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南北（二）

　　不是年節，不是上元，也不是冬至，更不是壹年壹度兩大聯賽總決賽的日子。
　　但東京城中，還是到處都能聽到劈裏啪啦的鞭炮聲。
　　街頭巷尾，路上的行人臉上都帶著笑容，人人都是歡天喜地。酒樓之上，高朋滿座，壹壇壇好酒端上來，掌櫃的忘了提醒小二多摻些水，客人則沒忘多撒壹把賞錢。
　　大宋的海軍，逼到遼國家門口打了壹仗，硬生生地贏了下來。不僅贏了，還是以壹當十的贏。
　　開國以來，對遼作戰，從來沒有過如此讓人暢快淋漓的大捷。這哪能不讓東京百萬軍民欣喜欲狂？
　　說起來，大宋對北方死敵的戰爭，過去不是沒有過勝利。最近的壹次，就在十幾年前，不僅勝了，還順手從遼國身上割了壹塊地回來。
　　但那場勝利消息傳來，東京士民，決然沒有今日的狂歡。
　　因為那樣的勝利，不過是驅逐攻入境內的遼軍，絕非主動攻入遼境。
　　強盜闖進了家裏，好不容易才趕了出去，家裏的壇壇罐罐還被打爛了壹堆，這樣的勝利，哪家哪戶都不想有第二次。
　　而今日的海上大捷，則讓人恨不得來得更多壹點。
　　“只要在國境上擺下數萬兵馬，就能從大宋訛走千裏國土的日子壹去不復返了。”
　　已經是郡王之封的趙世將，只穿了平民的服飾，拄著拐杖立於州橋橋頭上，他的身側，壹名身著襕衫的中年人正低聲復述著今日報上社論的內容。
　　趙世將靜靜地聽著，他看到路邊上幾個醉鬼，提著酒瓶歪歪倒倒，大聲唱著三年前北門鐵工隊奪取總冠軍後唱的得勝歌，轉進了壹旁的橫街中，沒壹會兒提了壹長串鞭炮出來，劈裏啪啦的就在禦街街邊放了起來。
　　兩名巡卒吹著哨子趕了過來，將這群醉鬼給趕走。禦街上除了正常的行車走路之外，禁止壹切攤販，禁止婚喪隊伍吹吹打打，當然也禁止煙花爆竹。
　　不過他們禁得了禦街上的鞭炮，東京城中其他街巷裏的鞭炮聲，可沒人能禁絕得掉。
　　鞭炮裏面都是火藥，軍中對火藥需求極多，民間的量就少了，鞭炮的價格可比過去貴了不少，但就這樣，幾乎每條街巷，都有鞭炮響起。
　　中年人在神色木然的大宗正身邊低語，“宗正，妳想過會有這壹天嗎？！”
　　“只要在國境上擺下數萬兵馬，就能從大宋訛走千裏國土的日子壹去不復返了。”這句話指是誰？不正是熙宗皇帝曾經割讓出去的那幾百裏土地。
　　這壹次社論的內容，來自於都堂，突然間舊事重提，不就是為了趁機打擊熙宗皇帝的名聲嗎？都堂之心，已經可以說是路人皆知。
　　“司馬昭之心，已是路人皆知。”中年男子冷笑著質問道，“宗正，妳覺得妳這個位置現在很風光嗎？”
　　趙世將現在是大宗正司，所有宗室成員都在他的管轄之下。
　　太後、天子不臨朝，絕足不出宮中，需要祭祀太廟的時候，就由大宗正出面代行禮節。
　　太宗壹系，在濮王府案之後，便告沈寂。濮王府中大半被貶責南荒，剩下的則俯首帖耳地過活。
　　而太祖壹脈，其他不說，出自太祖系的兩個孩子現在還養在宮中，說不定哪壹天就——甚至不是說不定，在宗室們眼中，皇帝肯定不會有自己的血裔，必然會過繼壹人來即位。
　　因而趙世將還能回上壹句，“比過去強點。”
　　中年男子冷笑著，“堂堂議政，參加過幾次議政會議？還不是要縮著頭。”
　　趙世將默然無言。
　　作為大宗正，九卿之壹的趙世將還有議政的身份，還是開府儀同三司，但趙世將從來都沒參加過議政會議。
　　中年人小勝壹把，微微壹笑，回頭望著北面的朱雀門，“昔年太祖修開封城墻，大內宮室，功成後，曾令人將大慶殿到南薰門壹條線上的門戶都敞開，從南薰門外能壹直看到大慶殿禦榻上的太祖皇帝，要世人知道他心中無絲毫邪曲。時至今日，已經沒幾個人知道這件事了。再過些年，又有幾人記得大宋的太祖？”
　　趙世將沈默著，沒有任何反應。像是聽見了，又像是沒聽見。
　　中年人道，“權臣當道，最先開刀的肯定是宗室。現在能容妳，是因為要用妳，等到沒用了，他們又會怎麽做？宗正，我可不信妳不後悔。”
　　趙世將二人站在街頭，卻與街上歡快的氣氛格格不入，頗為顯眼，來來往往的行人中，十個裏面少說也有兩三個，會看他們這壹對老家夥壹眼。
　　趙世將不耐煩起來，冷聲道，“妳要做什麽盡管去做，別把我拖進去，也別把宗室都拖進去。”
　　中年人嘿嘿慘笑起來，“我單人孤身能做什麽？玉碎殿前？到了外面怕就是我死於急病。有了報紙，那壹幹奸賊想要指鹿為馬都容易了千百倍。”
　　趙世將回頭盯了中年人壹眼。
　　玉碎殿前？有氣節的士大夫能幹得出來，養尊處優的宗室會有這個膽子？說來說去，還是不忿大宋天下被外姓人指手畫腳。
　　“皇帝終究落不到他人身上。”他淡漠地說道。
　　都想做皇帝，就都做不得皇帝。韓岡馬上就不做宰相了，等章惇死，他也回不來。韓岡把大議會說了幾十年，想改口都改不了了。就算轟走了趙官家，到時候，他能不要臉皮自己做皇帝？
　　“性命操之於臣下之手，那還是皇帝嗎？！”中年男人又質問。
　　“總比熙宗還在時要強。”趙世將的態度愈發地冷淡了。
　　反倒是中年男人變得激動起來，“妳果真要翻趙居的案子？”
　　“是趙世居！”趙世將壹下翻了臉，“是南陽侯府上的趙世居！”
　　熙寧八年的趙世居謀反案，已經過了近二十年，但趙世將這些年來，沒有壹日忘卻。自真宗之後，太宗壹系待太祖、秦王之後，都是大加優撫，看起來已是壹族和睦。誰想到熙宗皇帝倒好，八竿子打不著的牽連，就把謀反罪名加到趙世居的頭上，經此壹事，太祖後人這才看清了皇位上的真面目。太宗皇帝的後代，可是從來也沒有放松過對太祖後人的警惕，趙世居也不過是只被拉出來殺雞儆猴的雞罷了。
　　見趙世將動了真怒，中年人口氣就緩了下來，“趙世居誠然冤枉，但他結交士大夫，又怪得了誰？”
　　“我天天結交士大夫，誰能說我不是？！”趙世將眼睛瞪了起來，“如今宗室子弟考進士，考諸科的更是多得是，壹個比壹個用功，現在還有哪家會攔著他們上進？！”
　　中年人譏諷道：“宗正可是賽馬總會的老會首。”
　　趙世將怒極反笑：“是啊，老夫剛開蒙時也曾想過考進士，是誰逼得老夫只能飛鷹走馬的？”
　　中年人張口欲駁，但他和趙世將的爭吵驚動了周圍，多少道視線投了過來，視線中充滿了好奇。
　　中年人沈默了下來，過了片刻，待周圍視線都散了開去，他才低聲道，“宗正別忘了沈括也曾是主審。”
　　“蹇周輔死了，鄧綰也死了，範百祿這輩子都沒機會再進壹步。就是沈括，有兩位宰相支持，他敢攔著？！”趙世將重重地哼了壹聲。
　　趙世居謀反案，將案子扯起來的蹇周輔，煽風點火的是鄧綰，將事情鬧大、往新黨黨魁王安石身上推的是範鎮的侄子範百祿，沈括雖與範百祿同為主審，但他可是息事寧人的壹派。翻案之後，罪名也不在他身上。
　　何況要為趙世居壹案翻案，可是兩位宰相都同意的，以沈括的性格，恐怕連多說壹句都不敢。
　　趙世將現在的心力都放在這樁陳年舊案上，他與趙世居的交情不深，但只要知道趙世居是太祖之後這壹點就夠了。
　　他回頭望著朱雀門，“前日，是妳那兄弟來說好話，今天就是妳來說怪話，可惜老夫是油鹽不進，妳們就別多費唇舌了！”
　　中年人壹直都是七情變幻，直到此刻，他更是帶著輕松的笑容，“只要宗正能聽得就是。人心總是會變的，那些奸佞也不是壹開始就敢做反，不過是壹步步的膽子越來越大罷了。如果那些奸佞不做大逆不道之事，那壹切休提。如果當真做出來了，即使我不來找宗正，宗正也會來找我的。”
　　話聲剛落，他就告辭離開。好象是在擔心有朝廷的細作盯著，走得很快，穿過了壹處橫街，就立刻像影子壹般，消失在圍墻後的巷道中。
　　趙世將沒動，他還想著中年人離去前的那幾句話，“不是壹開始就想著？”
　　趙世將自嘲著搖頭，別人倒罷了，那位即將卸任的宰相，可是從先帝駕崩後就開始有了反心的。
　　議政會議的召開，就是大議會的前身，當士大夫開始自成壹體，要掌握天下大權的皇帝就成了累贅了。
　　趙世將可不信，韓岡當年提出議政之制的時候，不是為大議會做準備。
　　如今海上大捷，證明沒有皇帝，宰輔們統帥的朝堂同樣能安內攘外，又成功地邁出壹步的韓岡，也不知現在在何處，又在計劃著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