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滄浪歌罷濯塵纓(二十九)
宰執天下 by cuslaa
2023-4-22 11:41
“戶絕田啊……”
代州、忻州不知有多少戶人家死絕了,房屋被燒,家財被奪,但田地可是燒不掉奪不走,都變成了無主的戶絕田了。
依宋律,戶絕田要收入官府,成為官田。但同村的鄰居,只要還活著,完全可以趁機侵占甚至吞沒這些土地。膽小的動壹動界碑,膽大的直接把界碑拔了。
只要事後能打點好縣中下去計點戶口、土地的胥吏,就能安安心心地將田地侵占下來。如果還想要穩妥壹點,再去偽造壹張田契也就夠了。
田契分為白契和紅契兩種。紅契是在官府備案的,交過了契稅,蓋了鮮紅的印章。白契則就沒有備案,只有買賣雙方和中人、保人。這兩種買賣契約,在斷案時都可以作為證據,不過紅契和白契相沖時,還是以在官府中有存檔的紅契為準。只是如今的代州官衙,戶籍也好,田契也好,都燒了幹凈。掏出壹張白契來,就能證明田地的歸屬了。再交點錢,還能編進新訂的官衙籍簿中。
黃裳自是知道現在代州鄉裏的情況,“那誠伯妳打算怎麽辦?”
“什麽都不辦。當務之急是把田開墾起來,糧食種出來。只要能開辟出來,就是沒田契也好說。”田腴苦笑著,現階段,孰重孰輕必須要分清。他當然也想去整治壹下那壹幹奸猾之輩,可雁門縣現在最重要的就是盡快恢復生產,不再依靠朝廷的救濟來維系百姓的生活。
“章質夫也這麽想?”黃裳問道。
“我只要考慮雁門壹縣就夠了。但章府君還要想著繁峙、五臺和崞縣。”田腴慢慢地搖頭,他和黃裳都是韓岡門下士,但章楶不是,有壹個知樞密院事的族弟,行事無須依從韓岡,“知繁峙縣是陳豐,他還好說。但五臺和崞縣,樞密並沒有推薦,新上任的知縣會怎麽想怎麽做,章質夫免不了會有些顧慮。”
“……樞密若能回京中,與章樞密在朝堂上聯手起來,想必章質夫就能放心去做了。”
當年廣西邕州被屠之後,韓岡立刻組織了大量人力開辟渠道,對邕州的田地進行集體耕種,而無視原來田主的所有權。很多避難回來的大姓、富戶,都對此頗有微詞。甚至有人上告到開封,也幸好當時朝廷對平定交趾極為迫切,沒有追究韓岡的責任。
而現在的情況,和議已定,遼軍已退,就有了內鬥的余暇。不說別的,京城中很多人正想找韓岡的把柄。縱然韓岡本身無懈可擊,只要將韓岡身邊的人放倒幾個,他也肯定要受到牽累。章楶私心裏肯定是不願意為韓岡冒風險,不比黃裳和田腴,甘願為韓岡沖鋒陷陣。
“朝廷……”田腴搖了搖頭。兩府中那幾位怎麽可能讓韓岡和呂惠卿回去。
韓岡、呂惠卿二人攜臨危救難和開疆拓土之功返回朝中,立刻就能聚攏起壹大批官員投效,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從在京的宰輔們手中奪下壹大塊實地來。可只要能攔住兩人幾個月,讓其高漲的聲望漸漸回落,讓皇後、群臣和百姓的興奮重新沈澱,想要投奔兩人的官員就會少上許多。
而且兩人既然不受已經在京中多日的同僚們的歡迎,那麽下面的官員們想要投效就必須要冒開罪壹位平章、兩位宰相和數位執政的風險——而趨吉避兇的智慧,官員們不缺少。而雪中送炭雖好,但萬壹還沒有等到收獲的壹天,便引火燒身可就不妙了。
在兩府中爭權奪利的背景下,韓岡的藥王弟子光環現如今也發揮不了作用。既然他在外數月,皇太子都平安無事,那麽再拖上兩三個月也不會有太大的關系。
黃裳哼了壹聲,不屑之意溢於言表:“朝廷怎麽想的不用管,反正樞密的準備快差不多了。”
“京營真的能成事?”
“既然誠伯妳的職位都已經定下了,那麽京營禁軍的‘功勞’也肯定有了賞賜,朝廷豈會拖延?”
黃裳在功勞二字上加了重音。河東戰事中,韓岡把京營禁軍的作用發揮到了最大,但如果他們能有河東軍壹半的戰鬥力,早在太谷縣,置制使司就能將戰役的目標改成全殲敵軍,而不是退敵了。
“他們真有鬧的膽子?”田腴仍有疑慮,“聽說當年仁宗皇帝大行,英宗即位,京營曾以賞賜不足鬧了起來,不是給殿帥李璋壹句話就給罵回去了嗎。”
這樁公案傳得很廣,往往士人評論軍伍的時候,都會拿來做例子。
“那是他們沒有上過戰場,立過功勞。上過戰場之後,自以為了不起的可是多得很。”
“……的確。”田腴點了點頭。確不是壹回事。同樣賞賜微薄,有功和無功,鬧起來的底氣和聲勢都不壹樣。他又嘆了壹聲:“朝廷諸公私心太重啊,樞密常說禮尚往來,如此行事也是不得已而為。”
“不過這都是我們在胡猜啊。”黃裳又道,“樞密到底是怎麽想的,誰知道。”
田腴笑了壹下,不置可否。這些全都是他們私下裏的猜測。縱然壹目了然,韓岡也絕不會向任何人承認他的私心。不過總有蛛絲馬跡能看得出來。
身為韓岡身邊的親信,兩人皆知韓岡本來準備在河東就開始清理軍中空餉,可當他開始著手去做,並寫信想征得王安石的支持的時候,卻發現他的嶽父有意讓他留在河東。韓岡的想法當即就變了。
他本以為可以得到王安石的支持,可是現在沒有足夠的支持,反而會被同僚落井下石,這樣的局面下韓岡可不會往火堆裏伸手。不勞幕僚們苦勸,韓岡自己就很幹脆地放棄了,戰事壹結束直接就把京營都打發回京。
但韓岡究竟有沒有熄了之前的心思,那就誰都弄不清了。而這樣情況下打發回去的京營禁軍,究竟會給朝廷帶來什麽麻煩,也很容易看得清楚。
斬首、俘獲還有經歷過的戰鬥,韓岡在奏章中壹點沒有克扣,甚至還把功勞簿公開給了所有的將領觀看,讓他們自己來確認。最後還當面封存送去了京城,以示其公。
韓岡都做到了這壹步,最後怎麽封賞那就是朝廷的問題了。
“不過也有可能,樞密另有方略。以樞密的性格,不會將賭註壓在壹門上。”
現如今,朝堂中的緊要差遣,全都給人占了去,都沒留給呂惠卿和韓岡壹星半點。
按情理理說,如今就讓呂惠卿及韓岡兩人回京,他們壹時之間也爭不過根基牢固的其余宰輔。孑然壹身地進了兩府,只有被架空的命,存在感只在畫押、蓋章上。
可是韓岡和呂惠卿都不是沒有基礎的人,在朝中有門人、有奧援,本身又有年齡和功績上的優勢,不愁沒人投效。
這兩條強龍回朝,肯定是要搶班奪權的。這當然會引起已經大權在握的宰輔們的忌憚。且韓岡相對於呂惠卿,身上還多了壹重公案,道統之爭讓王安石都不想他回京太早。
縱然皇後希望韓岡能早日回京,但只要宰輔們那邊不同意,皇後壹人是擰不過他們。因而直到六月艷陽高照,韓岡依然逗留在代州,不尷不尬地做著他的置制使。
換做是別人,這時候肯定是急得心中如火燒。可韓岡都是氣定神閑,好像是壹點也不擔心回不去。
“樞密若是沒有把握,今天就不會這般悠哉悠哉地去吃冷淘了。”
田腴的話有點盲目,但黃裳卻覺得他並沒有說錯。
縱使親近如他們這些幕僚,也沒人能看得透韓岡。比如他的學問,比如他的見識,都很讓人費解。世間都說是天授,但韓岡卻總是振振有詞地解釋為格物而來。
這真是個好理由。
比起攻讀經史,格物致知其實更需要時間去積累。黃裳喜歡兵法,對山川地理下過很多心思。真正要精研地理,就不能坐在家中翻書堆,而是必須腳踏實地地去各地探查。這也可以算是格物。其所用時間之多,遠遠超出在家中讀書的消耗。
無論是天文地理,還是自然萬物,都是需要消耗大量時間來研究的科目。可到了韓岡這裏,很多顛覆了常識的見聞、道理,似乎沒用太多時間就給他格致得到。
《桂窗叢談》就不說了,前些日子曾與韓岡閑聊,不知怎麽就談起了釀蜜。黃裳最多也只能分辨不同蜜源的特點,而韓岡就不同了。
他不能分辨槐花蜜和桂花蜜的區別,但他卻能將釀蜜的手法說得頭頭是道,好像比蜂農都要精熟。比如那王漿,黃裳從來沒聽說過。還有任何壹個蜂巢中角度壹模壹樣的格子,聽到韓岡說了,方才驚覺竟有此事。而蜂群中的後、王、兵、工之分,如同人間的國度,更是讓人匪夷所思,卻無從質疑。
“可能真的是天授吧。”黃裳想著。
不是說韓岡的識見,而是他格物的能力。別人需要長年累月的觀察、積累,而他或許只要壹瞥就能看透。天地之事如此,那人事呢,或許也能壹眼看破吧……否則也做不到不及而立便身登兩府。
而現在的情況也讓人不得不認為,他真正的手段還沒用出來。
“誠伯。”黃裳突然問田腴,“樞密那壹日在張孝傑當面說的壹番話,究竟……是對誰說的?”
“……只有天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