廷推拉票。不過想想自己不也曾幹過同樣的事情,也就沒什麽好笑話人家的。
  見沈默不說話,張居正也沈默了,他這輩子都是很硬氣的,要不是遇上這種進退兩難的困境,也犯不著這樣低三下四,到處求人。
  好在沈默沒讓他太難過,便給他顆定心丸道:“我們當然是互相幫助的……其實妳也不用太擔心,老師為人謹慎,既然敢把妳推出來,就壹定是有把握的。”
  “但願如此吧……”張居正有些沈重地點點頭,但又不想讓沈默看自己的笑話,遂強打精神道:“有道是飛鳥盡、良弓藏,現在鳥還沒打盡,妳這把良弓怎麽就先藏起來了?”
  沈默搖頭笑笑道:“退壹步海闊天空,進壹步刀山煉獄,我可不想被捧殺了。”
  “有這份清明當然是好……”張居正豪傑人物,很快就拋開個人的那點牽腸掛肚,開始操心起軍國大事來:“我雖然不懂軍事,但我能看出來,這壹仗能贏,壹方面是因為蒙古人大意了,另壹方面,是我們比之前,有了很多不同,本以為妳能挾大勝之勢,把這些不同推行下去,改變壹下軍隊的現狀呢。”
  “我是有這方面打算。”沈默摸著後腦勺,忘了裝病道:“可是我悍然出兵,已經把楊博那些人惹到了。宣大軍營出事那天,妳是不在現場,楊老令公那個威風抖得呀,不就是讓我看看,當兵的到底聽誰的嗎?”頓壹頓道:“這次班師回朝,他卻故意把我捧上雲端,安排了這麽多節目給我露臉,所有人都以為是好心,我卻說他是包藏禍心!”
  “月滿則缺,過猶不及。”張居正醒悟道:“是啊,妳沈默本就名揚四海,壹戰下來,名聲更是到了極點,他再讓妳反復出風頭,不會再增加妳的名氣,只會讓嫉妒妳的人愈加記恨,要是妳再沖昏頭腦,做出些什麽逾規逾矩的事情,就更能壞妳的名聲了。”
  “簡單兩個字,就是‘捧殺’,我被賣了還得感激他的好意。”沈默淡淡道:“索性就退下來,不言不語,讓他自己搭臺自己唱,倒要看看能演出什麽好戲來?”
  “好容易掌握了主動,卻又拱手相讓,實在是可惜。”張居正不禁搖頭,但轉念又道:“不過也對,妳畢竟是禮部尚書,插手去管兵部的事兒,怎麽都是越俎代庖,名不正言不順,難以成功。”
  “正是此理,所以我就把舞臺讓給他,外人可不知道內情,會怎麽看他?”沈默的笑容中透著奸詐。
  “還能怎麽看,當然是他在搶功了……之前在朝會上,就有禦史這麽說他。”張居正呵呵笑道:“他的攤子已經鋪開,只能硬著頭皮進行下去,妳這個正主不在,只能他代勞了,恐怕做得越多,別人就越覺著他不要臉,這次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
  最終戶部向京城匯聯號借貸了白銀二百萬兩,如數撥付了勞軍的銀兩,雖然心裏很不認同這種超出財力的封賞,但在這個節骨眼上,他只能違背原則,沒有別的選擇。
  收到勞軍銀子,官兵歡欣沸騰。對有功將領的封賞也陸續出爐,保定巡撫譚綸,升為左僉都禦史、兵部侍郎,接替王之誥,擔任宣大總督,戚繼光為左都督、薊州總兵,馬芳為右都督,大同總兵,而馬芳則因為重罪在先,雖然立功贖罪,不予之久,但免不了官降壹級,調為宣府總兵。
  該升的升了,該罰的也免了,按說是皆大歡喜,可沈默知道,其實楊博在裏面動了手腳——首先戚繼光離開了壹戰震天下的神機營,轉而擔任薊州總兵,負擔起了守備京師的重任。但正因為要守備京師,所以被調往前線立功的機會,就十分渺茫了。而譚綸、馬芳、尹鳳則被壹股腦發到了直面俺答的最前線……可以想象,俺答來年的報復,將是空前猛烈的,楊博把他們派去,說起來是‘好鋼用在刀刃上’,可實際上,根本沒安好心。
  看到這個結果,沈默冷笑連連,老楊博的反擊,果然是神仙放屁——不同凡響,讓妳打落了牙還得往肚子裏咽。
  “這老頭,臉皮可夠厚的。”連沈明臣都對楊博佩服不已:“那麽多人彈劾他,還是我行我素,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倚老賣老’?”
  “大人不必太過憂慮。”沒人理會他,王寅淡淡道:“他越是這麽著急下手,就越說明他意識到,自己這個兵部尚書幹不了幾天了。”頓壹頓道:“讓幾位將軍少安毋躁,不要墜入對頭的陷阱,咱們很快就能翻回來。”
  “大人也不要高興太早,他不幹兵部,專心吏部更可怕。”余寅道:“轉過年去就是京察,這可是京官的壹道鬼門關啊,他正是預料到沒人敢惹他,才這樣肆無忌憚的。”京察乃壹國大計,身為主裁的吏部尚書,還兼著兵部尚書,顯然不合適。加上他在兵部的差事頗受非議,所以沈默和他的智囊們,壹致判定,楊博肯定會在年前年後,主動請辭兵部尚書……當然肥水不流外人田,王崇古很可能將接印兵部。
  “是啊。”沈明臣啐壹聲道:“這家夥手裏有封神榜,三品以下,想讓誰灰灰就讓誰灰灰,大人雖然不怕他,可門生故吏皆在榜上,又不能不受其挾制。”
  “先確保入閣吧。”沈默也為這事兒煩著呢,皺眉道:“增加點本錢好跟他討價還價……”
  “大人……”說到入閣,王寅神色鄭重起來道:“您有幾分把握通過廷推?”
  沈默閉目算計片刻道:“應該問題不大……”
  “要是許閣老的人,都不選妳呢。”王寅沈聲道。
  “不會吧……”沈默錯愕道:“為什麽?”
  “因為不論我怎麽算,張居正都沒法通過廷推。”王寅緩緩道:“既然如此,那徐閣老讓妳們壹起廷推,就顯得很蹊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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