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五十六章 阻蔔（上）

　　從豐州出來，壹路向西北。
　　轉過了不知多少道彎，穿過了不知多少道山梁，眼前的地勢漸漸開闊起來。
　　再往前，是起伏平緩的高原，再向北，就是遼人的地界。
　　眼前，則是壹片蔥綠的草甸，並不算很大，草甸另壹端的山丘清晰可見。壹條並不寬闊的河水從草甸中央流過。在過於荒涼的山巒丘陵之後，突然看見這樣的壹片綠色，立刻就有壹種心曠神怡的感覺。
　　草甸中，可以遙遙看見羊群和馬群，河邊上，還能看見壹頂頂宛如蘑菇的帳篷，這裏是壹家部族的牧場。
　　停在草甸邊緣，沒有再向前去，折可適跳下馬來，“到了。”
　　“總算是到了。”種建中跟著下馬，與折可適並肩望著遠近之處的原野與山丘。
　　“人還沒到。”折可適招呼起自己的手下，“先把營地搭起來。”
　　隨著折可適、種建中壹行而來，是壹支人數多達四五百的商隊，聽到了折可適的命令，立刻熟練麻利地行動了起來。
　　小半個時辰之後，壹座簡易的營地出現在草甸的邊緣處，用馬車做外圍，拉起了壹條防線，馬車頂上站著守衛，剩下的人都開始休息或整理貨物。
　　守衛們手持兵械，暴露出來的武器，有弩弓、有火槍，甚至還有四門虎蹲炮。放在營地四角。
　　在這壹片土地上，看到這些武器，沒有哪家部族還敢貿然沖撞。而且現如今看見滿載著商貨的馬車，各家部族，想的都是拿出自家的特產去交易，而不是上去撈壹把。
　　在築營才開始的時候，就有兩名騎手飛馳而來，其中壹人都已經將弓箭拿在手中。不過當他們看見馬車上堆得如同小山的貨物後，立刻就收起警惕的眼神，放松了下來。
　　等到來往多次的商隊管事走出去，更是壹下親熱起來，抱胸行禮，再勾肩搭背，如同兄弟壹般。
　　管事送了壹人壹把鋼刃小刀，壹串琉璃珠子，兩人喜笑顏開，趕著回去通報族中。
　　“這裏夠荒的。”種建中舉著千裏鏡遠近張望，即使是眼前壹片蔥綠的草甸，也改變不了周圍的荒涼。
　　折可適翻翻白眼，“東套就不荒了。”
　　近尺長的千裏鏡熟練地在手中轉了壹個圈，種建中笑道，“看朝廷什麽時候下命令了。”
　　自從十余年前，宋遼兩國共同滅亡了西夏，瓜分了西夏國土，再之後又經過了幾番爭鬥，宋遼兩國的萬裏疆界的中段，其中最為偏北的分界線，平行於黃河，偏南壹點的地方。
　　確切地說，是大宋牢固了控制了西夏核心之地的靈武平原，並在此設立寧夏路之後，又用自己充沛到難以想象的財力，把寧夏以東、以北的大片草原和荒漠上的部族壹壹收服，同歸入寧夏路的管轄。
　　而遼國，沒有精力去穿越群山，攻擊黃河南岸投效宋國的部族。畢竟生活在那片荒漠地區的都是些窮苦部落，還有許多是被他們趕出來的黑山部族，水草不豐，土地貧瘠，還要面對駐紮寧夏的宋軍，擁有過高的危險，卻沒有相應的好處，這是遼人所不願的。
　　所以如今遼國占據了黃河最北壹段，幾字形的上側橫端兩岸最為豐美的土地，牢牢控制著這片在宋國地圖上被標註為東河套的地方。同時並不再將勢力向南拓張，與宋人壹樣只對南面部族進行羈縻。
　　宋遼雙方默契地以黃河環繞的千余裏縱深的高原作為兩國的緩沖，即使東面的戰事激烈，中部地區依然保持著平靜。
　　至於西部，西域那壹片，已經到了兩國勢力延伸的極點，雙方對峙有之，驅動手下投效的部族相互狗鬥有之，但基本上沒有過激烈的交戰。即使是遼國太子率軍遠征西陲，與北庭都護府駐軍遙遙相對的時候，也沒有過壹次稍大的戰鬥。
　　中部疆界上的和平局面，讓兩邊的駐軍、居民暫時放下了過往的仇恨，各自經營自己的生活，同時商貿往來也變得頻繁起來，相互之間的交流越來越多，關系也自然漸漸接近。
　　兩名騎手趕回去通報，營地還在繼續修建。等修好的時候，草甸中心處終於趕來了壹大群騎手。
　　舉著千裏鏡，種建中的視線在那些騎手身上壹掃而過，壹個個有弓有刀，有的還配了雙刀。跨馬而行，壹個個身姿矯健。
　　他輕噫了壹聲，帶著些許驚嘆，“裝備不差啊。”
　　“出來撐場面的，當然是最好的。沒了這百多人，這裏早給別家部族吞了。”
　　種建中點了點頭，眼前過來的百多騎手，看他們身上的裝備，便可知是這壹支部族中最為核心的戰力了。少了這百多人，雖然部族中可能還有幾百能上陣的男子，其實根本不頂事，很快就會被人吞並，保不住眼前這片豐美的草甸。
　　百多騎手，由壹名四十多的大漢率領，商隊管事出營迎上去與領頭的首領見禮，幾句話壹說，壹同哈哈大笑，壹起轉回營中，就招呼著要擺開宴席。
　　“這就要喝酒了？”
　　兩人向裏面走到隱蔽處，種建中問道。
　　折可適點點頭，“老規矩了，第壹天喝酒設宴。從第二天開始，才開始交易。等過兩天，更遠的幾家部落都會趕過來，還得有幾場宴會。”他沖種建中笑了笑，“跟妳們西面不同吧。”
　　種建中也笑著點了點頭。
　　種樸和種師中如今駐紮在寧夏，種家的勢力也從橫山地區轉移到寧夏。同樣與遼人交界，但那裏的回易過程，則更加冷漠和提防，決然沒有這裏的親熱。
　　前面開始擺酒，種建中和折可適都沒有上前，他們兩人穿著普通的衣服，混跡在人群中。過於顯眼的千裏鏡早收了起來，乍看上去跟商隊的其他成員並沒有什麽區別。
　　這支商隊的成員基本上都是軍漢充任，而且還是折家精挑細選出來的精銳，從外形上看，種建中和折可適兩人挺拔健碩的外表，也不那麽顯眼了。除非走到近前，否則很難看得出他們與眾不同之處。
　　“大人。”
　　“十壹叔。”
　　兩個年輕人來到兩人的面前，都只有十七八歲，身姿宛如白楊樹壹般挺拔，相貌則與種建中有幾分相似。
　　種建中帶了兒子種溪、侄兒種洌過來見世面，兩人也都是壹副普通商隊成員的裝束，方才還在修築營地，挖掘壕溝，都是蓬頭垢面、灰頭土臉的。
　　看見他們，種建中臉上的笑意壹瞬間就收斂了，板著臉，嚴肅的模樣，“事情做好了？！”
　　種溪、種洌齊聲道：“都做好了。”
　　“好？”種建中冷笑著壹瞥眼，營地之中的種種漏洞盡數暴露在他這位積年將領的眼中，“只是做完，哪裏好了。”
　　種溪不服氣地擡起眉毛，種洌扯了扯他，齊齊低頭不語。種建中哼了壹聲，“都在餵料了，還站著幹嘛？”
　　種溪、種洌忙著走了，趕過去餵馬。
　　拉車的馬，走了遠路，壹匹匹都餓得厲害，如果放任它們啃食青草，包管會吃多，肯定會拉稀。壹般都是先餵了隨車帶的豆餅和草料，等稍微緩壹點，再散放開來。
　　旁邊的折可適嘆道，“彜叔，何必呢？兩個都是好孩子，又認真又勤快，我家的小子要有這麽勤快，我做夢都要笑出來了。”
　　“妳家二郎都建功立業了，妳還說他不好？”種建中笑著，又道，“小孩子多做做事沒壞處。”
　　折可適搖搖頭，別人家教訓兒子，外人不好多說，他拉著種建中，“我們也去喝點酒吧，還要等幾天呢。”
　　“也好。是妳藏在車上的那壇子玉冰燒？”
　　“好麽，妳還真是狗鼻子，這都給嗅到了。”
　　“是妳藏得太淺了，真當我眼瞎啊。”
　　……
　　商隊的營地已經紮下來三天了，周圍的部族壹家家地趕過來。
　　幾十人、上百人驅馬趕車，帶著滿載的皮貨、羊毛和幹肉，趕到營地來。總是壹頓酒壹喝，就開始交易。
　　宋人拿著棉、毛布料、絲綢、皮衣、鐵鍋、小刀等特產，來交換部族的皮貨和羊毛等特產。
　　雖然草甸上被其他部族趕來的馬匹駱駝侵占了很大壹片，但折家商隊大手筆買下了幾百只羊，賺得族長合不攏嘴，哪裏還會在意自家的草場被外人啃了草去。
　　折可適和種建中走在營地外的臨時榷場中，前後左右都是討價還價的聲音。折家壹年幾十萬貫的回易買賣，就是在這些討價還價聲中給做成的。
　　前面有壹群人，穿著打扮與周圍截然不同。種建中多看了兩眼，小聲地問，“阻蔔人？”
　　“黑山別部都可以歸入阻蔔。”折可適笑著。
　　“差得遠了。”種建中看周圍，裝束、說話都截然不同。
　　這幾日與他們做買賣的都是黑山別部。從黑山下被契丹人趕出來的壹批黑山部，壹多半在當年被韓岡領軍殺光了，剩下的壹部分不得不降伏。但黑山別部則與他們不同，很早就分離了出來，確切地說是被本部趕出來，離開了黃河兩岸肥沃的草場，被趕到高原上，與漢家沒有什麽的血仇。所以更加親熱。
　　“反正草原上的部族都是這樣，誰說的清誰是誰？今天阻蔔，明天黑山，後天契丹——啊，契丹人不會認就是了。反正改換門第簡單得很。”折可適沖著前面那群人努努嘴，“不過彜叔妳猜得沒錯，他們才是真正的阻蔔人，給契丹人趕過來的。”
　　阻蔔人的事，種建中這兩年聽得多了。
　　整個阻蔔部，前幾年給耶律隆帶兵橫掃過，壹口氣殺了七八萬，磨古斯所親領的部族，整個阻蔔部的核心，多達萬帳的大群落，連壹個比車輪高的男子都沒了。
　　等到耶律隆到了阻蔔大王府，四面八方趕去朝拜他的部族，有上千家，幾千人歃血為盟，共奉契丹。最後他挑了萬名精銳，壹部分進了神火軍，還有壹部分就成了他的宿衛。這些人，幾乎都是各部貴人家的子弟，等於是人質，整個草原之上，現在根本沒有人敢於違逆耶律隆。
　　不過還有壹些不願意奉承契丹人的阻蔔部族，就往南遷，壹路千辛萬苦，進入了宋境，與黑山別部打了幾仗，占了壹片地。
　　對於這樣的爭鬥，宋軍根本不在意，除非他們有攻擊自家的意思，否則就當熱鬧看了。
　　“夠了。夠了。”也不知在做什麽買賣，離得老遠，就聽見領頭的阻蔔人在那裏點頭。
　　“往常都是討價還價個沒夠，今天倒是大方得很。”折可適沖種建中眨了壹下眼睛，意味深長地笑著。
　　種建中道，“再怎麽討價還價，最後還是妳們賺錢。”
　　折可適嘿了壹聲，“不都是壹家嘛，同是商會會員，說什麽妳我。”
　　緣邊回易現在都在雍秦商會控制下。
　　雍秦商會針對草原的貿易，大小百余家貿易商成立了壹個聯會，共同確定草原特產的收購價，以及中原貨物的賣出價，有商會本部監督執行，由此保證聯會內部的公平性，保證小貿易商的權益。
　　草原部族即使想要提高部中特產的賣價，沒人會捧場。想要壓低，那就什麽都買不了。
　　聯會造成了草原貿易事實上的壟斷，而且有折家、種家以及壹幹將門和雍秦商會為此做背書，無論文武兩方面手段，都很難打破聯會對草原貿易的控制。
　　商業上的緊密聯系，使得各家門之間的聯系也變得十分緊密，折家、種家的聯姻已經有好幾對，就是跟著如今的形勢變化而定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