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8章 巫頌（上）

　　在南子宣布要將把壹生奉獻給天帝、鬼神，宋國的山川社稷後，覺得自己從頭到尾都被耍了的夫差狠狠地回過頭，瞪了慫恿自己求婚的向巢壹眼：“大巫？這是何意？”
　　向巢喃喃說道：“宋國崇敬鬼神，大巫便是侍奉天帝、鬼神的主祭人……按傳統是終身不嫁的。”
　　南子在上面補充道：“好叫太子知曉，殷人崇尚鬼神，在商丘有這樣壹個風俗，那就是家中長女不嫁，為家主祠，謂之為巫兒，待其長大後再從貴族巫兒中選出最聖潔的壹位作為下任大巫，維系對神明的祭祀……”
　　她擡頭顰眉，露出了壹絲憂慮，這演技連知道內情的趙無恤都忍不住想拍案叫絕，太完美了，這壹刻南子聖潔無比。
　　“帝武丁時事無大小，都要請問鬼神，所以才強勢如斯，自彼氐羌，莫敢不來亨，莫敢不來王。可到了武乙、帝辛時卻因為不敬天帝，荒廢祭祀，導致了大邑商的滅亡。所幸宋國的先祖微子啟本就是壹位大巫史，他對天帝的敦敦侍奉得到了回報，得以繼承殷之社稷。”
　　“但此種傳統時斷時續，到了近百年，宋國的巫俗壹落千丈，巫祝的良言常被當成荒唐的狂語，有時甚至被心懷叵測的權臣華、向公開打壓。”她說到壹半意味深長地看了向氏兄弟壹眼，意有所指。
　　“宋國三十年內連續遭到兩次大亂，這就是不敬重鬼神的緣故啊！南子恐懼，願意為宋國的未來將自己區區弱軀獻上，取悅天帝、鬼神，好叫他們停止對宋的懲罰！”
　　夫差聞言壹震，原來南子指的“南子自有婿”是此意，她這是下定決定將自己嫁給虛無縹緲的鬼神了啊！
　　就算是樂混，皇瑗也是頭壹次聽聞這個打算，這讓殿內眾人感到惋惜之余，又對南子生出了幾分敬佩。
　　甚至連夫差這種跋扈飛揚的人，也被南子這種“犧牲”的態度微微震撼，他雖然鄙夷中原古板老舊的禮俗，但對巫鬼的崇拜，尚處於蠻荒時代的吳國又過之而猶不及，夫差對神秘的巫師和鬼神天然有種敬畏。
　　“居然還有這種事情……”他沈吟起來，壹時間求婚的念想動搖不已。
　　可不是所有人都被南子的表演騙過去了，聽到這裏，機智的向魋卻猛地發覺不對，他突然意識到，這是趙無恤、南子的壹個陰謀啊！
　　向魋知道，宋國巫祝地位較高，數量種類奇多，有“大巫、大祝、小祝、喪祝、甸祝、詛祝、司巫、男巫、神仕”等，他們有明確的分工。其中大巫權力最大，幾乎就是邦國神權的掌控者，凡王、後、貴人等之喪禮祭祀、國家之祈福安災、自然災害、外交戰爭等大事，皆由巫祝掌管。
　　要問宋國大巫的權威究竟大到了什麽地步？從前宋文君鮑在位之時，有個大夫叫觀辜，曾在祠廟從事祭祀，但頗為大巫不喜。
　　有壹次他到神祠裏去，大巫便裝作厲鬼上身，對他發怒道：“觀辜，為什麽送來的珪璧達不到禮制要求的規格？為什麽器皿裏的酒醴粢盛不潔凈？為什麽用作犧牲的牛羊不純色不肥壯？為什麽春秋冬夏的四季祭獻不按時？這是妳幹的呢？還是國君幹的呢？”
　　面對這些指責，觀辜也不敢推脫到國君身上，只能硬著頭皮認下，本以為最多被訓斥壹番，結果大巫卻徑自舉起木杖敲打他，壹下又壹次，最後竟把他活活打死在祭壇上！
　　宋國大巫直接在眾目睽睽下杖殺了上大夫！
　　大巫有如何之大的權勢，但卻無法逾越到君權、卿權至上，究其原因，其中壹個就是大巫通常是女子，且出身地位不高，在背後沒有宗族支持，現任的大巫，也不過是微史家族的壹個庶女而已。
　　如今南子要以公女身份獻身為巫，真是前所未聞……
　　向魋可以想見，若南子成了下壹代大巫，她的壹言壹行便帶上了鬼神意誌的色彩，趙無恤可以趕走，樂氏和皇氏可以打倒，但搬倒壹任大巫，就像驅逐壹位國君般艱難，先得問問國人答不答應。現如今向氏已經不受國人待見了，到時候南子隨便炮制壹個咒語或蔔筮預言，再振臂壹呼，很容易煽動國人滅掉向氏。
　　他的心立刻顫抖起來，今日之行的目的不得不變了，最初是慫恿夫差迎娶南子，為向氏除去國內壹勁敵。可現在，卻變成了阻止南子成為大巫，壹定要不顧壹切地阻止她！
　　想到這裏，向魋咬了咬牙，突然站出來怪聲怪氣地說道：“宋國的大巫有了繼承者，這真是值得慶賀的事情，但令我疑惑的是，公女，妳真的有這樣的資格麽？”
　　……
　　“公女，妳真的有這樣的資格麽？”
　　向魋的質疑壹出，殿內眾人十分不解。
　　“大司馬，妳這是何意？”
　　向魋也豁出去了，他說道：“大巫人選是宋國大事，必須慎重。公女南子，在外人看來或許是宮室裏的淑女，但實際上，她從來就不是安分守己，遵守婦德之人。她的男伴遍布宋國，試問哪位公子、公孫何卿大夫沒有受過她的引誘，因此拜倒在其腳下者不可勝數……四公子如此，甚至連大司城是其中之壹，這樣的女人，怎麽可以成為大巫？”
　　南子的臉也變得冷若冰霜，拳頭捏得緊緊的，可在向魋看來，這卻是心虛的表現。
　　趙無恤站出來為南子辯解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按照大司馬的意思，這反倒成了公女的罪過了？”
　　向魋見趙無恤也出面，還當是他急了，自以為猜對了，他接下來的話更加駭人聽聞：“不止如此，要成為大巫者，必須是處子，但公女還是完璧之身麽？”
　　壹時間，殿內群情激奮，尤其是司馬耕，更沖他喝罵道：“仲兄，焉能對公女無禮至此！？”
　　向魋也不理弟弟，徑自揚著頭說道：“據我所知，趙小司寇恐怕就是公女的那個情夫罷！”
　　趙無恤冷冷看著他：“大司馬真是語不驚人誓不休啊……”他回過頭，朝南子微微點了點頭，原本有些忐忑的南子頓時安心了。
　　“放心，壹切有我。”趙無恤的意思，南子秒懂。
　　“大司馬，妳有何證據？”殿內眾人壹時間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
　　整個大殿仿佛成了向魋的壹言堂：“大概是兩年前，也就是趙小司寇要離開宋國，前往濮上之時，那壹日剛好是公女及笄之日，是夜，先君在宮內宴饗……”
　　眾人陷入了回憶，的確有這麽壹回事。
　　“當時小司寇賦詩《東方有佳人》得到了公女芳心，於是便被公女派人引到黃堂，兩人孤男寡女共處了壹夜，天明時他方才離開。從那時候起，汝二人早就勾搭在了壹起。接下來兩年裏他們關系曖昧，有書信往來，若是沒猜錯，汝二人戀奸情熱，恐怕在國君國喪期間，也做下了好幾次茍且之事……”
　　他很聰明，而且眼線遍布宮廷內外，並不比南子差，甚至還乘著雙方是盟友的時候，收買了南子的親信，所以知道許多事情。
　　他言之鑿鑿，時間地點過程竟然都能細細說出，眾人壹時間疑竇叢生。
　　“趙小司寇，此事我自有人證，妳承不承認？”
　　趙無恤擡頭，嘆了口氣：“兩年前麽？這件事，的確是有，我的確和公女在宮中偶遇過……”
　　“哈，諸卿，他承認了！”
　　眼見南子面色變得慘白，垂目不語，趙無恤也抿著嘴不再說話，向魋越發得意起來，聲音越來越大：“所以才要慎重啊，壹旦讓並非完璧之身的淫蕩婦人上了位，讓人恥笑還是小的，惹了天帝、鬼神發怒才是大的！”
　　但正得意間，向魋卻發覺南子嘴角露出了壹絲不易察覺的笑。
　　“南子實在是沒想到，我壹向敬重的大司馬竟然會說出如此惡毒的中傷來，每壹句都讓人不忍聽下去……”南子擡頭，目光裏滿是貞潔烈女被汙蔑後的憤怒，哪裏有半分心虛。
　　“天帝、鬼神的確會發怒的，但為誰而怒，那就不得而知了。南子是不是完璧之身，大司馬且問問身後的人罷！”
　　“身後的人？”向魋壹楞，隨即壹回頭，只看清了壹個黑影，壹身血紅的大袍，壹頭披散的黑發，刺鼻的藥草味道，以及滿耳的環佩叮當。
　　……
　　“仲弟小心！！”
　　向巢連忙出言提醒，不用他說，向魋便知道危險正在降臨，這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眼神。
　　黑如墨的瞳孔，白如魚肚的眼白，以及那紅色血絲裏的瘋狂、憤怒，還帶著冰寒刺人的殺意。他和那人只有壹丈的距離，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卻仿佛已經如刀劍刺到了他臉上，刺進了他心裏。
　　向魋不由得向後壹仰，想退得遠遠的，但來不及了，兩名突然出現的宋國甲士從側面撲了過來，將他牢牢制住。
　　見獵物不再亂跑後，向魋身後那人也不言語，只是身形壹動，箭步沖出，形如虎豹，環佩叮當作響，壹步便跨到了向魋的面前。
　　那人右手中的粗重木杖早已舉起，猛力揮了下來。
　　嘭的壹聲悶響，向魋額頭遭受壹發重擊，驚駭欲絕的表情頓時在宋國大司馬的臉上凝固，然後又隨著頭部的變形腫脹而扭曲痛苦了起來。
　　“是妳，這……這是為何……”
　　前壹刻，四處都是驚呼，但這壹刻，宋宮大殿中反而變得靜了。
　　夫差的警惕，專鯽的斥罵，向巢的惶恐，樂混的呆滯，皇瑗的愕然，司馬耕的猶豫，趙無恤的勝券在握，以及南子嘴角那絲神秘的笑，它們的背景，則是宋宮甲士們的甲衣嘩嘩聲。
　　接著，壹聲沈悶的落地聲響起，向魋無力地倒在地上。
　　鮮血從額頭流出，滲過他的發髻，染紅了朝服衣冠，在地板上延伸開來，最終流到了那紅袍人的腳下……
　　向巢跪地，手指顫抖著朝弟弟鼻腔遞了過去。
　　有出氣，無進氣。
　　他死了。
　　十月初壹這天，宋國大司馬向魋，歷史上還能在宋國政壇活躍整整二十年的向魋，因為砍掉了孔子在宋國的講學的遮陰大樹，導致孔子再度流亡的向魋，就這麽莫名其妙地死於宋宮大殿之上！
　　……
　　看著弟弟突遭襲擊，向巢思維呆滯了。
　　政變，他想道，這壹定是場蓄謀已久的政變，趙無恤和南子等人讓他們進入宋宮，就是存了壹網打盡的心思。弟弟只是第壹個遭殃的，接下來就是自己，就是整個向氏，甚至，甚至還有吳國太子，也要交待在這……
　　對了，吳國太子！任趙無恤和南子再膽大，唯有夫差是他們不敢動的人，壹念想通，向巢立刻跪地膝行，抱住了夫差的大腿：“太子，救我！”
　　也不理會抱著他大腿拼命搖晃的向巢，望著團團圍過來，將吳國人包圍在中間的宋宮甲士，還有那個殺人兇手，夫差面沈如水：“汝等意欲何為？”
　　“二三子稍安勿躁……太子不要誤會，只是宋人自己的壹項傳統罷了，吾等外國賓客還是不要攙和的好。”
　　策劃了壹切的趙無恤卻笑吟吟地站到了壹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位置上，要知道前壹刻，他才剛被向魋指摘為和南子做了茍且之事的情夫。
　　“傳統？”
　　“沒錯，這是大巫在替鬼神執法，哪怕是宋公，亦無從幹涉！”
　　果然，在上面的南子卻拉著小國君朝下方行了壹個重禮：“南子見過大巫。”
　　沒錯，給了向魋重重壹擊，讓他閉嘴的正是前些日子在宋公出殯上出現，吟誦《招魂》的宋國的大巫。她方才如同壹匹矯捷的黑豹，現如今卻靜若處子，拄杖立於不知人事的向魋面前，隨即突然倒地抽搐，再站立起來時，她那狂亂的眼神漸漸化作清明。
　　沙啞卻帶著幾分神性的聲音響起：“不要聽信學舌鳥的妄言，南子是處子之身，這是我親自檢查過的……”
　　“這不可能！”
　　向巢十分不解，向魋曾偷偷告訴他此事，而且賭咒發誓，兩年前趙無恤的確和南子共度壹夜，此事連趙無恤也當眾承認了啊！
　　壹個是血氣方剛的青年，壹個是閨怨懷春的欲女，怎可能什麽都沒做？
　　“右師……”趙無恤笑容坦蕩無邪：“難道妳沒聽說過魯國的柳下惠麽？坐懷而不亂是壹個君子的必備操行，我又豈能讓柳下氏專美於前？切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
　　“黃堂相談之事的確有之……但我與趙小司寇是相互敬重，相待以禮。當日我在帷幕之中，趙氏君子入門，北面稽首。我自帷中再拜，環佩玉聲璆然，僅此而已，怎麽會和汝等想象中的壹樣齷齪？”南子也唾了壹口，壹臉鄙夷。
　　大巫也附和他倆的話：“我不僅親眼驗證，而且將此事刻畫在大龜的甲殼上，沐浴後向鬼神先祖求證，得到的都是大吉大利之兆……”
　　“然而，今日我懷著欣慰之前來宣告此事，卻聽到了可怕的毒言……人言可畏，尤其是褻瀆神明，褻瀆巫女的話不能輕易說出口，於是鬼神憤怒了，附身於我，要我給散播謠言者以重重壹擊！”
　　這位高居宋國神權之首的中年婦人冷冷掃了腳下的向魋，還有跪地抱著夫差大腿，瑟瑟發抖的向巢。
　　“在場的人相互轉告罷，哪怕是深溪老林、幽澗無人之所，尚有鬼神在監視壹切，更何況高居廟堂？所以說話做事不可不謹慎，對那些不恭敬神明的人，鬼神的懲罰來的是如此慘痛快速！”
　　在場眾人，包括夫差在內的吳國人，無不凜然。
　　宋文公時，有大夫被大巫杖殺於廟宇內。
　　宋景公十七年孟冬，死於宋國大殿上的，則是壹個堂堂的卿士！
　　巫鬼之威，竟至於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