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五十八章 阻蔔(下)
宰執天下 by cuslaa
2023-4-22 11:42
嗚,嗚,短促的兩聲號角,從丘陵的那壹邊傳來。
同樣方向傳來的馬蹄聲漸漸緩了下來,歡呼聲則蜂然而起。
丘陵的這壹邊,曷剌和阿裏睹都下了馬,百無聊賴地站著。
幾十名騎兵,分散在兩人周圍,都是曷剌、阿裏睹兩位阻蔔貴人的族人,同樣是無聊地站著,為丘陵後面的狩獵活動,守住獵場的邊界線。
北地草原的初秋,已經可以嗅到冬天的味道。同樣散落在周圍的馬匹,正低著頭,拼命地為冬天儲備營養。
曷剌擡頭望著西斜的太陽,無聊地計算著狩獵活動結束的時間。
阿裏睹回頭望了望丘陵頂端那面張揚的紅旗,幾名戰士就站在丘陵頂端,交替舉起紅旗搖動著,指示著獵物逃竄的方向。
阿裏睹曲起胳膊,捅了捅曷剌:“這是多少頭了?”
“三十?四十?”曷剌隨口說著,他並沒有去數丘陵的對面,那位夷離堇到底已經獵到了多少頭麋鹿,只是壹直都聽到射殺獵物後的號角聲,“管他獵了多少頭,都得多虧撒剌。”他嘴角掀起,齜出來的牙齒都帶著諷刺,“鹽撒得真是好,早上看他捉了有七十多頭鹿。”
阿裏睹也跟著補充:“我昨天還看見撒剌帶著人去東面熏兔子洞。”
曷剌咧著嘴,“不愧是阻蔔第壹獵手,想不到撒剌連兔子都會捉。”他沖地上狠狠吐了口吐沫,“烏裏帶隊出門,遇上了南人的攔子軍,就回來壹個,刀都抵到鼻子下了,還在這裏打獵!”
阿裏睹多看了曷剌幾眼,曷剌沒好氣翻白眼,“看什麽?”
阿裏睹道:“我看妳說話越來越像漢人了。”
阿裏睹的部族與宋國的漢商來往頻繁,漢人說話時的腔調跟現在的曷剌很像。
“不好嗎?”曷剌反問。
“也沒什麽不好。”阿裏睹並不在意,現如今說話像漢人的越來越多,就連他自己,也覺得自己說話也開始像漢人了,“只要不像阻蔔人就好了。像個阻蔔人,黑山內外都沒活路。”
曷剌沈默了下去,嘴角上的肌肉抽搐著,顯然被說到了心上。
猛然間,他拔出刀,狠狠砍著面前的矮樹。面容扭曲地狂揮著手臂,鐸鐸的聲響中木屑橫飛,矮樹搖搖晃晃。曷剌最後用力壹刀,將樹幹攔腰砍斷,臉上的憤怒和瘋狂終於消退了。
回過頭,他啞聲道,“像阻蔔人沒活路,像烏古人也沒活路,就是像契丹人同樣沒活路,契丹人壹樣不當妳是人,他們只看得上真奚人、真漢人。只有像漢人,還能跟漢人做買賣。像契丹人,就得跟撒剌壹樣,用了那麽多鹽去誘鹿,轉頭來家裏的孩兒就得喝羊血了!”
阿裏睹也擡頭望著丘陵上,又開始搖動的紅旗,“就怕他討了貴人歡心,回頭就要拿我們家裏的鹽。”
鹿愛吃鹽,用鹽來誘鹿是很常見的狩獵方法,但這不是阻蔔獵人慣用的手段。
阻蔔人的狩獵,可以用唿哨模仿母鹿叫來誘惑,也可以埋伏在鹿群飲水的河湖邊,或者就是讓人將鹿群所在的林子圍起來,壹點點地驅趕。
但今天的這場狩獵,不過是要讓東面來的貴人開心壹點,撒剌就在鹿群常去喝水的河畔灑了許多鹽來設陷阱誘鹿。壹口氣活捉了幾十頭麋鹿,壹直送到獵場來放掉,讓貴人射個痛快。
主持此事的撒剌付出了這麽大的代價,只要讓東面派來的貴人滿意了,貴人將管束阻蔔部的大權交給他,壹切就都能賺回來。
阿裏睹擔憂地說著,“還記得女古底的烏八嗎,他聽了撒剌的話,去搶了漢人的商隊,兩百多兒郎壹個都沒回來。撒剌怎麽做的?壹口氣就占了女古底。烏八死了,他的妻妾、女兒還有孫女都進了撒剌的帳中。那就是條毒蛇,不小心就會被他毒死。”
“我不怕蛇。”曷剌則狠狠地說,“我家裏沒鹽,只有刀子和弓,還有八百勇士等著他來。”
曷剌說完看著阿裏睹,阿裏睹點點頭,同仇敵愾,“我家裏壹口氣賣了壹千兩百只羊,六十多匹馬,才換了十石鹽。沒多余的給人。誰要來搶,拿命來換!”
阻蔔各部如今的疆域內並不產鹽。
過去倒是有壹座鹽湖,被阻蔔王帳占著,只是量少質劣,阻蔔各部吃鹽基本上還是要向外面買。現在這座唯壹的鹽湖被契丹人占去分給烏古部了,阻蔔各部吃鹽對外界的依賴就更大了。
自己不能產鹽,賣到阻蔔部的鹽的價格就變得很貴。宋國漢商開出的售價,要兩張上好的羊皮才能換壹斤鹽。契丹人運來的食鹽則便宜點,但口感很差,而且還發苦。
宋人的商隊來得多了,近黃河的阻蔔各部,如今基本上都用上了來自南方的漢人的鹽。契丹鹽全都沒了銷路。就連剛剛得了壹座鹽湖的烏古部,部中總共有三個鹽湖了,但還是買宋人的鹽,自家鹽湖,就放開來給各家的馬和羊來吃了。
在草原上,當客人登門,必上的就是鹽和茶。這兩樣,在阻蔔人眼中,比黃金和白銀都珍貴,如馬和羊壹樣能當做聘禮和嫁妝。
家裏的珍寶,不論是誰來搶,阻蔔族的男人只要沒死光,總會把賊手給打回去的。
兩人的話說得極為硬氣,但兩人終究還是在為撒剌和契丹貴人站崗,把守著獵場。
曷剌和阿裏睹兩人心中都明白,真要是契丹人給撒剌撐腰,除非有將全族拼光的打算,他們也只能任其予取予求。
阻蔔東、西、外三支曾經被壹人捏合在壹處,阻蔔大王磨古斯的威名即使在萬裏之外依然響亮。
磨古斯壹統阻蔔的那些年,被契丹人索走的貢品越來越少,各部的生活也越來越好,隨著磨古斯大王名聲越來越大,其他部族也開始心動,打算壹起攻打契丹,掃除契丹人對草原上的統治。但就在那時候,契丹的太子來了。
耶律隆只帶著壹萬人從東面過來。他們帶著槍,托著炮,接連三戰,磨古斯每壹戰都慘敗而逃,最後王帳被拔起,磨古斯本人也死了,數萬阻蔔男兒死於草原之上。從那壹天起,阻蔔各部分崩離析,全都成了契丹人的狗。
給趕到黃河南方,為皇帝的斡魯朵守門,給趕到南方山中,為皇帝的斡魯朵堵路。還有許多,就在皇帝的斡魯朵中做奴隸。
任何壹個阻蔔人,都想改變現狀。但阻蔔人都清楚,除非在這壹片大地上,不再只有契丹人壹個聲音最響亮,要不然,只憑阻蔔人的力量,永遠都奈何不了契丹。
號角又響了起來,就在兩人說話的當口,已經是第三次響起了。
曷剌不快地轉頭看著丘陵上舞動的紅旗,“撒剌到底放了多少只鹿?他打算今天就把捉到的鹿都放光?”
撒剌捕捉的準備放到獵場上獵物,兩人親眼看見的就有七十多只鹿,可能還有上百只兔子,足夠契丹貴人帶來的幾十人兩三天的分量了。可現在看來,或許壹天就用完了。
阿裏睹卻笑了起來,“撒剌今天晚上肯定是沒法兒睡了。這個貴人可不好服侍。”
“難道我們服侍的貴人還不跟他壹樣?”曷剌說著,不言語了。
狩獵持續到了晚上,獵場上開始到處傳揚今天契丹貴人的戰績。
壹人壹弓,壹天就射了三百只兔,五十頭鹿,還有壹只狐貍、兩頭狼。
這些獵物被繩索捆了,十來匹馬馱著,壹路耀武揚威地回到營地中。
曷剌惡心得直反胃,咧著嘴,冷笑著。阿裏睹雙手合十,念著佛,“早死早轉生吧。這些兔、鹿可是被撒剌折騰壞了。”
曷剌望著營地,四面有壕溝,有土墻,還有炮壘,裏面燈火通明,他冷笑著,“過去砍支樹梢做成弓插在地上,躺倒就睡了,現在還要挖溝。”
“弓子鋪?好久沒見到了。”
契丹人過去都不紮營,弄壹根樹梢上的軟枝做成弓,放在地上,就當做集結的地方,這叫做弓子鋪。
現在契丹兵馬壹出動,只要停下來紮營,欄桿壕溝壹樣不缺。到底是遼人,還是宋人,現在都分不清了。
“契丹人跟漢人學,但還是打不過漢人。”曷剌突然說道,“如果宋人來了,我就投過去。才不會替契丹人去死。”
聽得出來曷剌這並非是氣話,而是經過了深思熟慮。
“阿裏睹,妳呢?”曷剌故作輕松地問著,但瞇起的眼角已經帶起了危險的味道。
阿裏睹在曷剌問出聲之前,就已經明白到了最緊要的關頭,這個時候,如果猶豫半分,下壹刻,曷剌就會拔出刀來。
兩人雖然自幼相識,曾交換信物結為兄弟,兩家部族又世代姻親,但事關本族的生死存亡,曷剌絕不會留手。阿裏睹自問換作是他處在曷剌的位置上,如果不能得到壹個肯定的回答,他壹樣會立刻把刀拔出來、砍下去。
阿裏睹飛快地說道:“漢人是種地的,我們是放牧的,他們搶不了我們的地,我們只要賣給他們羊毛羊皮就行了。”
“妳當真這麽想的?”曷剌盯著阿裏睹,問道。
“這草原上,誰不這麽想?”阿裏睹搖頭,“兩邊壹比,誰會不明白?”
“撒剌不明白。”
“因為他跟著契丹能搶我們,跟著漢人可就不行了。我們會殺了他的。”阿裏睹問,“曷剌,妳打算怎麽做?”
曷剌道,“妳記著今天的話就行了。”他望著南方,“機會很快就要來了。”
“機會,什麽機會?”阿裏睹追問。
曷剌回頭看著阿裏睹,露出了壹個狡猾的笑容,“如果妳看漢人的報紙,妳不會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