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甄邑攻略（上）

　　六月初五，位於濮水以北數十裏的甄邑。
　　這裏從前是昆吾氏的舊壤，帝顓頊的遺墟。史書所載：“十有五年春，齊侯、宋公、陳侯、衛侯、鄭伯會於甄。”齊桓公曾在甄地兩會諸侯，這是他開始霸業的地方。
　　熱鬧非凡的甄之盟已經過去了壹百五十年，現如今這裏是屬於衛國大夫孔氏的養邑，地處都城濮陽以東百余裏。
　　不同於因大盜肆虐而人煙稀疏的濮水之南，這裏人口茂集，路上盡是行人，鄉邑內外不時有國人出入。百裏沃野，河流縱橫，是壹片膏腴之地。
　　甄邑是個千室中邑，邑城周長兩三裏，有人口八千多。
　　因為此處位於“午道”的中心，是從新鄭、濮陽東去魯國，或者從商丘、陶邑北上齊國高唐的必經之地。所以壹年四季裏商賈往來頻繁，清晨時分邑門邊還要排起長隊。
　　城墻用黃土夯築而成，高約三丈，基部寬兩丈，頂部寬壹丈，只能容納三人並排行走。東西南北各開了壹個邑門，門兩側各有壹個高五丈的角樓。
　　弭兵之會後中原數十年的和平，使得衛國武備松弛，甄邑外的護城溝壑壅塞填平，水雖未完全幹涸，但已經失去了作用。邑門內外松松拉拉地站了二十來名守卒，邑墻上也有同等數量的衛卒巡邏，除此之外，再無任何守備的措施。
　　守城南邑門的小吏名為甄堇父，是本地氏族甄氏的小宗子弟，光靠抽取過邑的門稅，以及不時得到的好處，也過得十分滋潤。如今衛國雖然卷入了齊、晉兩國之間的戰爭，但主要的戰場尚在大河以西，暫時沒有波及到這裏，還沒到邑門緊閉的程度。
　　這壹天午後，壹隊二三十人的行商打南邊而來，打頭的是位貌惡的宋國商人。他身穿葛布粗衣，緇布冠，並不華貴卻幹凈體面，遠遠地就朝甄堇父拱手行禮：“甄下士，小人又來了。”
　　行商說壹口夾雜著宋國口音的衛言，不久前他曾兩次經過此地，前往東面的魯國。
　　甄堇父記得這個行商出手還算闊綽，也能說會道可以討人開心，加上他不堪的相貌，所以有些印象。
　　“我記得妳是叫封季？”
　　他掃視行商背後的車隊，口中嘖嘖稱奇道：“上次來時還沒幾個隨從，此去兩個月不到就拉起了壹個車隊，還多了不少扈從，想必是賺了不少錢帛罷。還是老規矩，每輛車抽半成貨物，如今晉齊交戰，邑守有了新的法令，超過壹尺的兵刃不得帶入邑中，讓妳的扈從們過來搜身。”
　　化名封季的封凜笑容可掬：“小人的確是時來運轉，投奔壹位曹國大夫做了他的隸商，至於這些扈從……”
　　他回頭瞧了瞧田賁和他手下的二十來名悍卒，又轉過頭來湊近了身子，手攏在寬袖裏，將幾枚齊刀幣塞到了甄堇父的手中：“雷澤和大野澤的盜跖最近越發猖狂，遠行不帶點人手防身恐怕不安全，都只是些防身的短削，沒有什麽兵刃。”
　　甄堇父掂量了下那些錢幣的重量，便心滿意足地放了他們壹馬，眾人得以魚貫而入。
　　殊不知，在這短短的時間裏，田賁等人早已斜眼將守城兵卒的數量和位置全部記了下來。
　　進了甄邑之內，街上人來人往，比不上商丘和陶邑的喧噪，卻也十分熱鬧。
　　喜歡流行服飾的衛國碩女們不喜歡寬大的深衣，反而熱愛鮮艷的兩色襦裙。男子或裹幘巾、或露發髻，或襦絝布履、或褐衣佩劍。偶爾也有頭戴高冠、寬衣博袖的士大夫乘坐雙牛駕轅的大車經過，頗為拉風，那是本地勢力最大的氏族甄氏的車駕。
　　邑中街市、裏閭遍布，都用矮矮的墻垣或籬笆分隔開來，封凜輕車熟路地帶著眾人從大道繞小路，又從小路上大道，最終來到了專門供應外來商賈暫住的館舍內。
　　衛人亦好貨殖，雖然對外也稱舍吏，但不同於晉國派小吏管理，這裏其實是私人開設的。封凜上次來此已經和舍吏混熟了，甚至還花了幾枚刀幣，嘗過他未嫁長女的滋味。
　　不過這回來，封凜卻推開了投懷送抱的舍吏之女，徑自吩咐舍吏安排壹個二三十人共睡的大屋，並準備好吃食和熱水、酒、燈燭。
　　舍吏和他的長女聞言嘴壹撇，這貌惡的商賈上次來時還出手闊綽，住的是上等的居室，睡軟榻，甚至還招女閭裏的碩女來侍候。可這回再來，雖然帶的人多了，出手卻也徒然小氣了起來。
　　封凜自然是有苦衷的，他此次來甄邑，是做大事，立大功的，可不是享樂和戀奸情切的時候。
　　早在趙無恤派他第壹次來此時，封凜就猜測君子要對這裏下手，果不其然，在陶邑侈靡之業開張的那天，趙無恤再次召見了他，讓他做此行的領頭之人。
　　“我想讓妳再次詐扮商賈，帶著田賁手下的悍卒們混入甄邑，在邑內配合我部取城，事若能成，妳當為首功！”
　　封凜在被子貢壹番勸說後，也死心塌地地留下來了，眼看這支流亡隊伍在宋國、曹國期間整整壯大了壹倍，還解決了財源問題，日後肯定也會招攬更多的人才。所以，潛入甄邑雖有危險，卻也是他封凜為君子立下大功，謀取地位的機會！
　　臨行前趙無恤與他約定：“妳先行啟程壹天，到六月五日混入甄邑，吾等入夜後就率部渡過濮水，從北岸到甄邑，夜路兩個時辰可到，我會帶人潛伏到邑外的桑林等待。”
　　“汝等若能順利混入邑中，可在三更時分讓悍卒奪取南門，並舉火為號。壹見火起，我便會催軍全速前進，妳們在內亂之，我在外擊之，此邑定能壹鼓而下！”
　　田賁悍卒勇無敵，有他配合封凜，加上甄邑松懈的守備，成功的可能性極大！
　　封凜暗暗琢磨：“若是換了平日，就算君子能順利奪取此邑，也會被衛人發覺，很快調遣大軍圍剿，諸侯中也無人會支持吾等，此舉是為死路壹條。但如今晉、衛交戰，晉國三卿正在率軍攻衛，若是乘勢奪邑，吾等便不算是亂卒，至少也是幫助晉國的義軍！”
　　不過封凜覺得，想要憑借奪下甄邑之功返回晉國，實在是不太可能。畢竟除了趙氏外，其余五卿都或明或暗地參與了驅逐趙無恤之事，更別說新任的下軍佐範吉射與趙無恤有殺子之仇，而他們的主心骨範鞅也吊著壹條命垂危未死，想回去的話，至少要讓五卿無話可說。
　　或許，君子還另有後續的計劃？
　　但這已經不是封凜能參與的事情了，其中的細節，也只有君子和他手下的第壹謀主張孟談才清楚，甚至連子貢都不甚明了。
　　……
　　夜已近三更，在舍吏安排的大屋內，墻邊有幾個破舊被褥的床位，其余都是從邑外收來的幹稻草，壹盞特地討要的陶制燈燭在大屋中央閃耀，是這漆黑的夜裏唯壹的光亮。
　　封凜別說睡覺，連坐立都有些不安，他不時起身踱步，盯著沙漏查看。
　　和他的躁動相反，塌鼻梁，椎髻，唇上頷下各留短須，身穿窄袖短打的田賁卻只是靜靜地盤腿箕坐在稻草上，不停用皮帶磨蹭那兩柄殺人如麻的銅劍，就著燭光檢視鋒利程度。
　　在成鄉之戰後，他就漸漸恢復了早先的地位，其後跟著趙無恤遠離故土，在國外走了壹圈後，見識和心胸都有了拓寬，相比壹年前，田賁已經沈穩了許多。
　　他現在是悍卒的兩司馬，原先下宮、成鄉的老兄弟們死的死殘的殘，只剩下十來個人，所以這次帶的人手裏，有壹半是在宋國新招募來的輕俠惡少年。
　　看到那些毛都沒長齊的宋人少年，田賁仿佛看到了壹年前的自己。田賁技擊過人，為人坦蕩仗義，還是趙無恤忠狗，於是他很快就將這些扔到武卒裏必然會成為刺頭的宋國輕俠收拾得俯首帖耳。
　　他們不參與普通訓練，而是被集中在壹處，在田賁親自指點下練習技擊、刺殺、翻墻、放火、野外生存，乃至於偷雞摸狗等老本行。
　　經過壹個多月的訓練，他們已經有了攪亂壹個小邑的能耐，甚至在臨行前，還在陶邑幹下了幾樁無人察覺的入室盜竊作為演習。
　　“三更到了！”就在這時，壹直盯著沙漏的封凜口幹舌燥地說道。
　　田賁最後盯了壹眼雙劍，吩咐道：“檢查好兵刃，帶上縱火的燧石。”
　　和封凜跟守門的甄堇父說的不壹樣，他們人人都帶了擅長的兵器。有青銅短劍，有匕首，還有載在輜車上的短戟、弓矢等，甚至還有幾名持新型武器單臂手弩的，早就壹壹握於手中，讓封凜觸目驚心。
　　田賁站起後孰視眾人，冷冷地說道：“今日之事，不必我多說，二三子在家鄉都是輕俠小盜，做些偷雞摸狗的勾當，事情敗露了，就會被鄉老責罵，士師緝拿。可跟著君子，吾等卻是大盜，殺人放火都是小的，要做就做這種攻城奪邑的大事，方為大丈夫！當然，吾等是君子的劍，君子不用時，就得老老實實呆在鞘裏，今日要用了，便得立刻出鞘刺出！”
　　眾輕俠和悍卒凜然應諾，田賁在他們被招募的第壹天就說過，跟著他別的都好說，但唯獨有壹樣不能少，那就是對君子必須得死忠，不容絲毫背叛。
　　封凜此次的任務，是將田賁等二十多頭殺人不眨眼的猛獸帶入邑眾，剩下的打鬥就沒他什麽事了。此時見田賁等將去搏命，不知道能還幾人，他心有戚戚，便抱著從舍吏處要來的那罐濮陽酒，在地上的陶碗裏倒了壹圈，好為眾人壯行。
　　眾輕俠悍卒壹壹欠身拿酒，田賁也往封凜手裏塞了壹碗。
　　二十多雙手高高舉起，圍成了壹圈，壓低了聲音說道：“共飲此酒！”
　　封凜碗沿才沾唇邊，田賁已經咕嚕咕嚕幾口下肚，隨即將碗朝幹草堆上壹扔，罵道：“淡出個鳥來，跟濮水壹個味道！等旅帥拿下此城，萬畝良田俱為所有，吾等收粟米來自己釀，再喝個痛快！”
　　眾人也輕笑不已，學著他扔了碗。
　　“酒可壯膽，利血氣，好殺人！二三子，隨乃公殺人放火，博壹場富貴去！”
　　說罷，田賁和這二十多名悍卒提刃推門而出，門外，是甄城深沈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