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7章 天地之大

　　仲春二月，太陽運行的位置在奎宿；拂曉時，建星位於南天正中；黃昏時，弧星位於南天正中。
　　黃昏將至，盜跖望若隱若現的弧星輕嘆道：“神農時，居處安靜閑暇，行動優遊自得，萬民都和我壹樣，只知其母，而不知其父。彼輩與麋鹿共處，耕而食，織而衣，沒有相害之心，這就是道德鼎盛的時代。”
　　“所以我最初出奔後，還希望在大野澤裏再造這樣的時代，但能耐有限，終究走錯了路，不攻邑破室劫掠糧食財物便不能維持手下眾人性命。我知道自己路走偏了，雖也有後悔，但手下的人越聚越多，竟無法回頭了。”
　　無恤道：“我知之，魚和熊掌，不可皆得，我出奔魯國，參與政爭，更與齊人鏖戰，更多時候不是出於我願，而是形勢所迫。如果要追溯本心，我倒是更願意偕妻妾姊妹同遊，縱馬於大原。”
　　盜跖深以為然：“然，人生在世高壽為七十歲，中壽為五十歲，低壽不過三十歲，更有未成年而夭折者。除掉疾病、死喪、憂患的歲月，其中開口歡笑的時光，壹月之中不過四、五天而已。天與地無窮，人之壽命則有時限。我聽說孔丘說過壹句話，叫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拿有時限的性命寄托在無窮盡的天地間，其迅速消逝就像是千裏良駒從縫隙中驟然馳去壹般。”
　　無恤手指輕輕敲打著酒案，人生在世，白駒過隙，許多哲人會苦苦思索而不得。可任誰也想不到，壹個殺人如麻，被士大夫們恐懼唾棄的大盜，他居然也會思考這種終極問題。
　　大概是盜跖從小在大野澤畔做野人自由慣了，稍年長被接到魯城，柳下季向他灌輸各種禮樂規矩造成的逆反罷。
　　盜跖冷笑道：“可笑孔丘明明知道這壹點，卻想用有限的時間去恢復無法重返的周公之治。壹旦想通了，居於魯城廟堂，做壹邑大夫老死於床榻者；或糾結於君臣之義，貿然盡忠尋死者；亦或是壹生謀求權勢，死後卻依然是冢中枯骨的王霸諸侯者，都是些可笑之極的人。借有限的軀體遨遊天地，縱橫四海，使自己心境獲得愉悅，這就是我從魯城那座囚籠裏逃出來的原因，以及想要尋求的誌向了！”
　　原來如此，他和莊子壹樣，寧願做壹只拖著尾巴在大野澤泥地裏亂爬的烏龜，也不願意被取殼後供奉在廟堂上做蔔甲。
　　無恤嘆息：“子石之誌大矣，之前是我小覷妳了，說起來，我在妳眼中，大概是為了謀求權勢不擇手段，死後卻依然是枯骨壹具的人罷。”
　　“然！”盜跖眼裏帶著嘲諷：“小司寇有自知之明，雖然君在世人面前表現得仁德純孝，尊賢下士，但妳與陽虎、三桓本質上並無不同。我雖然自命為大盜，也不過是竊人錢帛性命而已，可小司寇妳！才是竊國的大盜啊！”
　　從奪取甄城，到倒陽虎、擊群盜獲得巨大利益，最後是擷取了整個西魯，足以和三桓比肩，盜跖將趙無恤的歷程壹壹看在眼中。
　　被盜跖點破，無恤也不惱：“人生在世，有諸般關系束縛，我這壹生，恐怕是做不到子石這樣快意江湖的心境了。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如今的世道便是如此，實話實說，我的確有竊取西魯之誌，而且我還想要妳幫我。”
　　盜跖騰地站起身來：“這與我的本心誌向不同，之前種種無不是受妳所迫，我為何要幫妳？”
　　無恤淡然道：“因為我不但要竊邦國，我還要竊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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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這是雨水的節氣，桃李始著花，黃鸝囀聲，鷹鳥變為布谷。
　　春雨貴如油，細細的雨絲稀疏落下，在湖面上點出千萬漣漪，打濕了碼頭的木欄，落到傲然而立的君子發髻、深衣上，卻並未打擾到兩人全神貫註的對話。
　　“我還會竊走大野澤萬民的凍羸，竊走諸侯卿大夫施加的苛刻暴政！竊走他們卑賤如豬犬的命運！”
　　趙無恤這話說的激情洋溢，盜跖壹時間聽呆了。
　　“有句話叫春江水暖鴨先知，子石在大野澤這麽多年，這小半年來大野澤的變化妳自己心裏知曉。妳口口聲聲說劫掠為盜非妳所願，而是為了手下的眾人，如今我能比妳做的更好，也算解除妳的束縛了。”
　　盜跖看著遠方高舉雙臂，對著春雨歡呼的民眾。的確，昔日半饑不飽的群盜登岸後，變成了趙無恤的編戶齊民，在他派遣良吏管轄下分發衣食，在岸邊開墾荒地，雖然日子還是挺苦，但好歹已經擺脫凍餓致死的賤命了。
　　就像，就像是壹夜春風拂來，過去的堅冰陸續融化了壹般，解甲歸田，鑄劍為犁，這不就是民眾盼望的生活麽。
　　所以盜跖不得不承認：“這便是小司寇和其他肉食者不同之處，愛之如子女，則民眾歸之如流水，只要不倒行逆施，妳的竊國之願壹定能達成。”
　　無恤的話語又嚴肅了起來：“沒那麽容易，眼下這壹切都不穩固，西魯和濮南人心未安，齊、衛在外虎視眈眈，三桓更恨不能將我立刻驅逐。或許只需要朝夕時間，這壹切便都會化作烏有，到時候，齊國的三分之二稅，魯國的二半之稅，苛刻的刑罰，打著禮樂名號的壓制又會回到眾人頭上。我想子石恐怕不願意看到這樣的情形罷，所以我希望妳能助我對抗諸侯、三桓……”
　　盜跖面露猶豫：“既然小司寇知道了我的誌向，難道還敢任用我？我這種人絕不會屈尊於權貴之下，絕不會受制於法度禮樂之中。”
　　“我知道，所以我不會指望妳幫我安邦定國，只要妳助我掃平藩籬，妳關切的民眾自有我照看，到時候我便可以放妳去遨遊四海。”
　　趙無恤算是琢磨清楚了，歸根結底，盜跖就是個嘴上說著快意江湖，內心卻悲天憫人，放不下事情的憤青。
　　果然，盜跖眼前壹亮：“此話當真？”
　　“然，而且妳口口聲聲說想要暢意於江湖，可實際上卻被局限在大野澤壹隅，雖然也是形勢和顧慮手下人性命所迫，但實際上，卻是因為妳根本不知道這天下有多大！”
　　盜跖不以為然：“難不成小司寇知道？”
　　“我知道。”無恤壹點不謙虛，這世上還有誰比他更清楚麽？
　　“有人托名大禹繪制禹貢，分諸夏楚吳及蜀地為九州：大河之間為冀州；濟河之間為兗州；海岱之地為青州；海、岱及淮為徐州；淮、海、吳越為揚州；荊楚之地為荊州；荊山、大河間為豫州；華陽、黑水為梁州；黑水、西河為雍州。妳的見識恐怕不會超過這九州之地罷。”
　　盜跖道：“九州已經是目之極限，窮其壹生無法走遍，在此之外，從古至今都被稱為四外荒服，難不成小司寇還知道更多？”
　　“我知道，乃祖造父從穆天子西行，曾留下壹本竹書……今日我便與妳好好分說分說，什麽叫江湖之遠，天下之大！”
　　雖然他化學學的不好，可地理還是過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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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恤的手蘸著酒水，在案幾上畫下了禹貢九州的模樣，但在外面，卻又畫出了許多空白的地方，有海洋，有島嶼，還有連綿成片的大陸。
　　“竹書中記述，所謂中國名曰赤縣神洲，赤縣神州內自有禹貢九州，還有東夷、南蠻、北狄、西戎四荒服之地。中國外如赤縣神洲者有八，共計九大洲，每個大洲之外有裨海、山脈、流沙環繞，人民禽獸莫能相通。九大洲合為天下，天下以外，則有銀河環繞，此乃天地之際焉。”
　　“所以妳目之所及的九州，不過是天下的百分之壹而已！”
　　盜跖聽得有些呆滯了：“這，這些都是真的？”
　　無恤心裏好笑，面上卻很正經地說道：“絕無虛言，大九洲何其大也，我的先祖造父，也不過去過天山、昆侖所出的西域荒服之地。他隔著山脈、流沙眺望更往西的西山洲，據說到秦晉貿易的禺支商賈說，西山洲有個大國名曰波斯，其君長名曰居魯士、大流士，信拜火神教。再往西則是泰西洲，有數百城邦小國，合稱希臘……”
　　“至於往東，往南，往北，那些大洲則不盡可知，只有齊國人壹直在流傳海外有蓬萊、瀛洲、方丈，飄渺不可尋其跡，或許就是另壹個大洲的邊際罷。”
　　無恤說的十分具體，盜跖不由得不信，他喃喃自語道：“以上種種，真是聞所未聞，卻又煞有其事，真叫我心生向往……”
　　無恤見自己的這些說辭果然將盜跖鎮住了，便趁熱打鐵道既然：“子石的誌向是借有限的軀體遨遊天地，縱橫四海，使自己心境獲得愉悅。妳若肯為我竊國，我便資助妳船只，去那極東之地看看三仙山的真面目。亦或是帶著商隊，到極西的波斯，還有希臘城邦雅典、斯巴達壹探究竟，何如！”
　　盜跖過去壹直自視甚高，只覺得自己盜亦有道，快意恩仇，想去哪就去哪，鄙夷那些局限於廟堂城郭的諸侯卿大夫。孰料今日方知，自己目光所及居然如此渺小，以往的自視甚高，在趙無恤眼裏，或許就跟蝸牛角上相鬥的微蟲壹般。
　　於是他有些失神地下拜道：“固所願爾，但我不知道，我如今還能為小司寇做些什麽？”
　　無恤再次嚴肅了起來：“齊國人在戰事上雖然敗了，也無力再度征兵來報復，但我從陶丘得到消息，齊侯想用管子輕重之術、海王之法在貨殖上刁難西魯，還望子石能助我壹臂之力。”
　　盜跖十分疑惑：“這應該交給小司寇屬下的商賈端木賜去辦才對，我並不懂貨殖之事。”
　　“非也。”趙無恤壓低了聲音：“此事不僅爭於市肆，也決於河流湖泊上運輸貨物的船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