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聲入雲霄息烽煙（下）

　　搖頭揮去滿心雜念，韓岡將自己從失落和混亂中拔了出來。長時間默不作聲的行軍，讓隊伍裏的空氣變得充滿了壓抑，連自己這樣意誌堅定的性格都受了影響，其他人的情況恐怕更是不妙。
　　如果在行軍中說說話，唱唱歌，這種沈郁的氣氛應該很容易就能打破。但行進在危機四伏的谷地中，兩側的山谷中不知隱藏了多少殺機，韓岡和王舜臣的神經都繃到了極點。帶隊首領的緊張理所當然的感染到了全隊身上，讓所有人都提心吊膽。
　　腳下的官道轉過了壹個角度，原本擋在視線前的山壁退了開去。壹條星河在前方的地平線上浮現，突兀的映入眾人眼簾。星河黯淡，搖晃著似有似無，唯有壹點最為炫目。韓岡不禁瞇起眼睛，定睛再看，才發現那不是星辰，而是壹座城寨上亮起的火光。
　　深深地吸氣，將接近冰點的空氣吸入肺中。從體內泛出的冰寒讓韓岡精神振奮，悲觀剎那間讓位於現實。
　　那是甘谷城！
　　數百支火炬將城墻的上緣從黑暗中勾勒出來，星星點點的光明無法照亮夜空，卻照入了韓岡壹眾的心中。就算甘谷城告急的烽火是燃於城頭上的星光中最為燦爛的壹顆，他們也沒放在心上，那至少還代表著甘谷城依然在宋人的手中。
　　“是甘谷城！”隊列中響起了壹陣低低的歡呼聲。“終於到了！終於到了！”
　　雖然至少還有近十裏的距離，但目標就在視線範圍內的感覺，讓人人興奮不已。不待韓岡催促，個個揮鞭駕騾，將車子趕得更快了三分。
　　“不對！”王舜臣忽然靠了過來，聲音裏透著緊張：“三哥，情形不對啊。”
　　“怎麽了？”在韓岡的記憶裏，壹向大膽的王舜臣很少有聲音發顫的時候，壹股不祥的預感出現在心中，“出了什麽……見鬼！”
　　韓岡話到壹半突然就停住了，改而爆出壹聲咒罵。就在官道左側的山坡上，隱隱約約地能看到壹團團黑影如同幽魂壹般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無數碎亂的腳步聲，在幾個呼吸間就連成了壹片。
　　山坡上影影綽綽，細細碎碎的聲音不斷從上面傳來。不知聚集了多少蕃人，多少弓刀槍劍。坡上的黃土被千百只腳反復踩過，崩塌的土石嘩啦嘩啦的落了官道滿地。
　　“是心波三族的蕃狗！”王舜臣厲聲喝叫，充滿了怒意。
　　對，只會是心波三族的蕃人！如果能跟著黨項人壹起殺入富庶的秦州，他們也能過上個肥年。心波三族不是小部族，不需要擔心會被拿去當雞殺給猴兒看。他們匯合起來的總兵力超過四千，足以讓秦鳳經略司投鼠忌器。他們的行事，也便壹貫地肆無忌憚，只有在甘谷築城後，方才消停下來。對心波三族來說，甘谷城就是套在脖子上的枷鎖，如果能打破，必定是樂見其成。
　　甘谷城頭的烽火依舊熊熊燃燒，但在韓岡壹行的心目中，那已不再是即將抵達目的地的信號。烽火所傳達的真意，他們已經用切身體會明白了過來。
　　“三哥，快點把火炬都熄掉！”王舜臣急急叫道。既然能直接看到甘谷城，前面的路就不會太曲折。就算沒有亮光，小心點也是能走的。下方忽然壹團黑暗，山坡上的賊人應該不敢下來。
　　韓岡沒有聽從王舜臣的勸告，反而反道而行，他喝令全隊：“大張火炬！每人都給我拿上兩支，車子上也給我插上去！越多越好！”
　　“三哥，人太少，嚇不住的！”王舜臣的聲音更為焦急，總共才三十多人啊。青蛙再怎麽鼓氣，也鼓不到牛那樣的大小。
　　“誰耐煩嚇他們？”韓岡厲聲喝道：“我是要讓甘谷城看見！”
　　心波三族沒有反叛，否則他們現在就應該攻打甘谷城去了！他們仍然是在觀望！韓岡很確信這壹點。只要甘谷城還沒丟，這些蕃賊就得顧忌著日後。他讓所有人多多點起火炬，就是要讓甘谷城的守軍知道有人從伏羌城那邊過來了。
　　甘谷城會不會援軍出來接應？能不能在援軍接應前解決這只膽大包天的車隊？心波三族的主事者想得越多，就越不敢下來搏上壹搏。而他們越是猶豫，車隊離就越近；等到他們下定決心，說不定自己的壹行車隊已經走到甘谷城門下了。
　　官道上，原本才三十多支稀稀落落的火炬，轉眼間就變成了上百具。拉成長條的隊列，看起來很有壹番聲勢。正如韓岡所料，山坡上的蕃賊果然沒有下來，他們在觀望著，盤算著。而輜重車隊卻在他們的猶豫中不斷向前。
　　壹步步地走著，韓岡荒謬地想起了過去看過的電影。在許多無聊的電影中，都能看到主角從交叉的刀槍組成的通道中走過的情節。他現在就是感覺自己仿佛成了無聊電影中的主角，頂著頭上的雪亮刀光往前走去。不過在那些電影中，主角都是順順利利地通過了刀槍陣，只不知自家今次能不能如此順利。
　　“秀才公……”朱中湊了過來，為斬首的死囚縫腦袋的裁縫學徒也承受不了眼下虎狼環繞的壓力，聲音發著顫。他也不知要問些什麽，說些什麽。就只想聽到韓岡說句話，好給自己和同伴帶來壹點勇氣。
　　“走！看著前面！繼續往前走！他們不敢下來！”
　　韓岡的意誌毫不動搖，聲音堅定如鋼。此時只能進不能退，狼群在外窺伺，只要稍稍露怯，它們就會撲將上來，將自己撕成碎片。
　　瞄著遠處甘谷城的燈火，刻意不去理會身邊的賊人，韓岡領著他的隊伍深壹步淺壹步地向前移動。甘谷城的烽火火焰沖霄，告急的黃色火光卻成了輜重車隊在猛獸環伺的黑夜中最為溫暖的救贖。
　　可誰也沒有想到，就在下壹刻，那團最為濃烈的火焰在幾下短促的閃動之後，剎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若不是在人們的視網膜上還留下了壹點印跡，甘谷城報急的烽火就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壹樣。
　　烽火熄滅只有兩個原因，壹個是勝利，壹個是淪陷。究竟是哪壹個？韓岡給不出答案，但山坡上的蕃賊自己已得出了結論。
　　壹瞬間，山坡上的暗影中壹齊鼓噪了起來。無數身影壹陣搖晃，壹個兩個接二連三地向下方移動。
　　嘩啦啦的落石讓車隊中壹片慌亂，數只拉車的騾子仰脖嘶鳴。
　　“不要慌！”韓岡壹聲怒吼，沒有時間再考慮甘谷城中的命運，“所有人都圍過來！張開弓，聽我的號令！”
　　韓岡令行禁止，聚在壹處後，民夫們都半開著弓，豎起耳朵靜待他的號令。但下壹刻，傳入他們耳中的不是開戰的命令，而壹陣雄壯豪放，遠遠地仿佛是從天際飄來的歌聲：
　　丈夫氣力全，壹個擬當千。
　　猛氣沖心出，視死亦如眠。
　　如同在和應，數裏外的城寨中，壹陣歡呼聲同時響起。千百人的歡聲，驚動了天地。而歡呼聲中，讓人熟悉的旋律交織纏繞。
　　“是得勝歌！”
　　“是張都監回來了！”
　　這是關西男兒得勝歸來的歌聲。多少年來，匈奴、西羌、突厥、吐蕃，壹代代的關西男兒為了抵禦層出不窮的韃虜蠻夷的侵襲，高唱著軍歌走上戰場。而後又提著敵人的首級，踏著月色，高唱凱歌得勝歸來。
　　“丈夫氣力全，壹個擬當千。猛氣沖心出，視死亦如眠。”
　　得勝歌聲出自於千百人之口，越過數裏的距離，飄揚自天際，其中的興奮，韓岡壹眾聽得分明。
　　“率率不離手，恒日在陣前。”
　　數千人的合唱聲震天地，直入雲霄。
　　“譬如鶻打雁。左右悉皆穿！”
　　不知何時，王舜臣也加入了合唱的行列。他高聲唱著，吼著。擡起手，張開弓，壹支響箭直躥山壁之上。黑暗中傳來壹聲短促的慘叫，轉眼便被歌聲淹沒。
　　面對小小的壹支輜重隊的挑釁，心懷悖逆的蕃人也許並不甘心，但在得勝歸來的大軍眼前，他們終究還是沒有那個膽子，終於選擇了退卻。僵持了壹陣後，淅淅索索的聲音再次響起，只是越來越小，重重黑影復又隱入黑暗之中，很快便壹點不剩。
　　壹切恢復了壹刻鐘前的狀態，只多了反復唱響的嘹亮歌聲環繞著空中，充斥在谷地：
　　丈夫氣力全，壹個擬當千。
　　猛氣沖心出，視死亦如眠。
　　率率不離手，恒日在陣前。
　　譬如鶻打雁，左右悉皆穿！【註1】
　　歌聲中，韓岡放聲大笑，多時的緊張、滿腔的心緒化作壹聲長嘯傾瀉而出，他大吼：“走！去甘谷！”
　　用詞壹如早前，心情已然不同。
　　註1：按照沈括在《夢溪筆談》中記載，西軍得勝後都會高唱凱歌而還，所以寫了這壹段。但因為找不到合適的軍歌，沈括此時也還沒到關西來任官，只能用敦煌曲子詞來湊數，建議大家可以去找來聽壹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