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章 雙姝

　　南子對面，正是為父親樂祁守孝的樂靈子，她身穿素色厚葛深衣，體態纖秾合度。雖容貌尚有幾分稚氣，但因為父親去世，未婚夫君又離開身邊，兄長不足依賴，只能自強。眼中溫和之余多了幾分柔韌，只是身形又消瘦了幾分。
　　聽南子這麽壹說，她掩口微笑道：“我聽說魯國孔子門徒居喪的方法，哭泣無時，不相更代，披缞系绖，眼中要時時刻刻垂著淚，住在倚廬中，睡在草墊上，枕著土塊。又強忍著饑餓不吃食物，衣服穿得單薄而任自己寒冷。使自己面目幹瘦，顏色黝黑，耳朵不聰敏，眼睛不明亮，手足不強勁，必須要人攙扶才能起來，拄著拐杖才能行走，按此方式生活三年……”
　　“可吾等宋人的守孝哪有這麽誇張，我只是天寒時在屋內看醫書，為父親靈牌續燈，晴朗時常常出門在院內走動，只是食物和娛樂有所節制而已。”
　　雖然樂靈子立誌為樂祁守孝三年，卻不會像當世後世壹些“孝子”壹樣刻意標榜，非如此不足以顯示減衰之痛。
　　她的哀傷在心裏，平日還是很愛惜自己身體的。
　　當然，自從趙無恤走後，她有時會茶飯不思倒是真的。南子消息靈通，但凡魯國壹有消息，就會來通告她。
　　最初是曹國那邊傳來的趣聞，趙無恤與曹伯交好，侈靡之所在曹國獲得了巨大的成功，隨後端木商人在宋城也建了壹座，只是規模沒陶丘那麽大，宋人樸實，也不像曹國商賈那麽壹擲百金。
　　隨後是趙無恤渡過濮水，在甄地的冒險，南子現在極其厭惡衛國，但凡是對衛國不利的都直呼痛快，甚至巴不得晉國攻衛導致衛侯意外身死，可惜兩國很快就達成了新的盟約，這並不足以解除婚約。
　　靈子倒是懸著壹顆心，想著未來夫君帶著壹支流亡的孤軍跨越數百裏遠征，身處異國他鄉，壹定十分驚險罷，也不知道有無受傷。
　　從那時候起，她便開始專註於壹些劍矢傷的學習和治療，醫扁鵲目前還在晉國，做趙氏的賓客，給她寄來了好幾車收集抄錄的醫書。
　　等到趙無恤被授土賜民，成為魯國的甄、廩丘大夫的消息傳來，最初對妹夫的選擇不以為然，只希望事後能有壹些武卒遺存，能夠回到宋國的樂混也開始轉變態度。
　　直到前幾日，宋國才得知魯國都城爆發內亂，壹時間市井眾說紛紜，有人說陽虎取代三桓，囚禁趙無恤，劫持魯侯，正式成了執政。也有人說三桓殺陽虎、還有與陽虎“同黨”的趙無恤，成功逆轉局面。這些不知真假的信息讓樂靈子揪心不已，連續幾日在父親靈堂前禱告，並催促兄長派人去魯國查探。
　　還沒等宋國朝堂對鄰國的政變做出反應，最終的真相卻浮出了水面。
　　陽虎被逐，趙無恤成了此次魯國內亂的首功之臣，加封鄆城，授小司寇之職，中大夫之爵！
　　陽虎在宋國的名聲也不好，宋卿們對這種“陪臣執國命”的行為極其痛恨，趙無恤助三桓逐陽虎，頓時贏得了不少人的贊譽。
　　“十六歲為中大夫，領邑人口三萬，看來日後魯國在三桓之外，可能要出現第四位卿了……”壹片叫好聲中，也只有老邁的宋國右師樂大心語氣酸酸。
　　皇氏、靈氏紛紛派人上門賀喜，加緊了與司城樂氏的往來，孔子的學生司馬耕因為趙無恤與孔門友善的緣故，也對樂氏格外青眼有加，他的態度影響著宋公寵臣，壹門兩卿向氏家族的態度。
　　於是乎，在樂祁死後，地位壹下子掉到了宋國六卿末席的司城樂氏開始緩慢恢復。
　　這讓樂混欣喜不已，趙無恤靠自己取得的成就，比當初他建議趙無恤留在宋國，做壹個千室大夫高多了。現如今無恤的領邑都有樂氏壹半多，人口雖然不如，但兵卒的戰力卻無人敢小覷。
　　宋魯相鄰，趙無恤的崛起使得司城樂氏在晉國趙氏之外，憑空又多了壹個強援！於是平日半月見不著面的他開始時不時對妹妹噓寒問暖。
　　這消息也像壹劑強心針，讓因為樂混平庸，德行不修導致宗族內部有些低沈的情緒頓時振奮起來。
　　樂祁靈柩順利歸來，使得宋國六卿關系不像歷史上那麽緊張，所以目前態勢安定。家宰陳寅、家司馬陳定國等紛紛建議派些人和物資送去魯國西鄙，協助趙無恤站穩腳跟，也能顯示兩家親昵。
　　不過南子的速度卻比他們快多了，剛剛接到消息後，她的使者便上路了，還捎帶上了樂靈子的帛書和醫藥作為敲門磚。
　　她做事不著痕跡，雖然平日也未冷落過，但此事之後，跟樂靈子之間的走動卻頻繁了些。
　　此刻聽了樂靈子的話後，她柳葉眉稍微舒展，開始說起了壹些宋宮中的趣事，讓守孝孤苦的少女聽得入神。
　　“我喜好穿紫色，覺得其明艷高貴，無論是朝前還是寢宮內都著紫衣。可前日卻又被司儀批評了，那老叟聲稱紫乃是賤色，作為公女，必須穿紅、黑才能顯得高貴端莊。”
　　樂靈子回道：“的確有種說法，認為紫非正色，五色之疵瑕，以惑人者也。”
　　南子不樂意了：“我雖是女子，卻聽說昔日霸主齊桓公也喜歡穿紫衣，宮中王姬縢妾紛紛效仿，整個臨淄城的人都崇尚紫色，侯伯尚且如此，可見色不分貴賤，貴者衣則貴，貧者衣則賤。”
　　“當時幾匹素色的布也換不回壹匹紫色的布，所以齊桓公聽了管子的建議，裝作厭紫，於是齊國就無人效仿了。”
　　南子不以為然：“我又不要爭霸，也不關心什麽民生，我喜歡如何那便如何，穿什麽顏色，與彼輩又有何關系？若是不愛看，閉目繞開即可，至於如此痛心疾首？似乎我壹直穿紫，宋國就能亡了似的！”
　　樂靈子連忙長跪起身，捂住了她的櫻唇：“可不能亂說。”
　　大概是因嫉生恨，在那場宋宮中的賦詩沖突後，南子“亡國尤物”的名聲倒是被公子朝傳出來了，宮闈竊竊私語，樂靈子不免為好友心憂。
　　南子卻順勢握住了她的手，湊到樂靈子耳旁悄悄地說道：“其實紅色我倒是也有穿，但只是用來作為褻服……”
　　樂靈子臉色壹陣紅暈，在南子的腰間狠狠擰了壹下，兩人恢復了少女本性，在加了鹿絨墊子的蒲席上打鬧成壹團。
　　鬧了片刻後，二女都有些嬌喘，緊緊貼在壹起，南子親昵地撫著樂靈子被弄亂的發鬢說道：“吾等的帛書，還有妳的醫藥現在應該到魯國了……妳的帛書如此厚重，快些老實交代，都與那‘重耳’說了些什麽？”說罷作勢又要擰她。
　　“重耳”是南子打趣閨蜜時對趙無恤的專稱，壹方面取笑樂靈子效仿當年季隗，另壹方面暗喻那日趙無恤將她壓在床上說的誌向，當然，這方面樂靈子卻不知道的。
　　靈子讓她別鬧，整理衣襟道：“也沒說什麽，只是將宋國和家中的壹些事情絮叨地說了壹遍，又講了我最近看的醫書。夫子從晉國送來了兩大車竹卷，我每天都要看上壹石，沈甸甸的有些累……”
　　“我記得君子在宋國時與我說過，這世上有種比簡冊輕便，比絹帛便宜的物什，名為‘紙’，可以用來書寫。它潔白如雲雪，薄如絲絮，又有韌度，表面冰如玉滑如絲緞，提筆在上面寫篆字，墨跡凝而不散，若是有了領地，壹定要制出來送予我……也不知道做出來沒有。”
　　南子聽得睜大了眼睛，卻是不可置信：“我卻是不信，這世上竟然能有此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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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末的魯國西鄙，趙無恤在鄆城呆了三天後，又回到了這裏。
　　費邑那邊的消息也傳了過來：也不知道孔子是如何勸說的，公山不狃同意送回叔孫州仇，以費邑歸降，重新做了季氏家臣，但費邑依然由他控制，壹切維持內亂前的狀態！
　　至此，陽虎在魯國內部的殘黨宣告平定。
　　於是繼趙無恤、公斂陽、子路之後，孔丘本人也成了此次陽虎之亂最大的功臣之壹，他半月前的人生低谷，以及如今像鷙鳥撲食般的入局，都叫人眼花繚亂。
　　趙無恤收起傳信的帛書，暗暗想道：“孔子此行已然成功，那魯國內部唯壹的不穩定因素也就消弭了，之後幾年便可以壹致對外……”
　　“但另壹方面，費邑若是歸順，季氏的力量也能得以恢復，壹旦他們重新站穩了腳跟，與孟氏、叔孫氏達成相忍的共識，便將加劇對我這個外來者的排斥。幸好陽虎還在，盜跖尚存，到了明年春種之後，齊國人恐怕也要蹦跶起來了……”
　　也不知道他這次會得到何等賞賜，是功過相抵，繼續做中都宰？那宰予的打算可就落空了，亦或是，能憑借次功進入魯城權力中樞？
　　禍兮福兮，利兮弊兮，實在是孰為難料。但趙無恤也通過此事看清了自己的局限，在張孟談幫助下，雖然暫時扭轉了魯國的局面，讓形勢對自己有利。但依靠陰謀伎倆，想要算盡世間智者英豪，還差得遠呢！
　　看來是該沈寂壹段時間了，繼續種田發展，等待時局，發揮自己穿越者的優勢才是王道！
　　想到這，他又將樂靈子寄來的帛信看了壹遍，目光停在她的抱怨上。
　　壹個素衣孝服的纖細少女，深夜裏點著牛油燭，跪坐在蒲席上捧著沈重竹簡的情形浮現眼前，真是讓人又可憐又可愛。
　　不單單是為了討好未婚妻，若是能做出紙張，哪怕是最原始的麻紙，也能讓領地多壹項收入進項，為明年將商品打入陶邑市肆做準備。
　　於是他將廩丘的工正公輸克喚了過來。
　　“前些時日廩丘織造坊制作旌旗、冬衣，有不少剩余的黃麻、布頭、破履，妳可按我說的收集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