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無間道（上）

　　趙無恤和鄆城大夫叔孫誌壹前壹後抵達魯城時剛好是十月初壹，天氣已經轉涼，道旁的栗樹、楊樹開始茂葉落盡。
　　這壹天，魯侯已經在三桓和公族們的簇擁下，按照壹昭壹穆的順序祭祀了魯國先公的們的廟宇。
　　其中最為隆重的，自然是祭祀周公旦的大禮，這是魯國壹直引以為豪的榮耀，因為周公曾壹度攝王位的緣故，周成王允許魯國“世世代代祀周公以天子的禮樂”，這也是魯國人認為自己是諸侯之中享有獨特地位的緣由。
　　宋國的公爵又如何？齊晉的侯伯之位又如何？要論起禮儀之盛，還得看我魯國！
　　驕傲的血液裏帶著自卑，抱著古舊的歷史不放，魯國人的心態倒是和後世天朝剛剛被海上外敵攻破國門的那壹百年差不多。
　　真正掌握實權的陽虎壹黨依然在履行家臣的職責，冷眼旁觀這隆重卻空虛的壹幕，他們中或許有人覺得，這大概是最好壹次“君子所履，小人所視”的經歷了，到了明年，主臣的位置大概會完全調換過來！
　　對於無恤和叔孫誌這兩個西鄙最大的勢力先後抵達，陽虎壹早就得到了消息，這將近兩千人充實了他在魯城曲阜的力量，也意味著他可以放心動手了。
　　為了這些日子的政變，陽虎可謂是殫精竭慮，他招來黨羽，面容欣喜地對他們說道：“如今子泰與叔孫誌已經抵達魯城外郭西門，共有兵卒近兩千；我陽氏所轄兩千私屬，季、叔孫投靠吾等的兩千人，集中在城南；費宰公山不狃則擁兵兩千埋伏在東門之外，共計八千之眾！”
　　“而孟氏，僅有兩千之卒，位於北門附近，吾等後日邀請季氏在蒲圃飲宴，筵席上將他與叔孫州仇壹同擊殺，然後發兵攻孟氏，逼迫國君承認吾等為卿的既定事實，則大事可成也！”
　　季寤、陽越、叔孫輒三人欣然，而公鉏極則若有所思。
　　“陽子，我覺得趙大夫恐怕不能算入戰力。”
　　陽虎臉色微變：“此話何意？”
　　“趙大夫雖然故意與陽子交惡，明面上偏向三桓，平日也沒少向吾等遞送消息，這壹次更是公然與鄆城大夫同行，等於公開了與陽子的關系，孟氏此時此刻想必絕望至極。但下臣總覺得事有蹊蹺，這報效來得太過輕易了些，他畢竟是剛剛入魯兩個月的外人，不可不防。”
　　陽虎這壹個月來，類似的話也聽了不止壹次了，但卻不以為然：“有何可懷疑的，他壹心想要立功歸晉，三桓怯懦，從他們那邊得不到機會，所以不得不投靠我！”
　　季寤看了公鉏極壹眼，也勸說道：“趙無恤其人，原本是趙氏庶孽子弟，壹直聲名不顯，但近壹年來卻突然響亮了起來，引起了五卿的忌憚，壹致借範氏嫡子之死驅逐他出國。隨後是護樂祁靈柩歸宋贏得了仁孝之名，在宋國、曹國長袖善舞，率領壹支孤軍冒險進入濮上，又以匪夷所思的想法借助晉齊相攻之勢入魯為大夫。”
　　“我同樣身為季氏庶孽子，知道要做到這種程度十分困難。這樣的人物，魯國從未出過，其他諸侯也百年才有壹二人，不可小覷，也不可大意……”
　　陽虎面色不豫：“我用人壹向是疑人不樹，樹人不疑，才有了今天的地位。何況吾等在事成後還得倚重子泰，讓他幫忙和盟主晉國趙卿說項，承認吾等的禮法地位。如今汝等卻要我提防他，若是做得太過明顯引起了他的厭惡，那該如何是好？”
　　就在此時，叔孫輒卻乘機進言，將從堂弟叔孫誌那邊得來的消息壹壹匯報給了陽虎。得知趙無恤自言帶的兵卒不多恐怕不足以立功，還追加了後續部隊，如今已經到了鄆城，而且他與叔孫誌壹路上十分和睦後，陽虎剛剛產生的那點懷疑也煙消雲散了。
　　“汝等看看，這不是全心投效於我又是什麽？休得胡亂猜疑，傷了子泰的壹片心意。”
　　季寤和公鉏極倒也不是料事如神，察覺趙無恤行動的疏漏，而是出於門戶之見，他們這些人是陽虎舊黨，面對趙無恤這個年輕的外來者自然有些警惕和排斥。
　　見陽虎不再懷疑趙無恤，不許他們再說，季寤只能退讓壹步道：“即便如此，也要讓他與叔孫誌在城西駐紮，營壘相鄰，這樣壹來不僅可以互為表裏，還可以加以防範！”
　　陽虎的弟弟陽越也獻上了壹條毒策：“兄長，莫不如告知趙大夫，讓他壹同參與後日的飲宴，只有他也參與了殺季孫、叔孫二卿，才能斬斷所有的退路，與吾等共進退！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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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乎，趙無恤被安排著和叔孫誌駐紮在外郭區西門附近，營壘相鄰，聲息相聞。
　　自古以來軍營的設立便是壹項學問，軍事才能越高的統帥建立的軍營越簡單和樸實。
　　武卒的營壘紮得極其穩固，整個線條不規則的營盤用木樁圍了起來，為了防止可能的敵人前來突襲，幾個棱角突出部位設立高聳的瞭望塔，帳篷與圍欄也相隔約數十步，留出集結的空間，其內才是林立的帳篷。
　　排列整齊的葛麻皮毛帳篷壹個可住五人，也就是壹個伍為壹帳，兩帳相鄰為什，相互照應。然後百人十帳為壹個自成體系的小營地，全部繞城壹個橢圓形的陣型護衛著中間的趙無恤大帳，各個營帳之間有挖開的小溝渠作為防火帶。
　　軍營中的道路結實與否在名將看來是壹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如果交戰時突然遇見下雨的天氣，泥濘的道路會使集結兵力的時間被拖長，交戰期間軍隊集結的速度往往就能決定成敗。
　　武卒們都被軍吏囑咐指點，要將兵器放在足夠近的地方，五根長矛架在壹起，劍、戈則壓在充實衣物的葛布枕頭下面，說成枕戈待旦也不為過。
　　到了初二日，趙無恤的武卒們已經安頓下來了，相比之下，隔壁的叔孫誌營壘就差勁多了。
　　這和指揮者的能力是相關的，昨夜大多數鄆城兵卒都哆嗦著擠在壹起露天而眠，怨聲載道，軍吏則跑去搶民居入住。今晨起來後建設的效率也不高，因為叔孫誌心思早就不在這兒了，他打扮得冠冕堂皇，興沖沖地想去參加初二的儀式，在魯僖公新廟閟宮進行的大規模祭祀。
　　魯僖公可以說是春秋時期魯國最偉大的國君，他對內任用季友和臧文仲、柳下惠、展禽，將魯國治理得井井有條。對外他也極其精明，先和齊國交好得到了來自霸主齊桓公的和平，在城濮之戰前後那令人眼花繚亂的大逆轉中讓魯國站準了隊。
　　在那段特定的歷史時期，魯國在國際關系中遊刃有余，以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收獲，國力也達到了巔峰，壹舉成為千乘之國。
　　雖然那個時代恐怕是壹去不復返了，但歷代魯侯總喜歡褒揚僖公之政，還特地加以單獨祭祀。
　　叔孫誌作為魯國公族旁支，也被允許參與了祭祀，往年其實是輪不到他這個庶孽子的，可今年魯侯迫於陽虎壓力，特地點了叔孫誌的名。這讓喜歡顯擺的叔孫誌大喜過望，卻憂心還沒建立好的營壘，若是被陽虎知曉，定然要責備於他。
　　趙無恤前來拜訪時笑容可掬：“叔孫大夫可以放心前去，我乃是晉人外臣，不得參與公族祭祀，反正我的營壘已經建設完畢，今日便讓兵卒們去幫大夫紮營，何如？”
　　叔孫誌心思卻都在祭祀時的顯擺上，聽趙無恤大包大攬，自然就順水推舟地同意了。
　　於是武卒便能公然進出叔孫誌營壘，其中的道路虛實盡收眼底，陽虎兩名黨羽指望武卒能受到鄆城邑卒監視的念想，如今卻全然倒轉過來。
　　午後，聽著僖公新廟“閟宮”處傳來的隱隱鐘聲，趙無恤站在軍營之外，對剛剛趕來的封凜說道：“魯僖公是魯國在伯禽之後最偉大的國君，詩贊曰，至於海邦，淮夷蠻貊。及彼南夷，莫不率從。莫敢不諾，魯侯是若。當時魯國的國力能與齊國抗衡，在盟邦裏地位僅次於霸主晉國，何等的威風，可如今……”
　　他冷笑地指著魯城裏各懷心思的貴族們，還有稀稀拉拉不成樣子的隔壁鄆城邑兵軍營：“堂堂周公之國，東方大邦，都淪落到何等地步了！”
　　身穿皂衣的封凜訕訕地笑道：“唯唯，但正是這衰敗的邦國，才需要大夫來收拾殘局，再造壹番新的氣象。”
　　“雖然與孟談謀劃許久，猜測了種種情形，但事到臨頭卻也不容易收拾啊……”
　　趙無恤揉著眉心，轉身看向剛剛扔進火盆裏，已經由青黃變為焦紅，最後化為黑炭和白煙的那片簡牘。
　　他心裏依然在品味那上面的寥寥幾字：“癸巳至？”
　　“大夫，癸巳就是初三，也是明日！陽虎給匯聚魯城的黨羽們都發了這壹指令，還特別囑咐大夫明日清晨帶兵卒與其匯合，共同參與宴饗。”
　　無恤背著手踱步營中：“看來陽虎，或者其黨羽中已經有人懷疑吾等了，想讓我參與宴會，若是席上季孫被殺，我作為參與者便無法回頭了！即便我臨時想反水，因為和兵營距離過遠，將兵分離，也無法及時呼應，這計策倒是挺毒的，不知道是哪個人才獻上的。他們壹定是覺得，因為帶的人手不多，我就掀不起大浪來。”
　　經過千裏的遠行，經過不同任務的歷練，封凜已經比壹年前剛出道時沈穩多了，聽聞趙無恤斷言有詐後，雖然有些詫異，卻也不慌亂：“大夫，吾等應該如何應對？”
　　“妳還是留在陽虎那邊接應消息，明日事發後想辦法脫身，我再派人將這消息透露給孟氏，讓他們早做準備。武卒的能耐我最清楚，何況此次我帶來的，還有壹位萬夫莫當的勇士……”
　　正說話間，營帳外卻傳來了壹聲怒喝：“我是來見趙氏大夫討要個說法的，誰敢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