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朔吹號寒欲爭鋒（九）

　　王安石沒有為韓岡言辭所打動。
　　“找不到書桌？北虜入寇可是在十余天後？”
　　王安石的心情看起來很糟，韓岡猜測自己昨晚是不是把他給氣到了，不過更有可能的是王安石想藉此警告新黨中人，不要奢想能夠平平安安地換邊站。
　　連女婿都能拉破臉來訓斥，王安石的態度很快就會在朝堂中傳開。那些想換船的新黨中人，在作出決定之前都要想壹想，會不會成為殺雞儆猴的對象。
　　既然嶽父大人有著這樣的想法，韓岡當然要配合。
　　“知貢舉的人選，也不是急在半個時辰之內。”
　　韓岡說話的時候，並不似王安石那般冷硬。但兩人之間的緊張氣氛，仿佛暴風雨前的天空，黑沈沈地壓著人心。
　　夫妻間要吵架，筷子位置擺得不正都能成為導火索。新黨、韓黨當真要撕破臉，議事先後順序當然也可以作為理由。
　　“陛下！”章惇搶出班列，“日本之事，雖非緊要，可事關北虜，也不能輕忽視之，韓岡之議當可盡快施行。”
　　章惇出面打了圓場，向太後立刻松了口氣，“當然可以……”
　　壹聽太後同意，章惇又接口道，“修造海舶，事在軍器監。加強水師，增兵耽羅島，事在樞密院。至於京師城墻增築，磚石交由各地轉運司，而如何增築城墻，並修築炮臺，陛下可選壹內侍提舉，與開封府、火器局共議。”
　　王安石、韓岡翁婿對罵的場面雖然有趣，但當真鬧大了，就會將太後給扯出來。
　　這個慣會拉偏架的裁判，章惇如何敢讓她出場？
　　原本會讓朝堂爭議半日的開封府整修城墻壹事——包括從各地州縣征收磚石的提議——在沒有任何反對聲中，輕易地得到了通過。
　　不過整件事也不算太出格。韓岡對日本局面所提出來的三條意見，其實前兩條早就得到了通過，現在不過是重復強調而已。至於第三條，本質上還是整修開封城墻。這種事，在政治上，是不會有錯的。至於來自各地的磚石，朝廷只要給足錢，百姓自然會樂意。
　　韓岡躬身向太後行禮，心中卻在想：日後可以讓下面的人提議，自己再在朝堂上助陣。沒有到了參知政事，還要自己再沖鋒陷陣的道理。貴為執政，下面總該有幾個馬前卒才對。
　　日本之事暫時告壹段落，在更新的情報傳來之前，朝廷對此作出的決議就是壹如既往，順便再將開封城墻給修壹修。
　　乍聽起來，兩府裏面的成員都是糊塗蛋，而作為提議者的韓岡更是糊塗得可以。不過從太後到諸宰輔，沒人對這個決定還有心思多考慮，下壹個議題，是迫在眉睫的元祐元年禮部試考官人選問題。王安石方才的憤怒，也可以說是為了接下來的爭議來熱場。
　　因為壹場宮變，使得原定的鎖院之期被延誤。加之許多官員被牽扯進蔡確大逆案中——不論他們是否當真是逆黨，只要有嫌疑，朝廷就不可能安排他們為國取士——使得之前由蔡確主持定下的考官人選全都作了廢。
　　之後又因為韓岡提議以侍制以上官推舉宰輔，所以考官名單壹直懸而未決——朝廷要選擇考官，至少得以壹個兩制官為知貢舉。這在當時壹心想要壟斷入選名單的新黨中，肯定不會答應寶貴的票數被分薄。就算為此拖延上壹點時間，也有先帝大行、宰相謀叛之類的理由，沒必要擔心會為此惹來士林的非議。
　　但時至今日，知貢舉的人選已經不能再拖下去了。
　　“諸位卿家，知貢舉的人選，不知可有何提議？”向太後環顧殿中，問著下方的臣子們。
　　知貢舉的人選其實很好定，壹切循例就可以了。
　　又不是初次創新，這是自唐時開始，就延續了數百年的考試，有的是先例可以供後人參考。
　　依照近年來的慣例，基本上都是由現任的翰林學士權知貢舉，然後在三館或知制誥、禦史中，選兩三人出來權同知貢舉。再從國子監的教授、博士，以及前壹科排在壹甲二甲的進士中，選出壹幹人，作為初考官、覆考官，還有參詳官、封彌官、編排官等等。
　　而三衙也會挑選壹名將領，率宮中禁衛護衛貢院，同時開封府也會派出府中兵將，共同封鎖貢院內外。從考官進入貢院開始鎖院，直到考試完畢，位於開寶寺附近的貢院，都是天底下禁衛最為森嚴的位置之壹，不會比皇城稍差。
　　不過壹二十人的考官中，最為重要的還是作為考官之首的權知貢舉。
　　除了身份地位需要是玉堂華選——至少是堪比兩制——此人還必須是文學出眾。
　　如韓岡壹般的官員，就算人望很高，但文學水平上若是過於拙劣，便不可能被任命為考官，所以能被任命為知貢舉，便是壹份極為難得的榮耀。
　　不過如果沒有太後親口所說的半月之後再行推舉，根本就不會有現在的糾結。
　　由於考官人選定下之後，就需要立刻進入貢院鎖院，若是在朝中的翰林學士、或是地位相當的重臣裏面挑選壹位出來擔任知貢舉，那麽十余日後的廷推，至少會少上壹票，說不定還會再少上壹位候選人。
　　朝堂中有資格的擔任樞密副使的就那麽幾位，試問李定他願不願意放棄投票的機會，去做壹任權知貢舉？
　　在經歷了前壹次的推舉後，恐怕所有人都明白了，以參加投票的人數，任何壹票的分量都是重中之重。少了壹票，很有可能就會導致之前所有的計劃化作了壹場空。
　　盡管能夠跳出來的背叛者，之前應該都跳出來了，接下來投票的重臣，在前壹次推舉時，都已經表示，但在李承之這樣的鐵桿新黨都轉投韓岡的時候，誰能保證沒有下壹位李承之、王居卿？
　　少了壹票不僅僅是壹票，是人心。萬壹再多壹人轉投氣學，使得新黨的候選人不能占據前三，那麽下壹位樞密副使很可能就是從韓岡的支持者中推舉而出。
　　韓岡成為參知政事後，他這壹邊的確也已經少了壹票。可韓岡就任參知政事所帶來的影響，卻遠比壹票要重得多。重到會讓王安石擔心新黨之中，會出現更多的王居卿、李承之。
　　“臣舉蒲宗孟。”章惇立刻說道，“蒲宗孟久在禁林，正堪為知貢舉。”
　　韓岡也猜新黨會選擇蒲宗孟。
　　翰林學士之中，排位第壹的翰林學士承旨曾孝寬算是最適合的——如果他有進士資格的話。可惜的是，他與呂嘉問壹樣，都是蔭補出身，並非進士，當然做不得知貢舉。以曾孝寬的資格，做到參知政事沒有任何問題，但缺少進士出身的他，卻升不到宰相。
　　除了曾孝寬和呂嘉問之外，當日與韓岡相爭的三人中，李定是進士。禦史中丞雖不如翰林學士名正言順，卻也勉強夠資格了。只是他肯定是要參加樞密副使的選舉，在參知政事的位置給韓岡占去之後，剩下樞密副使這個位置，成了他唯壹的選擇。
　　而蒲宗孟對新黨來說，並不可靠。性好奢靡的他，常常為人所詬病，若能選擇他知貢舉，倒是免了他投向自己。
　　但蒲宗孟是李定的支持者，蒲宗孟在貢院中消息不通，少了他這壹票，對李定不啻壹個巨大的打擊。從前壹次推舉可以看出，每名候選人多不過六七票，少了壹票，就是第三名和第四名的區別。
　　“陛下。”就聽張璪出班說道，“半月之後有廷推壹事，蒲宗孟若知貢舉，將不得與會，此事不可不慮。”
　　“朝中有可堪知貢舉，又不得參加廷推的大臣嗎？”向太後立刻就問道。
　　“自是沒有。”張璪道，“故而以臣之間，知貢舉者，可先行決定推舉何人，將章疏進於宮中。”
　　“那外任的侍制以上官，是不是也要去信，讓他們先行決定，上表推舉，存於宮中？”蘇頌立刻出班質問，“同為侍從官，豈能厚此薄彼？！”
　　那是韓岡的推舉本身有問題！
　　張璪在肚子裏大叫，但他不敢說出口。
　　在京的重臣公推宰輔，這樣的推薦制度並不合理。就是韓岡自己提出來後，都知道遲早會被修改。
　　但反對是不可能的。當韓岡提出他的建議之後，任何壹名——包括王安石和宰輔們——想要阻止這項提議通過，完全可以想象得到，侍制重臣們都站在韓岡的壹邊，不論黨派親疏，都不會答應有人阻止他們獲得更多的權力。
　　即便現在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同列在京城中享受著決定宰輔歸屬的權力，但他們寧可自己現在沒有投票權，也不會同意宰輔們代替他們將推舉給廢除。現在沒有，可回京後就有了。若是給廢除了，日後找誰哭去？
　　當侍制以上的重臣有了推舉之權，便是有了制衡宰輔的權力。日後要給誰加上侍制的貼職，意義將不會像過去那麽簡單，而是事關宰輔歸屬的重要角色。有著這樣權力的角色，至少能讓宰輔在見面時，多壹點笑容，而不是居高臨下的壹瞥。
　　張璪無法辯駁，向太後自是支持蘇頌：“正如蘇卿所言，既然不能登殿當面推舉，那麽就不能算上他的壹票。否則外任的那些侍從、學士就不好說了。”她又問著章惇，“章卿，還覺得蒲宗孟合適？”