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二五章 亢龍有悔（下）

　　“妳知道妳現在的問題在哪嗎？”離開了北京城，沈默也恢復了往日的犀利，給人以高深莫測的感覺。
　　“在哪裏？”戚繼光問道：“請大人賜教。”
　　“妳意識到危機了。”沈默微微笑道：“但解決危機的辦法不對。”說著笑笑道：“妳是沙場的驍將，但對官場中的道道兒，妳還沒有估摸透。”
　　“末將願聞其詳。”戚繼光躬身又請：“大人不吝賜教……”
　　“當官的都是讀書人，就算是拉關系、走門子，也得講究個雅致。”沈默淡淡道：“最上層的，大音若希、潤物無聲，什麽事兒只有天知地知、妳知我知，在別人眼裏，甭管是送禮的，還是收禮的，都是那道貌岸然的君子，於風評物議無礙……這樣的關系，沒有不愛的，也最長久，遇到事情，也最肯為妳出力。”
　　戚繼光瞪大眼睛聽著沈默的話，對於在官場上鉆營，他就像張飛繡花壹般，完全沒有戰場上的揮灑自如。
　　“這是因為人都愛裝啊，凡事不能太直露了。”沈默接著道：“等級越高的人，就越在意這個……私底下男盜女娼、百無禁忌都可以，但表面上，還得裝著壹身正氣、兩袖清風的。”說著看他笑笑道：“現在，妳知道，自己的問題在哪了吧？”
　　戚繼光緩緩道：“末將把事情做得太顯眼了。”
　　“不錯，妳用力太猛了，凡事都做在明處，還沒幹什麽呢，就已經滿城聞名了。”沈默的語氣越發重起來道：“那些愛惜名聲的人，會跟妳保持距離，即使面上跟妳客客氣氣，也不容易交心，這樣就很難交到可靠、夠檔次的朋友。平時的時候看不出來，可真遇到棘手的事情時，立刻就會現原形。”
　　聽了沈默的話，戚繼光有些悵然道：“末將本以為不計名聲、厚著臉皮，多請人吃飯、多送禮，就能把關系搞好了呢……想不到還這麽麻煩。”
　　“其實也有簡單的辦法……”沈默端起茶盞壹嘗，裏面的茶水已經涼了，便悄然將茶杯擱下，道：“如果沒把握應付那麽多的人，便和關鍵的壹兩個，搞好關系就成了。”
　　“關鍵的壹兩個？”戚繼光沈吟道：“兵部的各司都很關鍵啊……有管軍需的、管職銜的、管兵馬的……冷落了哪個都不好吧？”
　　“再把眼界擡高點……”沈默笑道：“通常來講，妳認識的人地位越高，要打點的人際關系就越簡單。”
　　“您是說。”壹直以來，戚繼光的公關對象，都是和他打交道的部門，所以他的力氣，也都用在那些人身上。在沈默的循循善誘下，他終於把頭擡高道：“尚書、侍郎麽？”
　　“嗯。”沈默頷首笑道：“當然要是閣老更好……到了這個等級的人物，每個都有自己的關系網，妳只要能跟他們中的哪怕壹位相交莫逆，便能順勢借力，輕松辦到以前辦不到的事兒。”
　　“您說的是至理。”戚繼光苦笑道：“末將當然想有這樣的大靠山了。可人家都是高高在上，哪會理會咱這種粗鄙的武將？”
　　沈默見他還沒明白自己的意思，真恨不得揪著他的領子道：“妳當我是空氣嗎？”但他涵養好，臉上從來看不出表情，便慢慢道：“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妳回去好好想想，看看和那個大人物能扯上關系了？”
　　“唉，知道了……”戚繼光便帶著壹腦門子問號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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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壹早，軍中生火做飯，準備飯後啟程。
　　沈默也在房間裏，與周培簡等幾位官員吃飯。飯菜很豐盛，但官員們已經習慣了嘉靖朝的懶散作風，因為起了個大早，還睡眼惺忪，半夢半醒呢，哪裏會有胃口？
　　只有沈默在很用心的吃飯，見他不停的夾菜，周培簡不由羨慕懂道：“大人好胃口啊……”
　　“我早飯壹般吃得很少。”沈默夾壹筷子，笑道：“但壹想到，會有半個月不能吃到新鮮的蔬菜，我的胃口便奇好。”通州的菜農供應著京城壹半以上的蔬菜，冬天更是占了八成以上，所以即使還沒出正月，便能吃到新鮮的芹菜、韭菜、黃瓜、番茄……而這些，都是沒法保存太久的。
　　聽他壹說，眾官員才想到，接下來海上航行，肯定沒得暖棚蔬菜吃，估計整天得跟蘿蔔白菜打交道了，便都拿起筷子，使勁往嘴裏送。
　　但即使是吃飯，官員們也放了三分眼神在大人身上，見他碗裏的稀粥空了，便搶著為他盛。還是周培簡近水樓臺先得月，把舀滿的粥奉上，沈默點頭笑笑，端著慢慢喝起來……想起昨晚跟戚繼光密談了那麽長時間，杯裏的茶都涼透了，戚家軍也不知道給他換換。他便暗暗笑道：‘人還是不要做不擅長的事情好，不然只能弄巧成拙。’
　　這時門簾壹掀，壹個熟悉的身影走了進來。沈默的位子正對著門口，因而第壹個看到了他，不禁驚奇道：“妳怎麽來了？”
　　那些官員也看到了來人，趕緊紛紛起身問安道：“文長先生來了。”官場上壹般都是稱官名的，但對學問名聲甚於官聲者，更願意聽別人喚自己的名號。
　　來人正是徐渭，他穿著臃腫的皮襖，風塵仆仆，灰頭土臉，也不理那些官員，徑直走到沈默面前，罵道：“妳上路也不說壹聲，害得我連夜趕路，差點沒凍成冰棍。”
　　沈默翻翻白眼道：“妳也沒說要跟我壹起啊？”
　　“我跟妳說過，我告了假，要跟妳回去壹趟。”徐渭郁悶道：“看來妳是忘了。”
　　沈默想壹想，似乎有這回事兒，但在京裏時，他整個人的狀態都不對，確實把這事兒拋在腦後了。
　　這時候有人為徐渭寬衣，還端來熱水給他洗臉。等他回到桌前，已經為他擺好碗筷了，徐渭也不客氣，說壹聲‘餓死我了。’便風卷殘雲地吃起來。
　　徐大胖最後壹個吃完，別的官員都已經回去收拾行裝了，只有沈默在那裏喝著茶等他。
　　見沈默定定的打量自己，徐渭壹陣不自在道：“瞅我幹啥？”
　　“妳這次回去，真的只是上墳嗎？”沈默道：“我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嘿嘿，就知道瞞不了妳。”徐渭撇撇嘴道：“我想再去找找她。”
　　“找她作甚？”沈默最近改變了很多，尤其是對愛情和婚姻的理解上，皺眉道：“糾結了這麽多年，本身就說明妳們不是良配，要不她也不會回去。這樣就算勉強在壹起，也不會開心的。”
　　徐渭仿佛不認識似的望著他，良久才嘆口氣道：“妳說的在理，不過我想再努力壹次，如果這次還不成功，我就，妳就……”
　　“到底要幹什麽？”
　　“妳就讓弟妹幫我張羅門親事吧。”徐渭頹然道：“轉眼就四十了，我徐家不能無後啊……”
　　“嗯。”沈默點點頭，拍拍他的肩膀道：“我還以為，妳會等到六十才考慮呢。”
　　“那不成了壹樹梨花壓海棠？”徐渭強顏歡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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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隊伍離開通州，向天津衛開拔，這段陸路有二百多裏，加緊行軍也得三天，不過有戚繼光這位認真細致的大將領軍，沈默基本不用操心，心情也壹天天好起來。
　　宿營的時候，戚繼光匯報完壹天的情況，沈默見他還不走，便支開左右道：“元敬兄，妳有所得了？”
　　戚繼光頂著壹對黑眼圈道：“大人教育的話，我從昨天到現在，都在琢磨，覺著您說的太有道理了，結交那麽多酒肉朋友，能辦事不能救命。要想立於不敗之地，必須得找到壹個真正的靠山。”
　　“那妳找到了嗎？”沈默問道。
　　“我列了個名單，大人幫著參詳參詳？”戚繼光便從懷裏掏出張紙片，雙手遞給了沈默。
　　沈默壹看，除了兵部的三位堂官之外，還有徐階、高拱，劉燾，甚至嚴訥的名字，就是沒有他的名字……
　　“兵部並不是個說得上話的衙門。”沈默淡淡道：“妳可以在這個之外考慮。”
　　“那就是徐、高、劉、嚴，四位了……”戚繼光點點頭，開始琢磨道：“徐閣老是當今首揆，當然是上上之選；高部堂是天官、裕王的老師，也是很好的選擇；劉總憲是徐閣老的頭號愛將，本身又是武將出身，對我還是很有好感的；大宗伯目前雖然弱點，但據說馬上就入閣……”
　　沈默耐著性子聽他說完，便道：“妳說的這些，除了劉燾之外，都是上上之選……”
　　戚繼光小聲問道：“為什麽劉燾不行？”他本來覺著，劉燾的可能性最大。
　　“劉燾外號‘劉大炮’，眼裏揉不得沙子，肚裏擱不住氣話，早把能得罪的都得罪了。”沈默冷笑道：“妳跟這種人來往，嫌自己仇家少是不是？”
　　“那其余三位呢？”戚繼光振作精神，問道：“您覺著哪位最合適？”
　　“都不合適。”沈默搖頭道：“這三位可謂是如日中天，想結交他們的人，多如過江之鯽，門外日夜求見的官員，能排除壹裏地。妳是他們的門生？還是跟他們有鄉誼，人家哪能格外照顧妳。”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戚繼光不由氣餒道：“難道就沒指望了？”
　　“倒也不是。”沈默淡淡笑道：“而是妳拜錯了廟。妳只看到那熱廟香火繁盛，卻不想燒香的人太多，神仙的註意力分散，妳燒的香再多也不過是眾香客之壹，顯不出妳的誠意，神仙對妳也不會有特別的好感。所以壹旦有事求它，它對妳只以蕓蕓眾生相待，不會特別關照。”說著淡淡壹笑道：“但冷廟的菩薩就不壹樣了，平時冷廟門庭冷落，少有香火，妳在這時候很虔誠地去拜神，神仙對妳當然特別在意。同樣的燒壹炷香，冷廟的神仙卻認為這是天大的人情，不會把妳當成趨炎附勢之輩。”
　　“您說的不錯。”戚繼光輕輕搖頭道：“可冷廟的神仙辦不成事兒啊……”
　　“既然是壹生的事業，哪能只看壹時的得失。妳拜了幾年冷廟的神仙，看似沒什麽好處，可三十年河東河西，等哪天冷廟成了熱廟，妳不也跟著升天了？”
　　“可這樣的冷廟哪裏去找？”戚繼光小聲道：“萬壹壹直熱不起來，我找誰哭去？”
　　“這就看妳的眼力勁兒了。”沈默淡淡道：“妳想想，年輕些的官員裏，哪個前途最大，就跟哪個唄。”
　　戚繼光想啊想，想啊想，說出三個字道：“張太嶽？”
　　沈默真想把手裏的暖爐拍到他臉上，卻又發作不得，只能悶聲道：“好眼力……”
　　“謝大人誇獎。”戚繼光開心道：“雖然張太嶽從無驚人之舉，又壹直擔任閑職，但末將壹見他，便驚為天人，我覺著他有經天緯地之才，他又是首輔大人的得意門生，將來壹定前途遠大的，而且他也很欣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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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戚繼光興奮的臉都紅了，沈默都快氣冒煙了，他之所以費這麽多工夫，跟戚繼光討論這個問題，壓根不是為了傳他官場經，沈默也從不教人這些齷齪東西。他只因為壹件事——戚繼光這塊自留地上，長了別人的莊稼。
　　據可靠消息，張居正專門拜會過戚繼光，戚繼光也回訪過，據說兩人的關系升溫很快。張居正的想法不得而知，沈默也沒興趣知道，他只知道，戚繼光是自己將來的體系中，不可缺少的壹部分，絕對不能讓任何人搶走。
　　於是他循循善誘，希望戚繼光明白，只要跟著自己，永遠都不用操心官場的那些破事兒，可以專心無憂的帶兵打仗，可讓沈默抓狂的是，戚繼光寧肯選壹個從沒當離開過翰林院的張居正，也不選自己，難道在他眼裏，老子就這麽沒前途？
　　沈默不禁意興索然，笑笑道：“沒別的事兒了吧？”
　　“沒了，末將回去再好好想想……”戚繼光有些氣餒道：“這些事兒，我真的不擅長。”說著壹臉無奈地望著沈默道：“大人，您要是能挺過這壹關去，那該多好啊。”
　　“嗯？”沈默兩眼睜大了壹些道：“什麽意思？”
　　“要是您能過了這壹關，肯定比張太嶽厲害多了，那末將以後還愁什麽？”戚繼光理所當然道。
　　“我過哪壹關？”現在輪到沈默摸不著頭了。
　　“您不用瞞著我了，我能挺得住。”戚繼光壹臉沈痛道：“其實看譚綸、尹鳳也被招到北方來，我就知道，大帥要被架空了……您又在這個節骨眼上被支出京城，這又斬斷了大帥在京中的臂助，看來他們已經下定決心了。”說著難過的看著沈默道：“皮之不存、毛將安附？他們拿下大帥後，也不會放過大人的。”
　　聽完戚繼光的話，沈默發了好壹會兒楞，才盯著他問道：“這都是妳自己想出來的……”
　　“是我自己想的。”戚繼光道：“不過是張太嶽提醒我才想到的。”
　　“他提醒妳什麽？”沈默的眉頭皺起道。
　　“他說……”戚繼光吞吞吐吐，想了想，還是對沈默道：“他讓我不要為壹時意氣，永失報國建功的機會。”其實張居正還說‘良禽擇木而棲’，不過戚繼光為人厚道，不欲給他抹黑。
　　“原來如此……”沈默長長舒口氣道：“看來以後，做人還是直接點好。”說著給戚繼光壹個神秘的笑容道：“妳不妨走著瞧，看看我能不能倒？”
　　“我相信大人……”戚繼光重重點頭道。
　　“呵呵……”沈默微微頷首道：“天不早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您也早些休息。”戚繼光鄭重行禮，頓壹下道：“您能平安無事，是末將和戚家軍的福分。”
　　“嗯。”沈默露出開心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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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戚繼光走遠了，大帳後轉出徐渭的身影，他伸個懶腰道：“我說，妳犯得著費這麽大勁兒嗎？他可是妳的老下級，為人又忠厚可靠，幹嘛不直說呢？”
　　“有話直說……”沈默淡淡壹笑，隨口胡說道：“不是領導幹部的作風。”
　　“妳就瞎說吧。”徐渭是不信的，但也沒了興趣，哈欠連連道：“連著趕了兩天路沒合眼，我現在站著都能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