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7章 魚躍龍門
春秋我為王 by 春秋我為王
2018-7-24 14:58
晉侯午二十年是紛亂的壹年,名義上還存在的“晉國”先後和齊、鄭發生沖突,趙氏奪回河間,魏氏避免了所有的紛爭,壹面秣馬厲兵,壹雙眼睛卻壹直在盯著西面,盯著富裕的河西之地。
韓氏則越過大河天險,占領了成臯。與此同時,與魯班壹同出發的王孫勝也初戰告捷,他帶著韓氏之兵在成臯東面打了壹場漂亮仗,伏擊前來救援的鄭軍,斬首三百,俘獲七百,讓鄭國人不得不退了回去。
韓氏與鄭國的大戰就此告壹段落,但零星的沖突卻從未中斷,鄭國七穆是子產言傳聲教長大的壹代,頗有幾分硬骨氣,他們不接受成臯陷落的事實,壹直試圖反撲,韓氏只能見招拆招,與他們消耗。為了確保虎牢不會得而復失,韓虎在魯班的慫恿在,打算在這裏建立壹座前所未有的要塞城隘,壹座永不陷落的城池!
韓氏竭澤而漁,動員了數萬民夫來修築城池,又持續保持壹萬人的軍隊駐紮大河兩岸,提防鄭國人來拆城,為了保證工程的質量與速度,他們采用了魯班的建議:每層夯築好就命兵丁用大錐錐之,如錐入壹寸,即說明夯築不堅,就殺夯築的人。此法酷烈,惹得壹些韓氏的老家臣無不憤慨地說道,若是韓獻子在世,見到兒孫如此殘民,壹定會氣得降下災禍。
韓虎和段規卻無可奈何,壹君壹臣在對困難準備不足的情況下貿然與鄭國開戰,差點載了大跟頭,如今雖然在趙氏的幫助下得到了成臯,卻已經騎虎難下,只能咬著牙堅持到底。若成臯都守不住,那這幾年的費盡心機就成了壹場空,韓虎的威望將受到重創,段規也將結束他的家臣生涯,除了自刎謝罪別無出路。
從夏到秋,在壹片怨聲載道之聲中,新虎牢關的雛形在慢慢搭建而成。與此同時,在遙遠的南方,壹個古老的邦國卻面臨著喪土失民的危機……
……
哭哭啼啼,蔡國人三步壹回首眺望他們的國都。
這是蔡國第二次遷離都城了,第壹次還是被楚靈王滅國的時候,他們丟掉了社稷,三年後又被由陳、蔡國人商賈支持上臺的楚平王恢復,只是國都從原來的“上蔡”遷徙到淮河上遊的呂亭,稱之為“新蔡”。
新蔡卻沒帶給蔡國人新生活,他們依然被大國玩弄於股掌之中,忽而屬楚,忽而投晉,忽而又因為國君的壹己之憤,引吳國人破楚入郢。這種朝吳暮楚自然是要遭報應的,隨著楚國的復興,兩年前,蔡國遭到楚、陳、隨的聯合攻伐,被迫再度服從楚王號令,割地賠款,貢賦如常,蔡侯還向楚王獻上女兒蔡姬。
可如此壹來,吳國卻不幹了,他們前年進攻陳國未遂,豈能再失去蔡國?剛剛完成復仇大業的夫差可咽不下這口氣。
今年秋天,吳國派使者泄庸來向蔡國致送禮物,誰料使節團裏卻藏著軍隊甲兵,他們占領蔡國城門,引吳軍入侵,蔡侯不敢與之為敵,加上他本身就與楚國有舊怨,於是便殺了壹位親楚的公子來取悅吳國。同時在吳國人的強迫下,遷往吳國為他們找到的新國都:淮河下遊的州來,亦稱之為“下蔡”。
蔡侯號哭著把先君的墳墓遷走,貴族們也坐著船載著寶器車馬先走了,只剩下壹些背井離鄉的平民,他們抽噎著,揮淚訣別故土,又向東邁出壹步。這是壹場浩大的遷徙,也是壹次前所未有的苦難之旅。蔡國本是能出賦千乘的楚國大縣,復國後人口減半,卻仍然有兩萬五千戶之多,等他們次年春秋完全遷到州來後,卻只剩下萬余戶,不到十萬人口……
途中死掉了壹些,但更多地,是不願意離開故土,寧願留下來,摒棄蔡人的名號,改做楚國人!
比起趙無恤遷故絳之民至鄴,吳國的這次強行拆遷顯然更受詬病,在聽聞此事細節後,趙無恤立刻讓鄴城學宮舉行壹次策論,將兩次遷徙進行對比,並在鄴城中大肆宣傳……
至此,吳楚各自占有了蔡、陳,在淮上爭奪中形成均勢。
伍子胥雖然在吳王破越後壹度拂袖而去,但隨即又回到中樞,主管吳國外交。他依然堅持之前的主張:“陸人居陸,水人居水,中原之國幹燥,不能種稻,也不能行船,吳國就算攻而勝之,吳人也不能長久占領其地,但像越國,還有楚國淮上、江南等地,與吳國習俗相近,語言相同,卻可以據為己有。”
他極力勸阻夫差北上與趙氏爭雄,而是北結齊國,也派人與還未有明顯沖突的宋國、鄭國、秦國通使,主要精力還是在於與楚國爭奪淮上、群舒,試圖再度進入江漢腹地。
楚國則壹面妄圖復興,壹邊小心防禦,楚本來在瓜分蠻氏期間,與秦、鄭結成了盟友,儼然三國盟主,但他們的精力被吳國牽制太多,以至於在晉國三卿攻略鄭國時無動於衷,哪怕年底時傳來晉國三卿又要圖謀秦國的消息時,也表示無可奈何。
乘著齊國新敗不敢動彈,韓氏拖住鄭國,楚國也疲於應付吳國不敢北上支援盟友之際,晉侯午二十壹年夏三月(公元前491年),在又囤積了壹年糧食後,晉國對秦國的進攻開始了……
……
“美哉,河山之固!”
走到龍門岸邊,連見多識廣的趙無恤也不由發出這麽壹聲感慨。
黃河,春秋之世只有到齊國境內才逐漸渾濁,稱之為“濁河”,在其余位置,只用“大河”或者壹個“河”字作為專屬名詞,以凸顯她在華夏地理文化中的分量。在這時代中原人的認知裏,黃河的源頭在河套之西,它從巍峨雪山飄逸而下,以雄渾豪邁的氣勢,在廣袤的黃土高原上奔騰激蕩,而位於秦晉交界的龍門峽谷,就是其中最為雄起跌宕、多姿多彩的部分。
龍門,亦稱之為禹口,相傳是大禹治水時用巨斧劈鑿而成,趙無恤立馬放目望去,只見它的北面是群山夾道的黃河峽谷,南面是坦坦蕩蕩的平原,反差巨大。
河水起初被約束在兩岸懸崖斷璧之間,白色的浪花如同千萬匹奔馬般橫沖直撞,雷霆萬鈞,破山巒而徑出,瀉千裏而東流,水浪起伏,如山如沸。
趙氏專門掌管大河水運的官員古乘見趙無恤興致不錯,便說道:“龍門兩岸屹立,河出其中,上寬百步,下瀉千裏,相對如門,唯神龍可躍,故稱之為龍門。龍門每年十二月初為冰所封,次年三月驚蟄時冰消,每當這時,有黃鯉數千條自下遊遊集龍門,競相跳躍,壹登龍門,雲雨隨之,天火燒其尾,化為神龍,登不上者,點額曝腮……”
時值三月,正好龍門的水下遊著許多鯉魚,但見到這壹幕後,趙無恤卻嘿然了,哪有這麽邪乎,其實是黃河鯉的繁殖季節到了,爭相遊回它們上遊的出生地交配產卵呢,倒是撈魚子的好地方。的確,跳得上龍門,就能留下後代,跳不上去,就只能孑然壹身了。
他與眾人將此事壹說,本來還在擡頭尋找“神龍”的趙氏僚吏們紛紛大笑,古乘也紅了臉。作為漁夫出身的他已經被趙無恤派到龍門近壹年了,自然清楚這壹點,本來當做奇聞軼事說出來博上卿壹樂,不成想,本應該五谷不識的趙無恤卻如此清楚……
“二三子知道,我由此想到了什麽麽?”
“不知。”
目視眾人,趙無恤加重了語氣:“那就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
“天地萬物和我們人類並存,種類不同而已。種類沒有什麽貴賤之分,只是因為大小、智力不同而互相制約,互相成為食物,從而弱肉強食,適者生存!”
“鯉魚如此,百獸草木如此,人、宗族、邦國、族類亦如此!”
在場眾人皆為之震撼,在剝開“天養萬物以養民”的脈脈溫情後,傳統的禮樂征伐掩蓋的血腥與真相昭然若揭。
壹口氣將原始的進化論思想提升到社會達爾文主義的程度後,趙無恤馬鞭指著龍門對岸黑色的秦國旗幟煽動眾人道:“鯉魚需躍過龍門,才能傳遞血脈,吾等也壹樣,趙氏贏得了晉國內戰的勝利,是晉國內部的適者,但這還不夠,外敵依然虎視眈眈,天下皆有亡趙之心,吾等還要坐九州的適者!首當其中的,就是秦國!”
“壹條大河將秦晉隔開,兩國壹衣帶水,相互競爭兩百年了,秦晉必有壹霸,非此即彼,但前提是要宰割對方!更何況秦國占領了河西之地,必須奪回,這便是我協同魏、韓伐秦的原因!哪怕秦與趙有同姓之誼,來到這龍門,也只能袒臂相見,刀兵相向了!”
秦晉之間的競爭,是由地緣決定的,就好比長江上下遊的吳與楚,有我沒妳,有妳沒我。早年秦晉爭搶兩國之間的驪戎、狐戎、梁國、虞、虢等,都是赤裸裸的虎狼搶食,生怕慢了壹步讓對方得逞。而晉國霸業興旺後,也壹點不念什麽秦晉之好,堵死了秦國東擴之路壹百五十年。
如今兩國依然要相殺,三家攻秦,是前年就商量好的事情,畢竟知氏殘部是三卿共同的死敵,秦國接納知氏,相當於與三家為敵。就算韓氏故意與鄭國交戰,也沒有打斷這壹進程,魏氏足足準備了壹年,趙氏也可以發太原之兵作戰,調兵遣將和制定攻擊路線的工作,從去年秋後就逐漸落實。
趙氏與秦國不交界,若從樓縣,或者去年剛建立的離石縣渡河,還得先借道白狄余部所居的“上地”,也就是後世的榆林、延安等地。於是趙氏便與韓氏達成協議,介於去年趙氏給予韓氏太多幫助,於是便把韓城以西的壹處小邑借給趙氏,作為他們駐軍的地點,以此作為謝意。
韓城就在龍門東面,向西走上十多裏就能踏入河水。龍門雖險,卻是處古老的渡口,地處交通要隘,是兵家必爭之地。如公元前645年秦晉韓城大戰,秦穆公就是從龍門東渡擊晉,虜晉惠公的。
雖然魏曼多、魏駒父子對趙氏再度回到河東,出現在他們腹地邊上十分忌憚,但今年還有更緊要的事情需要求趙氏協助。韓氏因為要應付鄭國的零星反攻,在三卿會晤時叫苦不堪,只能出承諾中壹半的兵卒和糧草,於是除了魏氏自己挑大梁外,就只能指望趙氏幫他們打敗秦國了。
但趙無恤在這場仗裏卻打定主意不大動幹戈,他帶著盟約中說好的壹軍萬余人入駐耿地,壹兵不多壹兵不少。而魏氏則要出動三軍!相當於他們所有可征召兵卒的四分之三,韓氏則只湊出來壹萬不到,多為老卒和少年兵,這已經是勒緊褲腰帶的結果了。
在商量三家主攻方向時也壹樣,因為晉國通往秦國的主要渡口壹共就三個:蒲阪渡、風陵渡,以及龍門渡。於是魏氏兩軍由魏駒率領,將出蒲阪,攻擊秦國大荔,壹軍由呂行率領,從風陵渡南下,進攻桃林之塞,也就是後世的潼關。韓氏則從河外西進,打通崤函古道,與魏氏偏師匯合。
至於趙氏的任務,自然是出龍門渡,攻擊少梁了……
“這是場硬仗啊。”來到這裏以後,有臣僚如此向趙無恤抱怨,因為少梁是知氏的河西大本營,也是秦國控制這裏後重點經營的地方,何況龍門雖然不寬,對岸也是壹馬平川,卻至少有敵人數千守軍,早已等待再次,只等趙氏渡河,他們便迎頭痛擊。
趙無恤敲打他們道:“對待秦國人,大可將汝等過去對付齊、代的心思收起來,秦國雖然窮,卻不容易屈服,此番三卿攻秦,就如同舉著火把去捅壹個馬蜂窩,將河西看做自家後院的秦人壹定會拼命阻止吾等,就算失敗了,也會前赴後繼地殺回來,就像過去兩百年間他們所做的壹樣。”
之所以會答應攻打少梁,自然有他的計較和目的,趙無恤真正的心思是:捅馬蜂窩大家壹起捅,等馬蜂壹窩飛回來報復時,就讓魏氏自己扛住吧。如今已經讓燕、中山掐架,宰割齊國,疲韓疲鄭,只差讓秦與魏徹底撕掰,趙無恤對趙氏周邊四鄰的布局與分化就算完成了……
可話又說回來,對岸守著不少神情緊張的秦國人,壹面面玄鳥旗讓人分不清兩岸敵我,想要順利地搭浮橋過去不太可能,該如何是好呢?
趙無恤也不急,讓士卒們解甲卸胄,在河邊的樹林乘涼,又讓古乘裝模作樣架設浮橋。
眼見浮橋距離河岸越來越近,對面的秦國人和知氏殘部就越發緊張,殊不知,就在龍門以北三十裏外的梁山山麓處,這裏大河水流更為急促湍急,不亞於後世的金沙江峽谷,壹支兩千人的部隊已經悄悄潛行至此……
或許是因為此地險隘,大部隊無法渡過的緣故,對岸空無壹人,於是這支悄然而至的奇兵,也如同河中的黃鯉壹樣,成為順利躍過龍門的勝者。
黃鯉們很歡快,無論雌雄,都在盡情地釋放生命的精華,使得水流壹時間渾濁了起來……
而河邊,趙無恤的悍將田賁正捧著壹個皮制的器物,吹氣吹得滿臉通紅,但那物件卻未見鼓起半分。
“爾母婢也!此物明明用不了!?”差點將肺吹炸,紅臉的田賁不幹了,將手裏的管子壹扔,大聲指天罵地,又壹把抓過臉被曬得蛻皮發黑船工,就要發作。
“愚人自擾……”楚國人石乞卻對這種北方常用的渡河工具信手拈來,他手中的羊皮,很快就被吹成鼓鼓囊囊的革囊,在他身後,數百張革囊已經吹鼓就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